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走上偏殿的臺階。匾額已經摘去,留下一塊淺色的門楣。門前歪著一個和尚,看似在熟睡。窗紙上映出圓缺的輪廓。他也垂頭盤坐,雙手交疊放在腹前,指縫里滴下一顆瑪瑙似的新血。檀櫟勉強擠出一個笑。 “我認床。老毛病了?!?/br> “可惜你犯病犯得不是時候?!庇癖俸f。他一只手提著璁瓏劍,另一只手里握住水晶小瓶。他此刻不陪檀櫟演戲,不是因為沒心情,是沒時間。三更將過。整座寺院越來越接近于蘇醒的時刻?;蛟S睡不著的本來就不止他們兩個。他們一舉一動早被掌握,被窺視。然而窺視者也覺得無所謂,只是袖手旁觀,不過消磨時光,等蚊蚋撞到玻璃壁。 “告訴我緣故?!?/br> “緣故?因為我想要舍利?!庇癖俸f,舉起那只小瓶?!跋胍姨嵘逓?,突破境界。成絕代之劍,居萬人之上。一百年,三百年,一千年后還被人記住,跟石中火一樣,跟凌風舉一樣,跟你不屑一顧的所有懵懂盲信、利欲熏心之人都一樣。這答案你滿意與否?!?/br> “這不可……”檀櫟脫口而出,突然又自己打斷?!笆悄銓⑸崂南⑼嘎督o了劉文狗?!?/br> “是我?!庇癖俸f?!八麤]認出我的聲音?!?/br> “那他現在?” “說不定他將來會突然想起我的聲音?!?/br> “這不可能?!碧礄涤终f了一遍,語氣似哭似笑?!叭绻阏娴南胍悴皇钦娴南胍?。不是真的一直想要。不然你壓根不用拖到今日。你有那么多機會!” 玉辟寒道:“后悔了嗎?” 檀櫟愕然看著他,沒有回答。 “后悔也無妨?!庇癖俸托牡卣f?!澳悴恢牢沂钦l。你強烈的想讓我了解你一切,卻不知道我是誰。這錯不在你,哪怕你知道我做過的所有事,說過的所有話,交過的所有朋友,自以為對我了如指掌,你也不知道我是誰。人是什么不取決于他已做過的事,取決于他將要做的事?!?/br> 檀櫟牙齒在打顫;他不明白是出于憤怒或者愧疚?!澳阋膊灰姷镁椭雷约菏钦l?!?/br> “至少比你知道?!庇癖俸f?!氨娚杂蟹鹦?,狗子也有;可我若天生是狗子,如何成佛呢?” 他手腕突然一抖。檀櫟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拔刀。這是明確的一劍,目的和手段無差別,沒有預警,沒有鋪墊,沒有試探。就連土匪也很少考慮一上來就使這種為殺人而殺人的劍法,而檀櫟本能地拔刀之后才意識到他擋住了怎樣的一劍。覆水不能收。玉辟寒立在原地,淡淡的笑了笑,示意檀櫟無需再辯解。 “我說過我是真的想殺你的?!彼f?!澳悴挥每紤]怎么處置我。你只要知道你不想死?!?/br> 但檀櫟已出了刀,不再需要借口了。他并不真的感到為難;玉辟寒作為一個在他視線范圍內的整體他才能去把握,想去靠近,而不是這樣血淋淋的陷入對方千篇一律的腑臟??杀氖沁@樣他都覺得美。他第一次看見這劍,背后是湯湯洛水,第一次想把什么東西據為己有。一個想要攫奪什么的人不配再說到死。死是對他全力以赴的獎賞。他畢竟太懦弱,太愚鈍,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只是在逃跑和等待。這結局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它終于以一種親吻般的寒意觸碰到皮rou時,他扔下刀,朝一劍之隔的玉辟寒做了一個張開雙臂的姿勢。 “我沒后悔?!彼f?!安皇亲煊???尚ξ椰F在還想要你,哪怕我什么也不曾幫你分擔。我一直做得不夠。也可能做得太夠。不管怎么說,這種死法我很滿意,縱使這輩子一事無成,還能做你輝煌半生一個惡心的注腳?!?/br> 玉辟寒用一種奇怪的、焦渴的目光看著他。他的呼吸也很急促;但那急促并非來自激烈的打斗和勝利的興奮,仿佛體內有什么正在燒灼。他嘴唇發白,眼睛也開始干涸。 “晚了?!彼f,“舍利我已經服下。不然怎么贏得了你?” “吐出來?!碧礄嫡f。他跑過去猛拍玉辟寒的背。玉辟寒開始咳嗽,在檀櫟懷中顫抖。體內的異物在反抗,尖銳的力量四處迸散,在粘稠潰爛的血rou里沖殺,不顧一切的想撕裂,想逃逸,他握不住劍。水晶瓶子從他手里落下來,被檀櫟接住。他看到里面斑斕的骨粒。 “那是假的?!庇癖俸么秸Z說,用目光示意長桌盡頭空空如也的另一個水晶小瓶。他已發不出聲音,檀櫟分辨他細微的口型?!笆俏也慌??!?/br> 他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微笑,用最后力氣伸出手指,在檀櫟額頭上輕輕按了一下。 被換過的舍利重新封入地宮時,檀櫟草草將玉辟寒埋葬。他對著那空瓶猶豫很久,是否玉辟寒更愿意火化,愿意做他書架上一個輕巧的、熟視無睹的擺設,但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拿著火鉗翻動每一塊潔白的骨殖,覺得已不能再承受一無所獲的失望。璁瓏他拿走了,在墳前放下一串新鮮的葡萄,錯過采摘被孤零零忘在架下,表皮幾乎漲裂都不肯變色的青綠果粒和將近蝕空的紫黑色蟲xue在干枯枝條上相安無事,明天就將在泥土中與落葉一起腐爛。玉辟寒和他一樣,都是徹頭徹尾的凡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