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隔天的天空很藍。 溫璿一夜無眠,想著的全是沒有再回來的室友。 后來晚上怎么散場,溫璿已經不記得了。依稀有印象的是救護車鳴笛聲越來越小、凱哥出來疏散人潮并對意外致歉。 為什么要道歉? 溫璿想過不只一遍,對著凱哥帶著歉意、向旅客哈腰、賠不是的姿態感到不平。 當晚歷歷在目,是一位陌生的小朋友不顧規矩衝進表演區,eva為了保護他才釀成意外,若當時小孩的家長有管好,根本不該有人受傷。 睜眼是空無一人的床鋪,溫璿已經哭到再也掉不出眼淚,她麻木地關上房門。 海仍然很藍,浪潮依舊不絕于耳。該說是對意外的不敢置信嗎,溫璿面對景物有些半麻木地癡呆,腦袋想組織一點結構卻零零散散,封閉式的拒絕她闖入回憶。 她機械性地拿起石頭往海面丟,一顆又一顆,撲通撲通的水聲好像能代替心跳,替她的生理運行。彎腰想再撿拾,卻發現腳邊都沒石頭了,只撈起碎沙子在指縫流逝。 什么都撈不到的觸感像eva昨晚的絕望嗎? 民宿里傳來摔東西的聲音,直覺告訴她跟昨晚的失火有關。她回到民宿柜檯,看見正是昨晚的家庭,家長牽著孩子的手在柜檯前面大呼小叫,地上是散落的行李和一袋一袋用塑膠袋裝著的名產:「不賠錢是不是!不賠錢信不信我告你們??!我待會就找記者來,讓你們這家爛店收一收算了!我兒子都嚇成這樣了還不打算負責!」 溫璿總以為長大會變成像eva一樣的大人,一手拿著咖啡,一手隨著步伐擺手,舉手投足會是對生活掌握的從容。 她沒想過眼前的大人也是大人。對方向前逼進柜檯的小幫手,手指著他人的鼻心蠻橫叫囂,用看的就不便宜的剪裁衣料隨著手臂揮舞而晃動。 溫璿往那孩子一看,對方只有手臂關節處貼上各一條ok蹦,跟eva比起來幾乎能說毫發無傷。孩子注意到溫璿的視線,往她這邊看了一眼,又膽怯地別開目光,手中拉了拉家長,后者怒目瞪了過來:「你覺得很好看嗎?」 她也想像孩子一樣,拉了拉手就有人依靠。 教她勇氣的人不在了。 溫璿不敢鬧事,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跟她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找老闆來?!?/br> 這會是文學和影視作品中,所謂長大的磨平稜角嗎?她不敢向對方頂撞,左腳接著踏出右腳,敲了敲凱哥宿處的房門。 門很快就開了,她難得看他眼里滿是血絲。即使如此還是給溫璿一個虛弱的微笑:「早安,怎么了嗎?」 她模糊斟酌用詞,想不到該怎么包裝,才不會顯露自己對那房房客的惡意,最后選擇直言:「昨天那個白癡小孩的家長在大廳鬧事?!?/br> 凱哥走在溫璿前面,回到大廳就看到縮在柜檯的小幫手,心疼一秒就看向房客,暸解對方的狀況。 其實凱哥心里也積怨,面對不理智的房客沒有半點包容,毫無轉圜的馀地,踩死底線:「我們沒辦法接受您的求償,至于要告、要投訴記者,我們于理、于情問心無愧?!?/br> 溫璿難得見凱哥口吻穩重,眼里沒有半點能商量,一副能扛下整片天地的模樣。沉默在空氣回盪,立場對峙不下。 老闆想著賠錢事小,但面子事大。他想讓孩子們知道,做對的事情就不該畏首畏尾。 中立、不帶波瀾的口氣,家長感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沒有半點爭上風的益處,卻鑽不出漏洞。她們惡狠狠地盯著凱哥,雙唇抖動卻半句話說不上,笑得像邪惡反派,嘴角半斜:「好,你們要這樣是不是,那就給我等著瞧!」 房客扭著頭離開,空氣在此刻松懈,溫璿發現衣服都被她捏的起皺。凱哥先是跟他們道歉,還補充:「溫璿你做得很好,謝謝你及時趕來通知我?!?/br> 溫璿搖了搖頭,說這沒什么,但他想的都是:如果自己真成了做得很好的大人,她就該像凱哥一樣中立、毫無動搖的面對客人。 她的手到現在還在抖,算什么做的很好。 凱哥領著她回到她跟eva同住的住處,一邊解釋:「我們幫eva東西收一收吧,剛剛她打電話給我,請我把行李整理一下寄過去,就算提早離開了?!?/br> 溫璿一直不愿意接受她離開的事實,直到凱哥動作,將墻上的海報收回捲筒、替她將洗浴用的瓶瓶罐罐收集起來。溫璿才恍恍惚惚地接受事實。 「喔對,她請我轉告你,你醒來的話就打電話給他,她有話跟你說?!?/br> 溫璿抖著聲音嗯了一聲,替eva整理男生不方便碰的貼身衣物。她抖了抖那件借過自己的襯衫,趁凱哥不注意,湊近鼻腔深呼吸,薄荷和清新的味道擦亮她對eva的記憶,眼框又冒出熱意。 兩人花上一點時間將eva的家當整理好,溫璿才發現對方東西意外的少,裝不滿一只24吋的行李箱。 她的位置像游戲重置,恢復成潔白、乾凈,剛進來的模樣,整個人存在的證明只剩這只紅黑色的行李箱。 和凱哥一起整理完房間,他說他去辦托運行李的是,拉著那只紅黑色越走越遠,溫璿目送對方變成小小的黑點,她用電腦打視訊電話給eva。 說來可笑,她沒有加過eva的聯絡方式,這種時刻還要透過翻進小幫手群組,點開對方的個人檔案,看著加友申請的圖標,不禁荒謬地笑出聲。 還好對方設成可接受陌生訊息,電話嘟了三秒鐘被接起來,電話里頭的人很快就說話了。 「溫璿嗎?」 光聽見她的聲音,就令溫璿眼眶發酸,鼻腔衝進一股熱意。 「我沒事喔,別擔心我,目前傷口都清理完了,待會觀察一下就能出院了?!闺娫捓镱^的人怕資訊落差,將自身的狀況鉅細靡遺地說明:「昨天應該是吸入太多廢煙所以暈過去,燙傷的部分都是二級??就是小傷的意思,之后不要碰水會恢復的很快?!?/br> 「我原本想說再登船一趟回去,但我家人趕過來就是一直碎碎念要我好好靜養,所以就——」eva語氣遲疑,遺憾的情緒清晰可聞:「等你離島之后,我們再見面好嗎?」 她沒想要自己哭出來,但再意識已經聽到對方讓自己別哭,語氣滿滿不捨。 溫璿紅著眼睛說好,要eva好好休息,心底盤算著或許提早結束換宿去找她也行得通。 也許是心有靈犀,對方竟想到一樣的事:「如果、如果你現在有一絲一毫為了我而提前回來,我想希望你別這么做。島上很美,你還有幾個禮拜,我想要你在那邊快樂的玩,就當作是替我過沒過完的夏天?!?/br> 「你要玩得比我快樂?!筫va是真的很想跟溫璿在沙灘上相擁,所以她更不希望她被自己遷就:「帶著你的小捲多拍些照,多剪一些影片讓我以后跟你一起看?!?/br> 溫璿哭得滴滴答答,看著底下的灰磚被眼淚暈黑。 「昨天我買了一束花,原本要在表演完給你,看來得再等一會了??」eva接續說著花目前放在哪里,要溫璿好好照顧,等下次見面會再補給她,一起完成曾規劃的待辦:「這次我不會再食言了,我保證?!?/br> 她去找了eva藏在舞臺預備區的花束。 一大束深淺不一的紅色桔梗和滿天星,靜靜地靠在墻角等人來收。 溫璿彎腰將eva的心意捧在手中,帶回大廳,找來花瓶將它安置里頭?;ㄏ阍诳諝庵袕浡?,激發她內心的柔軟。想起掛電話前eva的話,和那些共同度過的時光,她對自己能否做到答應eva的感到懷疑。 昨晚的表演痕跡還留在原地,包括音響、場地,和當時eva為了救人而亂丟的短棍。她模仿之前在eva身邊看過的收拾方式,將量杯里所剩的油倒回鐵罐內、油針復位、濕布擠乾水攤平在地板照曬。跟倉庫借來了長柄刷,賣力地刷著場地。 她曾經問過eva為什么要做這些,明明地板也沒多臟,當時eva手邊的動作沒停:「其實跳舞過程道具會噴油在地板上,所以即使看不到,但事后清潔還是滿重要的?!?/br> 「而且好的場地很難借,跳火舞的圈子又很小,我還是希望給任何人留下好的印象吧?自己做好,才會讓圈子越來越好?!?/br> 她將清水潑到地板,呼地一口氣總算完成打掃。她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將火舞道具也運回大廳,問凱哥把eva的行李收到哪里,并將它們集合起來。 送走了行李托運,溫璿還來不及喘一口氣,看到門口幾個拿著麥克風、打扮精緻的記者前來,眼里滿是見獵心喜、搶先頭條的蓄勢待發:「不好意思!我們是電視臺,想請問貴民宿昨日發生火災、造成多名住客受傷,目前有什么看法呢?」 溫璿愣住了。 下一秒,她感覺有隻大手將她推到后面,再看已是凱哥站在閃光燈前,背光的寬厚身影被照的一閃一閃地。 她看見剛才來大鬧的房客躲在記者群后面看好戲。溫璿不自覺地捏緊拳頭,怒氣直升卻無計可施。 大廳一下變得擁擠,場地本來就有一些人在享用早點、辦退房,如今多塞了幾支單眼巨砲和腳架,一下子就吸引其他房客和小幫手聚集查看情況。 記者群聽凱哥的回答跟爆料者不一,更不像是能抓人眼球的浮夸內容,很快將目標轉移至其他人,邀請小幫手和來來去去的住客受訪。 即使凱哥后續大喊不方便接受採訪,不要干擾其他住客,但記者群仍然我行我素,急著將自己所看到、所聽到的資訊記錄下來,過上好半會兒,人聲和快門聲才漸漸消停。 隨著記者群的離開,惡劣住客走在隊伍末端,踏出大門前不忘落下狠話,一抹邪笑掛在嘴邊惡狠狠地滿是算計:「我一定會讓你們倒店倒得明明白白?!?/br> 收到消息已是晚上。 對于惡房客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溫璿感到很在意。當時看那副陣仗和架勢,她猜一定會有新聞播報,緊緊盯著電視臺轉播。 她玩過短影音行銷的,即使才略懂皮毛,也知道報導出來之后將會大大影響民宿的信譽,其二是表演藝術這圈子給人的觀感,再者打工換宿這行為給人的印象也都會被影響。 她不希望民宿生意才剛好起來,就要面臨風險,更擔心火舞被民眾貼下負面觀感,手里瘋狂按著遙控器切換頻道。 刷到了。 上頭寫著「出游釀意外!民宿大火釀成兩傷!民眾憂心惶惶!」 看第一眼,溫璿就覺得對我方不利,仔細聽更覺得內容極為偏頗,說離島有舞者表演火舞時不慎防,讓小孩遭受祝融之災。受訪的家長掬著眼淚,控訴民宿不誠懇、不打算賠償,未來打算走民、刑事訴訟。 溫璿久違地感到很生氣,全身無可控制地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