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石中火告訴你了?！?/br>
    “他是沒有辦法?！便鲲L余說?！敖衲陱拇簣@的牡丹開得很好，夜里也有人打著燈籠去看。他對我說母親病得很重。我問他母親在哪，有沒有請大夫，用了什么藥，他一概不答，只說她病得很重。他那時候感覺越發瘋了，說話顛三倒四，我甚至懷疑他是否記得我究竟是誰。我只好給了他一個大夫的名字。母親有嗽喘的老毛病，一向都是這位大夫為她診視。他臨走讓我不要把這事告訴風舉?！?/br>
    無照眼睛瞪得溜圓?！翱赡愣几嬖V我了?！?/br>
    泠風余笑道：“他沒說不能告訴你啊。"

    “我……我只是想問達摩舍利的事?！睙o照小聲說。她幾乎有些退縮。人不能沒有秘密，她聽到過太多秘密，傳遞過太多秘密，從開始像咬下第一口桃子那樣新鮮，直到像泡過太多次的茶水一樣無味。秘密建造只是為拆毀，存在只是為漏泄，從誕生時起就埋藏著里應外合的種子，暗地里渴望著背叛，是以她在流言和陰謀的密網中穿梭自如，絲毫也不覺得歉疚。但泠風余這個故事不同，無法溶解，不能利用，僅給聽者帶來一種沉重的墜脹的不適。她很想忘掉。

    “太遲了?！便鲲L余說。

    “舍利果然已經毀了？”

    “是說你想抽身已太遲了?！便鲲L余說。無照下意識就回頭看了一眼門的方向，但門只是輕掩著，一道半明半暗的分界，外面隱約的花影和蟲鳴都可能是假象，不保證通往安全的境地?！澳赣H病重，回天乏術，他不知聽信了什么人的話，將高僧舍利當做靈丹妙藥?？尚Φ氖撬』氐纳崂?，母親不肯服用。殺人他很擅長，這結果他卻完全束手無策。所以他想讓我去勸解，因為他覺得如果世上還有一個人講的話母親肯聽，那就是我?！?/br>
    “真奇怪，我現在有點明白你說的可憐是什么意思?！睙o照說?！澳悄阋?？”

    “他是可憐，我也受夠了?！便鲲L余平靜地說?！八裢韼胰ヒ娔赣H。你們只要跟上，就會得知舍利的所在地。希望你的朋友們輕功也跟你一樣好，至少別馬上就被發現，不然若被他懷疑我背叛，說不定我也得被他囚禁七年?！?/br>
    章十 黃泉

    傍晚是個模糊的說法，從申時末到戍時初幾乎都包括在內，但石中火并沒有等太久。渡口望去只有低矮群山和平緩流水，一無遮罩，落日在水面上一點點熔化，像一層漂浮的油脂。這散漫景象并不使他感動，他的歸處在地下。但他卻在無意識的拖延那個必須面對的時刻，以至于泠風余身影出現在視野盡頭時，他一時竟為之悚然。泠風余仍舊瘦削，敏捷，可能四肢太長的緣故，動作顯得不協調，跟八歲和十八歲時并無二致，像一株不開花也不結果的植物，縱使葉子落盡，枯萎的枝柯總保持最初的形狀。石中火迎上去，看到泠風余腰間掛的那一彎似曾相似的月影。

    “你肯帶著劍來，我很感激?！彼f?！八?？”

    “不知道。他不在家?！便鲲L余說?！安贿^萬一他回來了，紅蕖會告訴他我回娘家了。這不用你cao心?！?/br>
    她看了一眼石中火，確定他就這么赤手空拳又形單影只?！拔覀兙瓦@么走著去嗎？”

    石中火道：“路不好走?！?/br>
    泠風余道：“不需要把我打暈或者蒙上眼嗎？就像對霍大夫那樣?！?/br>
    石中火似乎聽不明白她話里的譏刺意味?！拔也粫敲磳δ??！?/br>
    泠風余笑了笑。他們離開渡口，順著河邊往前走去。入夜的洛水稱不上靜謐，除去慣常的猿啼鶴唳、風水草蟲之類，連腳下也有什么在蠢蠢欲動，似乎要破土而出，一種無形的音波逼壓著耳膜。泠風余全神貫注，傾聽身后是否有人跟隨。

    她什么也聽不到。這當然是好事，她聽得見，多半意味著石中火也聽得見。

    但這還是過于可怖。她要拼盡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回頭，不去尋找可能存在的跟蹤者的跡象，鎮定地，聽天由命地走向那個安靜的墓xue。有一段他們似乎離開岸邊進入了山林。石中火帶著她在叢生的榛莽間熟練地穿行，道路漸漸又緊貼山壁腳下的弧度。壁上有鑿出的大小不一的洞龕，泠風余伸手去摸，還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石像的殘余。

    他們在山壁的一處凹陷前停下。這洞窟頗深，筆直的月光不能透入，只照見洞口亂蓬蓬的雜草。洞頂很高，壁上滿是滑溜的青苔。泠風余仰面看著黑黝黝的穹頂，一滴水突然掉在她臉上，泛開一股腐臭的腥氣?；鸸怏E然亮起，一團紛亂莫名的線條闖入視野，泠風余不由得退了一步，過了一會才辨認出那是洞窟正面佛像衣衫層疊的褶皺。再往上看，佛像頭面已被削去，只剩忍冬火焰紋中間扁平的后腦和半個肥厚的下頜。

    石中火將燈拿開了一些，照出佛像左側的迦葉像。石像磨損得厲害，雖未遭毀壞，面目都已經模糊。他推了一下迦葉合十的雙掌，石像向一旁轉開，身后赫然顯出一個窟窿，石中火將燈放在地上，晃蕩的燭火照出了第一個陡峭的石階。

    “你就將她在這下面關了七年？”泠風余說，縱使已經做了所有的心理準備，仍禁不住毛發倒豎?！澳銥槭裁床恢苯託⒘怂?？”

    石中火道：“你以為我不想？”

    他聲音陰沉，似乎在壓抑怒氣，但泠風余熱血上沖，已不在乎觸怒他的后果?！凹词顾?，余生若只能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地方度過，還不如死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