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雲偶言罷,微微仰起頸項,極目遠方,神態宛如齊玉臨終前夕在虛空中看到了思念至極的那個人。他面上又揚起一抹笑,酒窩深深,烏黑的眼中卻落下無數淚來。 那淚千鈞重似的,一滴一滴猶往地上砸著,撥片卻喀嚓一聲停止了轉動。 心跳斷了,偶人的神情逐漸淡漠下去。水煙碑影中,塵重歸塵,土復歸土。他一臉平靜地取出撥片,擦干眼淚,一雙黑瞳落在齊逍面上,沉靜無瀾,不知在想什么。 齊逍浸在動蕩湖光里,周身如有波瀾百丈暗涌,整個人卻仍無動于衷,神態愈加安詳。 離得太近,蒼厘輕易捉見齊逍眼瞳深處一閃而逝的血光。 “人家等你答復呢?!鄙n厘于是著意道,“有點反應啊,大將軍?” 齊逍眼睫漸漸潤濕。他眨眨眼,失焦的目光總算凝聚,神色也不再那么僵硬。 他傻看著蒼厘,恍然不覺方才發生何事,只呆呆道:“你,知道了?” “我猜到了。一直沒法證明而已?!鄙n厘坐在他一邊,“我知道你有苦衷,方便說說嗎?” 齊逍沉默片刻,明白再瞞無意義,索性將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 “你初見我那時,我已經被齊相宇害了。他是真的想殺我,但在家里不敢動手。去貢林渡的路上,他尋到機會,一刀捅穿我心臟,連章子也毀了,一并丟進河里?!?/br> “我給無影蟲抬進將軍墓,要被吃掉的當口,我想到了阿媽,忽然覺得不能死在那里。我就跳起來打翻了棺材。衛狁吞噬我,我反過去吞噬他,最后我們的意識相融。我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從河底爬上來后,便忘了自己是誰?!?/br> “剛開始的時候,我不能見光,也不辨方向。那群蟲子喜歡攆我,我只能在夜里亂跑。我不能靠近活人,離得近了會忍不住吸食生氣。為了遏制害人的沖動,我必須不停進食?!?/br> 蒼厘有點吃驚,“這么說,你們現在是一個人了?” 齊逍想了想,“吞噬停止后,衛狁都在昏睡。除非我瀕死或是昏迷,他才會接管身體。一旦擺脫危險,他就再次沉睡,將身體還給我?!?/br> 蒼厘恍然,“怪不得剛才你脊柱斷了還能動?!?/br> “嗯,衛狁會用死氣迅速修復身體。這是他身為僵尸保持rou體不毀的能力。所以我算是半個死人?!?/br> “算不死之人?!彪吪悸犆靼琢?,當即學著兩人說話的口吻道,“如此,將軍在你體內,與你共生了?!?/br> 他甚至嘗試呼喚:“衛將軍,衛將軍?您能聽見嗎?” 齊逍有點局促,“其實看他本人的意思,并不想再現身于世。你這樣叫門也不行?!?/br> 蒼厘笑了,“怎么回事,還厭世了呢?!?/br> 他卻清楚,方才撥片里頭齊玉的聲音,失去意識的齊逍怕是半個字也沒聽見,全都給正在續命想睡不能的衛狁聽去了。 至于聽了訴衷為何還不露面,要么身體欠了火候沒法回應,要么話里欠了火候沒被打動。 蒼厘漫不經心似是自言自語道:“也是。沒有再次面對世界的理由,何必又再出來一遭?!?/br> “!”雲偶思忖幾許,張口即道,“將軍,這是阿玉最后留給吾的話——” “‘吾信他,亦信英雄不死。倘有一日,子真正得遇氣息相同之人,方可認以為主。告訴他,風澤的人民相信他,知他必有隱衷。告訴他,不論何時,風澤鄉都待他歸來。告訴他,衛將軍,君永為吾輩英雄?!?/br> “——此即祖訓,相傳終古?!?/br> 這一段封藏千年的摯言,而今終于傳遞到衛狁耳邊。 “聽到了嗎?”齊逍干巴巴道,“聽到你就醒一醒,別裝睡了?!?/br> 說著他捂住胸口,心絞痛般皺死了眉頭。喉頭隨之搐動,卻是嘔出幾瓣梅花來,幽幽拂過袍擺,落化在神道間。 縹緲光影里,齊逍如弓的脊上蔓出幾縷虛白煙氣,升融半空,緩緩凝出一個高大人形。 風姿凜然的白發將軍,再度開眼俯視眾生。一頭長發失了束縛,猶如銀練垂散,微微飄蕩。伏犀之目半張,綻若北地紅梅,血色沉沉。 第46章 終于找到組織了 據說衛狁出生那日,北方玄洲之上耗星大亮,殺伐之氣沖破天地。 少年褚師蓮夜觀天象,道此為吾之禍,卻是天下幸也。 而今這個傳說中殺掉了圣者的男人正似無法逾越的山岳般峙立在他們眼前,聲如沉水道: “事已至此,猶有愿信者,吾當無憾?!?/br> 雲偶眼中放光:“衛將軍!” 衛狁看著他,如同看到過去那個眼神炙熱心思純善的少年人。 齊玉。 千載既過,人事皆非。唯有此等不息的情義,才能夠跨越時間的洪流,喚起他執意沉眠的殘魂與不再跳動的心臟。 衛狁瞳光微黯,稍稍頷首:“多謝?!?/br> “將軍不必言謝。您已為吾之主,往后將為吾侍奉之人?!彪吪脊杂X相應,看樣子對這個等了上千年的主人很是滿意。 衛狁不答,默然半晌,道,“汝主非吾,別有其人?!?/br> “將軍所言必有意?!彪吪碱D了頓,有些好奇道,“不知誰能行此任?” “齊逍?!毙l狁鄭重喚道。 “唔?”齊逍忽被點名,懵然發聲。 “昔日初逢,汝以命相搏,擊潰吾身,反喚醒吾殘存神識。自被封印后,吾第一次‘醒了’。其時吾失所向,惟愿一睡不醒,隨波逐流。畢竟此千年間吾違意逆志,戕害不辜,行盡惡事,就此停手也罷。及至今日,齊玉之言再度醒吾之心,吾才算真的‘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