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要死在海對面了。我想老頭子那么軸一個人，我死了他一定很難過?！?/br>
    “我不能讓老頭子失望?！?/br>
    “將我送到揚州前，說我一定要長出息。如果我不幸折了，他才會續親。不論生兒生女，還叫我的名字?！?/br>
    “他這輩子，就只會有我一個孩子?！?/br>
    “我知道他素來不會安慰人，只會瞎說大實話?！?/br>
    “可我還是恨?！?/br>
    “那個時候，我不懂修仙對他來說到底是多大的事情?！标懠螠Y眼映澄空，目色遙遠，像是看見了自己家鄉那片土地，“但我現在懂啦?！?/br>
    他說，“那確實，就是希望啊?！?/br>
    席墨想，希望么？

    便是絕望里以血rou灌溉培育出的花。

    又痛又美。

    但你看著它的時候，全然忘卻了痛苦，才終于能夠在絕境之中活下去。

    “敬希望！”陸嘉淵向著火光舉觴。

    席墨低低一笑，起杯相擊，“嗯，敬希望?！?/br>
    那罐子里的酒液仿佛無窮盡，兩人不知喝了多久，后來滾在柴禾間睡了過去。

    席墨醒來時，發覺自己已被挪到了屋中。在榻上躺得方方正正，額上還搭著一塊溫巾。

    就見陸嘉淵轉了出來，“醒了啊，正想來叫你呢?！?/br>
    他梨渦淺漾，“午時過了，瞰江祠也要開了，可別一覺把義賣會睡過了?！?/br>
    席墨起身整理一番，“師兄不一起來嗎？”

    “這不是小葉子還昏著嗎？我等他醒了，一起走?！标懠螠Y欣慰道，“他情況比我想得還要好些，再過一陣兒就能下地了?！?/br>
    兩人相視一回，心照不宣地笑了。

    席墨自個兒出了門，一眼望去，只覺昨夜后半暈起的薄靄已然釀成一片厚重雪霧。

    他照直往城中走，卻不想穿林道時，碰見了腳步虛浮的陸予宵。

    這人一雙雀眼兒熬得通紅，甚有些淚意汪汪，“席弟，我一大早上就來找你，結果碰上鬼打墻，又忘記帶符，找了好久的路也遇不到一個活人，我好苦??！”

    席墨：鬼打墻可還行。

    見他面暈酒氣，余著幾分宿醉模樣，這便安撫道，“陸兄不必擔憂，兩人一起總能有法子的?！?/br>
    話音未落，人就直直栽進了懷中。

    席墨就手把脈，覺他果是醉酒傷神，只喂了一粒清心丸，就將人一臂攙起，御風而去，順順當當落在城門前。

    進了城，席墨先往長春樓走。到地方就與店里坐堂的伙計打了招呼，詢得陸予宵昨夜會后果然在此買醉，開好的上房白白空了一宿。

    “公子說是等人呢，結果卯時過了也不來，就自己個兒的溜達出去了，還不準小的們陪……”那伙計一張赤面，粗聲粗氣，“這位小公子，要不要……”

    “不必，多謝了?！毕珡街睂㈥懹柘鲞M那上房，安在榻間，又掌一回脈，這就捻出一枚萐莆干來，置在他人中處?？慈隧暱毯粑觿?，鼻尖微聳幾回，一個噴嚏坐了起來。

    “陸兄，可是好些了？”

    陸予宵瞪著眼，神色迷茫，眼里血絲卻已退去大半。

    “這……這又到哪兒了？”

    “轉回來了?！毕?，“陸兄先歇一回吧。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br>
    陸予宵呆呆看他起身，“席弟，昨兒可是又留在我堂兄那里了？他那小破屋子沒將你憋死吧?！?/br>
    “還好了?！毕兑砸恍?，“我們昨夜在外頭喝酒，沒進屋子?！?/br>
    “……哎呀，就很氣?！标懹柘嘀夹?，“喝酒的事，怎么能少了我？”

    “再陪陸兄喝過一回就是?！毕{輕就熟道，“我今天開始釀酒，到時候當作新年禮送過去?！?/br>
    “好好好，那說定了??！”陸予宵果然高興起來，剛想伸手拍人臉蛋，觸上席墨愈發友善的笑容，心里莫名一個激靈，卻是作罷。

    待得席墨登至瞰江山頂，義賣會已然行了多時。

    姜白云袍就是最好的通行令。到了山門前，他什么都不用出示，直接被守衛恭敬讓了進去。

    遠遠聽著一聲銅鈴輕響，石墻里頭的喧嘩就暈散開來。

    席墨繞過木樨照壁，就看那月臺之央，祀桌之旁，一名束著纁帶的司儀正將只紅椿盒子打開，露出一方青瑩暈金的硯臺來。

    “老坑眉紋硯，上雕文鰩，秉立毅疊登之兆?！彼緝x頓了一頓，“乃是崔姑娘舊物?！?/br>
    堂前就陷入一片短暫的混亂。

    喊價者一味追高，最后居然追到了一升金谷。聽周遭竊竊，是為今日價格之最。

    卻聞一聲輕笑自天外而來，“金子多無趣。倒不如以物易物來得實在?！?/br>
    聲隨風動。司儀手上那盒子當即給一道妖風卷走，換出一枚獅眼珍珠來。

    階下登時一派嘩然。

    一個披著斗篷的灰影踏在祠堂頂上，肩扛折鐮，只露出一彎下巴，笑靨如卷。

    “寧小哥，好久不見，又俊了不少啊?！蹦侨搜劬Χ嘉绰?，語氣卻是真誠得很，“這大冷天的，真不要隨本宮休沐幾日？臨淵浴湯相當不錯，興許泡著泡著就能把咱宗主泡出來，把酒言歡呢?！?/br>
    寧連丞立在祠堂右側的木樨冠頂，執劍淺笑，“多謝宮主美意，本座恕不奉陪?！?/br>
    席墨便知這人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