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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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歸收起思緒,也收回目光,于寒風瑟瑟中輕聲開口:“阿兄,我終于完成了你的遺愿。收復二京,我終于做到了?!?/br> 從太昌三年在北固山驚醒的那個夜晚開始,這件事在郗歸心頭壓了許多年,時至今日,她終于能夠問心無愧地說一句“做到”。 那些因胡馬而起的風雨也好,晦暗也罷,似乎都暫時地結束了。 而那與鐵馬冰河有關的種種意象,也終于不再僅僅代表著痛苦與遺憾,而是和勝利的喜悅相伴。 郗歸一邊打開酒瓶上的塞子,一邊說道:“當年桓大司馬北伐,明明到了長安城外,可卻不得不折返。阿兄,這一次,我們不會輕易回師了。我會折下灞橋的柳條,放到你的墓前,讓你親眼看看,我們的長安?!?/br> 她緩緩將酒水灑到地上:“阿兄,這杯酒敬你,敬你從前對我百般照料,更敬你陰差陽錯,為我開啟了一條嶄新道路?!?/br> “第二杯酒,我要敬我自己。我這一生,一葉障目了太久,錯過了太多太多,好在懸崖勒馬,終于醒悟過來,做了自己應當做的事情,找到了我到江左走這一遭的意義?!?/br> 郗歸飲了那爵酒,將瓶中剩下的酒水全部倒在地上。 烈酒的滋味,讓她想起了荊州鮮衣怒馬的郗岑,想到了峽山口沖入敵陣的劉堅,想到了北府軍萬千將士。 她說:“這第三杯酒,敬山川草木,敬五岳四瀆,敬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的抱負和我們的奮斗?!?/br> 雪粒兒飄飄灑灑,地上逐漸染了白霜,天地立時顯得空曠了不少,很有些北方冬日的蕭索意味。 郗歸靠在墓碑旁,低語道:“太昌年間的北伐,就到此為止了??墒前⑿?,一切還遠沒有結束。我想要做的事情,早已不僅僅局限于北伐?;蛟S,一切才剛剛開始。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完成了你的夙愿,接下來,就要去實現我自己的心愿了?!?/br> 太昌十一年的春節,郗歸是在京口度過的。 元旦那天,她在城樓上站了很久,看里巷新桃換舊符,看百姓新衣兼笑顏,看將士們嚴陣以待,即使在節日,也并未放松執勤戰備。 城中笑聲很多,最早踏出這一步的京口,也許是如今這片大地上最為和樂幸福的城市。 郗歸希望,在未來,京口的幸福能夠蔓延到這整個國度。 過年向來是走動的好時機,建康城中,無數官員及其家眷,借著春節的名義,在一場場宴會上打探著消息。 有人想趁機謀個官位,有人想更進一步,也有人想借著西域市馬之事賺個功勞,這種種欲望交錯著,共同匯成了一場場觥籌交錯,其間蘊含著無數的試探交鋒,甚至是利益交換。 郗如說:“姑母,依我看,就應該讓宋和手下那些人趁機突襲,將那些想要靠著人情謀私利的人全部抓起來,最起碼也要警告一番?!?/br> 郗歸笑著搖了搖頭:“你呀,這話說得,倒是比宋和、顧信兩個還要激進?!?/br> 郗如鼓了鼓臉頰:“可他們不該如此?!?/br> 郗歸嘆了口氣:“阿如,我先前與你說過,人生來就有自利之心,要想克服這些,做到一心為公,并非一件簡單的事,更不能僅僅依靠所謂的道理?!?/br> “權力會加劇人內心的貪婪,它永遠會蠢蠢欲動地試圖自我增殖,手握它們的人,要具有極大的自制力,才能克服這種擴充權力的沖動?!?/br> “就拿荊江一帶來說,陶、桓諸公,起先都出身寒微,可一旦掌權,便成了足以威脅中樞的強藩,背棄了起初為國為民的初衷?!?/br> “古語有云:天之道,損有余以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永嘉之亂并非僅僅一時,而是催生了無數的亂象,直到今天還留有遺患。要徹底制服朝中的世家,要治理這種種的亂象,首先要自己手握權力,其次則需要一組更加合理的機制?!?/br> “阿如,你看這大江。流水滔滔,單靠一道堤壩是攔不住的。結構性的危機,要靠結構性的改革來抗衡。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們要有耐心?!?/br> 郗歸正色說道:“我當然可以讓宋和去查這些人,看有沒有已經發生的利益交換??墒悄媳背醭踅y一,新政正在推行,此時正是要團結、要用人的時候,我們要對付負隅頑抗的豪強,要查處數額巨大的貪腐,實在不該因為這一點點試探交鋒而去警告什么?!?/br> “阿如,抓大放小,首先要去除大方向上的錯誤,然后才能去追求小處的完美。等局面稍稍穩定之后,自能騰出手去處理這些細枝末節?!?/br> 郗如有些難為情地說道:“姑母,我沒有想到這點?!?/br> 郗歸寬慰道:“無礙。阿如,你要記住,在這個世界上,‘人情’二字,是永遠都不能避免的。如果不能徹底驅除,那便要學會利用人性。有私心的人,未必不能做好官。大公無私自然好,可卻實在難得。對于普通人而言,先公后私,甚至是僅僅做到不以私廢公,都已經是不錯的品質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我們當然要永遠查糾因私廢公之舉,可也要明白,外部的監察,是很難與人性對抗的,我們要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以及孜孜不輟的耐心?!?/br> 元夕過后,朝廷便正式開印。 正月十六的朝會,氣氛很是沉悶。 經過近一個月的探聽、商討與醞釀,先前被韓翊等人大加反對的國庫入股市馬之事,竟然不聲不響地通過了。 所有人都知道,與接下來要商議的事情相比,去西域行商的這點錢財,根本算不得什么。 真正值得在意的,是那封來自王皇后的勸進表,是郗歸今后的動向,是江左何去何從的問題。 這將是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朝會,他們必須慎重。 不過,也許正是因為人人心中都想著慎重,現場反倒無人做聲了。 郗歸瞥了一眼,作為執政之一的謝瑾,便理了理衣袖,輕咳了兩聲,登時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力。 只聽他不急不緩地說道:“年底封印之前,王皇后送了一封勸進表到內閣,力勸郗司空稱帝。封印其間,兗、青二州,徐州,江州,雍州等地,皆奉了勸進表來。今日恰逢朝會,還請諸位說說自己的意思?!?/br> 堂下鴉雀無聲,朝臣們一個個盯著光可鑒人的地板,大都不肯先出這個頭。 沉寂之中,顧信第一個出列,朗聲道:“郗司空創立北府軍,平定孫志叛亂,打退苻秦大軍,如今更是收復二京,蕩平桓楚,如此大功,實堪為君。國不可一日無君,帝位空懸,終非長久之計,臣以為,我等當恭請司空早日登基,以安社稷?!?/br> 南燭等幾個郗氏親信,亦一一出列,請郗歸早日稱帝。 謝氏受了家主的囑托,也選了個不算晚的時機,出列表了個態。 幾個小世家見此情狀,心里糾結半晌,最終還是做足了勸進的姿態。 郗歸看著殿中涇渭分明的幾列官員,臉上浮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等大殿重新安靜下來之后,謝瑾從原本與郗歸并列的幾案后起身,快步走下臺階,轉過身來對著郗歸,鄭重稽首道:“郗司空于國于民,功勛卓越,諸州郡及文武百官,無不心悅誠服。臣等恭請司空,順此民意,即祚受箓,奉順天德,養成群生,安民和眾,康濟宇內?!?/br> 謝瑾于群臣之前,俯首至地,做足了恭敬的姿態。 朝臣們看著他這番模樣,忽然有些心驚。 江左數十年來,最為驚才絕艷的三個麒麟兒,如今只剩下了謝瑾一人。 他不負眾望,執政多年,身居高位,宇量弘深,可今日卻在這商議朝事的大殿中,對著一個女子稽首。 這不是對于皇后、太后的禮節性的臣服,這是一個臣子,面對君王的委質賓服。 無論郗歸有多么大的本事,可她終究是個女人。 難道從此之后,他們都要這樣從形式到實質地完全臣服于一個女人嗎? 即便早已預料到了這種可能,即便方才已經說出了勸進的言語,可此時此刻,在這畫面的沖擊之下,仍舊有人心中發毛,生了退意。 第208章 乾坤 然而, 即便還有朝臣心存不滿,可事到如今,又有幾個人敢站出來,明目張膽地反對呢?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越來越多的朝臣跪了下來, 正對著郗歸, 做出賓附的姿態。 郗歸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目光銳利地與殿上仍舊站著的幾人相對。 韓翊并未躲避這注視, 而是沉聲開口:“勸進表雖上了, 可究竟如何處置, 還要問問郗司空的意見。老夫斗膽,在此請教司空一句,你是當真要將這司馬氏江山據為己有嗎?” 這話說得中氣十足、擲地有聲, 以至于韓翊身后的一個門生, 身形立時便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悄悄地抬眼去覷郗歸的神色,待看清她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后, 直恨不得立刻跪下, 可又不好背棄師長、前倨后恭, 所以只能苦苦煎熬,等待郗歸的回答。 殿中一片肅靜,靜得仿佛能聽到外面的雪聲。 韓翊這話問得巧妙,一下就將群臣勸進的舉動,變成了郗歸意圖篡位的陰謀。 但真要論起來, 仿佛又確實有那么幾分道理。 畢竟, 轟轟烈烈的漢魏禪代之事,雖然進行得極快, 可卻著實拉扯了好幾個來回,其中最為關鍵的,便是曹丕表現出的態度。 建安二十五年,群臣首次勸進,曹丕公諸于眾,言稱“薄德之人,何能致此,未敢當也”。 五日之后,群臣再度勸進,曹丕依舊拒絕。 越四日,漢獻帝頒布禪國詔書,曹丕則連發七道手令,責令群臣停止勸進之舉。 七日后,獻帝再次頒布禪讓之詔,尚書令桓階等以死相請,曹丕仍假意訓斥。 直到五日之后,獻帝第三次下詔讓國,三公九卿紛紛出面勸進,曹丕的態度才首次松動。 越三日,獻帝第四次下詔,曹丕終于接受。 就這樣,從建安二十五年十月初四開始,直到十月廿九,曹丕才終于登壇受禪,正式建立曹魏。 后來中朝武帝代魏而立,亦是經過反復勸進,才正式接過皇帝的名分。 這兩次禪讓,似是在文人心中形成了慣例,韓翊或許以為郗歸也要像魏文、晉武一般,做足謙退的姿態,即便做不到“三辭三讓”,起碼也要推辭一次。 再加上他當眾偷換概念,責問郗歸是否要謀奪這司馬氏江山,如此情形之下,郗歸更不可能當場接受群臣勸進了。 對此,韓翊頗有幾分把握。 然而他終究錯認了郗歸。 對于郗歸而言,她有實力,有抱負,那為何不能坦然地接受這勸進呢? 承認自己的野心和抱負,難道是什么很值得羞恥的事情嗎? 想到這里,郗歸嘲諷地牽了牽嘴角,對著韓翊無聲而笑。 多少年來,世人用謙讓的美德來禁錮女性,用虛偽的推辭來掩蓋野心,幾乎已經形成了一道道無形的鐵律,可她為什么要遵守這些呢? 韓翊憑什么覺得,他這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就能夠抵過北府軍的千軍萬馬,能夠掩蓋她這些年來的功績,能逼得她表態退讓呢? 在封印的二十余日里,王池的勸進表已經傳得人盡皆知。 朝野內外不乏驚詫之人,可除了私底下的幾聲抱怨外,郗歸竟未收到任何有關明面反對的消息,就連小打小鬧式的異議與諫言都不曾有。 從前王重興兵逼宮,桓陽陰謀篡立,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為世家大都愿意維持一個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他們既不想要一個有才干的賢明君主,也不希望任何一個世家超越他們,取代昏庸的君王。 在這些世家看來,他們可以接受領頭世家吃rou、自己跟著喝湯的場景,但決不允許原本與自己同為臣子的某一個人,直接將鍋端走。 可說來道去,這些成日里清談享樂、紙上談兵的世家,又有什么反對的實力呢? 當初桓陽之所以敗退,固然是因為世家們的聯合反對,因為謝瑾王平之的口舌與辯才,但最關鍵的,是桓陽始終存有顧慮,他擔心引發太大的動蕩,給了江北的胡族可趁之機,更擔心從今以后,自己便會背上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 這世間的一切潰敗,首先都是從內部開始的。 可郗歸并無桓陽那般的憂慮。 如今的江左,已經不再面臨胡族迫在眉睫的威脅,她也并不懼怕史書的評說。 至于當初一道反對的僑姓世家,也早已不能像數年前那般鐵板一塊地聯合在一起了。 謝瑾、溫述等人的立場,明明白白地昭示著僑姓世家內部出現的分裂,更何況,還有吳地世族與蓬門學子虎視眈眈。 世家們當然可以螳臂當車般反對,可朝廷上下,能夠容納人才的官位就只有這么多,他們走錯了這一步,很可能就會將官位拱手讓人,與之同時失去的,恐怕就是家族前途。 世家們既曾長久地壟斷知識,那便會比尋常百姓更加深切地明白,當此社會新舊蛻嬗之際,正是家族、階級轉移升降之時。 這種時候的行差步錯,很可能會造成數十年乃至百年無法彌補的巨大差距。 在這個家族為重的世界,除了少數因真正有信念有堅持而無畏無懼的人外,大多數人,都是不敢踏錯這一步的。 很顯然,韓翊似乎并不畏懼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