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由死而生
人終要蹚過死亡的河。 在晃動的波光中,存在于世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那被忘記的,那被記得的所有,會化作緊緊纏繞上來的水蛇,絞緊你的皮rou。 死是白色嗎?從那黯淡失去血色的臉,從那緩緩垂下蒼老的手看去,似乎是的。 可再往前去,死亡又好像是紅色。 蔓延至腳尖的暗紅色就想要把他吞沒一般,而厚重的血臭味是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從上至下覆上來,把骨頭都拆解碎,讓他不得不跪在地上,去抱起那個軟綿無力的身子。 而現在,他又看到了死。 他把沾滿水漬的眼鏡往旁邊一扔,陸初梨剛被撈上來,全身上下已經濕透,薄薄的布料緊貼她的身子,仿佛在源源不斷汲取她的生命力。 冰涼的身體,緊閉的雙眼和慘白的臉,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說:這不是她。不是陸初梨。 她應該是和廣袤無垠的天空一樣,有清晨的愜意,有午后的陽光,有傍晚的溫和也有黑夜的冷清??傊?,不是現在的樣子。 “陸初梨,陸初梨!小梨,你醒醒,你醒一醒……” 陸承德幾乎快要按不住發顫的手,他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可回應他的,只有那永恒不變的海水起伏聲。 那微弱的心跳聲就像要歸到虛無里去,陸承德急忙扶著她的身子,將陸初梨平放在旁邊的沙灘,她看上去更虛弱了,隨時就要離開他一樣。 他兩手交叉緊握,放在她胸口下的位置,每按下一次,那奪命的數字就狠狠扼住他的心臟。在這樣幾乎快要逼瘋陸承德的情況下,陸初梨抬起脖子,側頭嗆出一口水,連帶著睫毛輕緩的顫動,黝黑明亮的瞳孔重新落在他眼里。 人醒過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小梨,你怎么樣?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來,我們去找醫生,你……” 他慌張扶起她,女孩臉上帶著虛弱,靠在他懷里坐起身,頭發上的水從臉上滑落下來,還在往脖子里面淌。 “爸爸,我沒事?!彼帜ㄩ_臉上的濕發,笑容有些牽強:“真的,就是嗆了點水,剛才我聽到你叫我了,就是身體很重,沒辦法回應你?!?/br> 讓你擔心了?抱歉,爸,我就是想來這邊看看…… 陸承德幾乎聽不見陸初梨在說話了。 那恐懼還留在他掌心,不,還留在身體每個部分,陸承德的手緊了又松,他想說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可大腦在極度緊張下已經失去思考的能力,他開始口不擇言,用絕望的聲音問她: “小梨,你是想逼死爸爸嗎?” 嗯?女孩緩緩看過來,喉頭帶著嘶啞的迷茫。 陸承德仍舊是跪在她旁邊,他的臉色并不比她的好看,兩個狼狽不堪的人對視,陸初梨先是心虛地挪開視線。 “你真的不明白做這種事的后果嗎?你告訴我,你到底為什么會出現在我眼前,為什么又剛好溺下去,這是巧合嗎?還是只是你的一場騙局?” “我快瘋了陸初梨,你根本不明白我在忍受什么,為什么要這么任性,為什么要自作主張?” 陸初梨抬起眼看他,泛紅的眼眶透著凄楚,她顫抖著唇想說什么,最后也只是低下頭,無助地抽泣一聲。 “爸爸,你是這么覺得的嗎?認為我只會一再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博取你的關注?” 又來了,那種脆弱不堪的神情。陸承德呼吸一滯,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被無邊的海水淹沒沖散,落入萬丈深淵。 她哭著,瘦小的雙肩發顫,脖頸也在跟隨她的哽咽上下抽動。他注視著那白皙皮膚上的脈絡,明明該感到憤怒,可一種名為慶幸的情緒又升上來告訴他:至少它還是鮮明的,還能隨著主人的呼吸起伏而行動的。 久久佇立在此的礁石如同垂朽的老人,用一雙看清人間百態的雙眸眺望海面,他們沉默等待世界的變遷,就像那落在沙灘上沉默等待對方的人一樣。 那是兩個再小不過的小點,他們不被世人發現,也不被世人仰慕,他們是比砂礫大一點的砂礫,比水滴大一點的水滴,投入人海會分不清的,再普通不過的人。 “如果你真的是在這樣做呢?” 陸初梨頓了頓,臉上帶著討好的笑:“那么也只可能是因為太愛你了?!?/br> 半真半假的話難掩曖昧,這其中摻雜的謎題將大腦攪得混亂不堪。原來他不知不覺已經失去對這個字清晰的概念,它有了第二選項——是親情的愛?還是愛情的愛?這個問題像是一把帶著誘餌的鐵鉤扔下來,停在丑陋不堪的他面前。 愛,愛我......原來所有苦痛的根源就是這個“愛”。 可你說的愛,到底是哪個呢。 陸承德的手突然扣過來,按著陸初梨的后腦,那冰涼的唇畔覆上她的,那一瞬間,就連靈魂都跟著戰栗。也許身體也知道他們是血脈相連,恐慌幾乎是在瞬間占據全身,陸初梨壓抑著異樣的狂躁,沉默閉上眼。 于是男人的壓迫更深,軟熱的舌尖撬開她的齒關,纏著的卻是她的心。 兩人的呼吸交錯,伴隨耳畔微微發顫的喘息聲,將所有理智擊碎崩塌。緊貼在身上的衣物還是濕的,額上的發也仍在滴水,可吻是熱的,潮濕和燠熱交融在一起,成為一灘粘稠的嘔吐物,重新代替身體空落的器官。 陸初梨沒有抵抗,甚至仰起下巴主動湊上前來,那么所有答案不言而喻。 這是錯誤的,是惡心的,是生前見不了光,死后上不得天堂的東西??蛇^往種種都在逼迫他直視自己卑污的情感,陸承德痛不欲生,可他甘愿咬下帶刺的鉤,哪怕皮rou潰爛,血沫橫飛,他也要停在她的面前告訴她: 是我主動咬上來的,是我的錯。小梨,你是我的骨血,是我的養育,是我將錯誤澆灌在你身上,受懲罰的人也只該是我。 但是小梨,可憐可憐我吧,我求你,爸爸求你,求你是真的愛我,不然就連我這嘔吐物做成的心,也要因為你的離開重新落進胃里,被酸液腐蝕殆盡。 這個吻并不長,短暫到像是陸初梨產生的幻覺,她心跳得很快,陸承德退開一點距離,頭無力地垂下,抵在她的肩膀。 他在努力平復呼吸,陸初梨也是。 好半天,他低低笑起來,像在自嘲:“小梨,你滿意了嗎?” 大海在這時變得安靜,那散落在地面的星星被藍色的幕布掀翻重組,怎么也分割不開。陸初梨抬手摸向男人的頭,那濕漉漉帶著發燙的陽光,用低溫灼燒她的掌心。 “該我問你的,爸爸?!彼p聲和他講話:“你現在,滿意了嗎?!?/br> 他沒有回答,隱隱有溫熱的液體落在她的皮膚上,滑過一道癢意。 哭什么呢爸爸,你可以說不愛我嗎?你可以推開我嗎?不可以的話,就等等吧。 等陽光把我們身上的罪惡燒個干凈,等我們可以假裝平靜地說話,到那時,就不要再哭了。 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