第4章
“我吵醒你了嗎?”惜芳菲問。她坐在窗前,好像是在繡什么東西。 “沒有?!痹廊A濃說,抬眼看著帳頂纏枝藤蔓的艷麗花紋?!澳阍琰c叫醒我才好呢。天都要黑了?!?/br> “還早?!毕Х挤普f?!澳阌泻我??” “沒有?!痹廊A濃說?!暗翘旌谥拔冶仨毣厝チ恕彼f到這,突然感覺這話意,好似惜芳菲在挽留他,而他在找借口推卻這盛情似的。全然不是這么回事,他含糊住了,但又不至于為這或許根本不存在的誤會辯解,一剎間,他痛恨起自己這過于熟練的疑神疑鬼。 “我昨天本來去找江水深的?!彼D移話題?!暗菚r機不對。老是我去找他,他是不是也應該來找一找我?” “找你可不是很方便?!毕Х挤普f?!岸医蠓蛴趾苊??!?/br> 岳華濃呻吟了一聲?!吧髦仄鹨?,其實我不該去找他?!?/br> “慎重起見,你更不該來找我?!毕Х挤浦赋?。 “饒了我吧?!痹廊A濃說,不敢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曾經他極欣賞惜芳菲的處變不驚,認為那種無關利害的超然可以給他提供完全的休憩之所,但他現在知道事情不是看上去這么簡單。戒心可以放下,他卻日復一日缺乏失去形狀的勇氣,如同容器一旦被打破,淌出的水只能迅速在地面干涸。他不怕被惜芳菲看透。他害怕被惜芳菲看透的自己,不符合于自己的想象。 惜芳菲似乎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但并沒有回頭?!叭擞X得寂寞,孤獨難耐,想找人排遣,想尋求幫助,都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情?!?/br> “但人也會覺得找上門來的家伙令人厭煩。連我自己都這樣,怎么怪得旁人?” 惜芳菲斟酌了一會?!坝幸粋€邊界?!?/br> 岳華濃嘆道:“這正是我討厭的地方?!?/br> 惜芳菲道:“你想把一切邊界都打破嗎?” “這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事?!痹廊A濃說,然后便情不自禁問出一個愚蠢的問題?!拔腋阋灿羞吔鐔??” 惜芳菲道:“有的。什么事情都有邊界。只是行事的軌跡若跟它正好相仿佛,就感受不到,可能會錯覺自己是隨心所欲?!?/br> 岳華濃走到窗前,看著窗下郁郁竹影。篆香有形的煙霧一縷一縷地散入涼爽的空氣。如果在這種情景下仍不能忘卻世事,必定是不可救藥的俗物。他這樣想著,幾乎笑出聲來,極其誠懇地握住了惜芳菲的右手?!叭绻奶炷銋挓┝宋?,請你直言?!?/br> 指月堂不在城里。城里容不下指月堂。它有窈窕山水環抱,有修飾過的花草樹木和亭臺樓閣。有幸居住在此的不一定都是天上神仙,但它的所有者一定是人間財主。 可惜岳華濃已經在這里住了太久,即使漆黑水面上倒映出的這一輪圓月也不再能打動他。以前他可能會撿起一塊石頭,最大限度地將這平靜的表面攪碎。但他確實已經過了這個年紀。 他側耳傾聽。這時候當然應該有笛聲。 蛙聲,蟲鳴,林葉悉窣,魚躍偶爾驚起的水花,蚊蚋薄翅在耳邊的擾動都很豐富,乃至于吵鬧,但他就只聽得到這笛聲。 平心而論,那曲調哀婉而流暢,縱不能給這一切增色,也絕無破壞之虞。但還是那句話,岳華濃也聽太多次了,足以使他變成一個麻木不仁的混蛋。他順著這一縷細線般的牽引走到湖畔高處的飛光亭。 “我吵到你了嗎?”何其繁放下笛子,憂傷地問。 “沒有,很好聽?!痹廊A濃說,這也不全是恭維?!暗恰懿荒軗Q一首?!?/br> 何其繁更憂傷了?!捌鋵崗哪阕哌^來,這已經是第三首?!?/br> 岳華濃連忙道歉?!皩Σ黄?,我這耳朵是擺設。在我聽來,總像是同一首曲子?!?/br> “是我太千篇一律?!焙纹浞闭f。這不是謙虛,只是他想掐滅某個話題時一種習慣性的自殘。亭子頂蓋有許多枝葉不及遮罩的空隙,半明半暗的陰影中,他看起來一如既往:從容而厭倦。沒人會懷疑他和何壁的父子關系,岳華濃每次見到他,都能從他臉上某個柔和的細節辨認出何壁凌厲的骨相,岳華濃將此當做一種消遣,因為這恰恰就是唯一的證據。除此之外,他們父子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形成比對。 “你剛回來嗎?”何其繁問道,他不是真感興趣,只是不得不問。 “一個時辰之前回來的?!痹廊A濃也不得不答?!皫熥鹨呀浰铝?,明日再拜見?!?/br> “辛苦你了?!焙纹浞闭f。他等了一會,岳華濃居然沒告退,于是他很費勁地又想出一句話來:“……多謝你送我的彩墨?;羟拜?,身體還好嗎?” “以他的年紀來說,好到過分,我可沒信心到他那歲數還能那么硬朗?!痹廊A濃說?!八芷婀譃槭裁慈サ牟皇悄??!?/br> “我不是針對他?!焙纹浞闭f,“自從那次在蜀中大病一場,我好幾年沒有出過遠門了?!?/br> “他當然覺得自己很特別?!痹廊A濃說。這句話憑空營造出一種共謀的意味,何其繁也笑了,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拔沂钦娴牟幌敫麄兇蜻@些交道,還好有你在?!?/br> “師兄?!痹廊A濃很嚴肅地說?!皫熥鹩幸痪浣陶d,我不信你耳朵沒有聽出繭子:世上事沒有想不想,只有該不該?!?/br> 何其繁道:“我也不覺得這是我該做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