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金凝往殿里走去。 高廣深邃的中殿不同于外殿之軒敞,實由幾道書墻合砌而成。唯有一處開了一道半圓的窗洞,臨云岸,絕淵藪,面朝東方擬作日出之態。 此時殿里頭唯一點亮子,正從那業已閉合的窗扇前透出來。 江潭坐在窗臺上,圍著一點幽冷的燭光,拈著一片雪花發呆。 “宗子?!苯鹉偷?,“看?!?/br> 江潭側首,看到一只小小的雪狐正在她懷里簌簌發抖,不由道,“它怎么了?” 金凝就有些為難地笑了,“宗子將身上的威壓收一收,這只幼崽承不住?!?/br> 她想,這孩子如今算來才四歲,可那與生俱來的威壓卻很是厲害。 這是金凝教過的。江潭學得很好。他握住掌心,又展開,上前接過那雪狐。 雪狐還在抖,抖得他都要跟著一同抖了。 江潭瞅了瞅雪狐,又看了看金凝,“我收了威壓?!?/br> 金凝頷首,“宗子再等一會兒吧?!?/br> 江潭就抱著那雪狐坐回窗口,摸了摸它的腦袋。 金凝嘆了口氣。隔了這么多年,江潭好不容易才得以長大,至今卻都被囚在這步雪宮里,未曾踏出昆侖一步。 “宗子,這就是您的狐貍了。起個名兒吧?!?/br> “我的么?!苯墩Z聲訝然,琉璃珠子似的眼中淌出由衷的歡喜。 他默默瞧著小雪狐,想了想,“叫雪球吧。金凝將它抱來時,它團得好圓,我以為是一顆雪球?!?/br> 金凝點點頭。 雪球初來乍到,咬著江潭的衣角顫巍巍地學會走路后,卻始終不敢過于靠近他。后來能跑會跳了,就喜歡撞碎他堆的雪人,還熱衷于在雪地里倒栽蔥。 金凝解釋說,“那是它在捕獵?!?/br> 江潭很奇怪,“我們不是給過它吃的么?” 金凝便笑了,“宗子,妖族的天性便是狩獵。天性是磨不掉的?!?/br> 江潭只覺得雪球很痛。每次躍得老高,哐當一下頭朝下地砸進雪地里,只一條尾巴搖啊搖的。他就想給它拔蘿卜似的拔出來。 后來江潭才知道,那地里悄然悸動的都是金凝的靈術造物。專是為雪球練爪子而設。實際上,這座山頭并沒有真的獵物能供它施展身手。 雪球的皮毛愈發光滑后,逐漸開始熟悉此地。它白天睡覺,深夜鬧騰。江潭跟著鬧了幾宿,晚上再閉不上眼了。 他便抱著枕頭被子,從里殿穿到中殿,走到設在花架后的短榻前,“金凝,我睡不著?!?/br> 金凝聞言起身,撩開絨帳,“宗子叫一聲就好,吾能聽見?!?/br> 她下了床,將江潭與被褥一并抱在懷中,放回里殿的繡帳內,又坐靠著羅柱,一面撫著小孩月霜般的頭發,一面聽他問,“雪球何時能與我一起睡呢?” “待到宗子在睡著時也可以收住威壓,將收放威壓當作一種呼吸般自如自在的事。雪球兒就可以來了?!?/br> 江潭點點頭,乖乖閉上眼。 金凝緩目沉思,想用這等靈智未開的孱弱雪狐當作江潭的磨刀石,如今看來,是選對了。 那時江潭尚且不知,這小雪狐不是唯一一個能入宮的活物。他小心翼翼地待它,生怕弄壞了。 他熟識的人不多,攏共也就金凝一個而已?,F在多了一個雪球,他心里是很珍視的。 那之后不久,五歲的江潭就在江鐸的話本中看見了金凝的故事。 「余座側昔有伯勞女金氏阿凝,美姿儀,勇武絕類男兒。惜墮于最后一役。戰后,尸不復在,空懷以衣冠冢。后偶聞其有奇遇。初為一醫者所救,后結為眷侶,居終南山下。余復邀其入昆侖,許之以高位厚祿,乃為所拒。余嘆而欽其性,但曰:昆侖無阿凝,是肩以蓬萊無阿睦之憾?!?/br> 江潭覺得名字眼熟,便捧著書卷去問,“金凝,這是你嗎?” 金凝將那文段稍一打量,不語片刻,而后褪去衰老的外表,露出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模樣來。 江潭怔怔看著她。 “宗子,吾身原是放勛君上座前首將,號作屠夫的伯勞族長。吾所嫁之人,名喚曹貞,乃吾身救命恩人。吾再度睜眼之時,即知吾心儀于他。吾身所愿,此前是為萬里山河,此后不過人世煙火?!?/br> 江潭有些疑惑,“你既已回來,為何還要維持那副模樣呢?” “宗子,人族的壽數對我們來說,不過一夜露水的時間。但蜉蝣朝生暮死,仍然有其絢美。吾愛上蜉蝣,那即是吾一生中最絢爛的時刻。吾愿意為此銘記?!?/br> 江潭恍然,“金凝原是嫁給了人族,怪不得祖君那樣惋惜了?!?/br> “宗子,雖妖與人間,所差若霄壤云泥之別。但種族,從來不是桎梏相愛的借口。青鳥一脈傳承至今,自放勛君上始,皆為妖人混血。兩族血脈的結晶,本就是沖破藩籬的愛意明證?!?/br> 江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金凝只不禁感喟,想江潭雖亦為混血,卻怕是因著恨意降生的。 這些事發生之時,她雖然不在昆侖,卻是回來后,由江杉親口告之。 最初拜入落霄那時,金凝自求去月亮谷作守墓人。 她長于昆侖一脈,此番歸鄉,自是知曉壽數將盡,想同逝去已久的族人葬在一處。而后雖答應了撫養江潭,始覺江杉賜予的雪蓮也治不了體內頑疾,便知道自己怕是陪不了江潭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