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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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歸皺了皺眉,對此事頗為不贊同。 謝瑾也嘆了口氣,擺手讓南星退下:“讓謝蘊那幾個兄弟去作陪,我身體不適,就不與他相見了?!?/br> 他拿起湯匙,一邊為郗歸盛粥,一邊娓娓道來。 “謝蘊性情孤高,實在不喜后宅,又不愿時刻受婆母管束。所以從成婚伊始,就想促成大郎的外放。只是這么多年來,始終沒有合適的時機?!?/br> 郗歸從前常常覺得,自己在烏衣巷中見到的謝蘊,與傳聞中那個有著緣風詠絮之才、能說出“不意天壤之間乃有王郎”的颯爽女子,簡直判若兩人。 那時郗歸以為,不過又是一個盛名之下難副其實、以至于見面不如聞名的例子。 而今想來,怕是謝蘊的朝氣、才氣,早已日復一日地消磨在了烏衣巷的深宅大院之中。 大鵬并非不能展翅,奈何久受束縛。 “可是,即便如此,王定之這樣的人品,如何能擔得起會稽內史之職?”郗歸不贊同地看向謝瑾。 謝瑾緩緩搖了搖頭:“瑯琊王氏是江左著姓,時人以門第品評人物,單就這一點,大郎便超出旁人許多。再者說,大郎的父親,曾任會稽內史之職,在當地留下了蘭亭雅集的佳話,官聲也頗為不錯。前任會稽內史王平,是大郎的族兄,想必也愿意促成大郎繼任之事?!?/br> 郗歸放下筷子,沉默地看向遠處的燭臺。 謝瑾握住了她的手:“世情如此,阿回,多想無益?!?/br> “世情?”郗歸冷呵了一聲,扭開了臉,竟然覺得眼中有些濕意。 主政一方的太守,竟然僅僅憑借著家世淵源就能確定? 她早已知道,家世門閥在江左無比重要。 然而,盡管她已經接受了家世是巨大加分項的事實,卻從不曾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在很多事上,家世其實是決定項。 在她曾經生活過的那個時代,也有著各種各樣的不平。 可她至少能夠告訴自己:只要你足夠優秀,便可以戰勝那些歧視。 可是,在這里,家世的差距宛如天塹,普通人耗盡一生,也未必追得上一絲半點。 在京口的日子里,郗歸清楚地看到,并非士族出身的劉堅等人,縱使擁有才能和抱負,也只能久久蹉跎。 可這畢竟只是一群人的懷才不遇,沒有危害到旁人的生計安危。 但內史卻是一郡百姓的父母官??! 一個愚鈍不堪之人,怎能僅僅憑借著家世,就成為無數生民命運的主宰者,決定一郡貧苦之人的征賦租稅? 破家縣令、滅門刺史,王定之這樣愚鈍的人,不知會怎樣地受人蒙蔽,不知會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非要如此嗎?”郗歸聽到自己這樣問道。 “我寧愿大郎不去?!敝x瑾嘆了口氣,“他那樣的資質,我寧愿他一輩子待在建康,什么官都不要做??墒怯谇橛诶?,我都不能反對?!?/br> “朝堂之上,我已經擁有了太多的權力,不該再在這種外任之事上,發表太多意見。我不能總是強勢,所以更應該把強勢的機會,留到江北御敵的大事上使用。家族之內,謝蘊的婚事,原本就是長輩們的一腔情愿,這么多年來,她受了不少委屈。若有機會能夠彌補,族中諸位兄長,都會大加支持的。更何況,除了才能之外,王定之并沒有什么大的短板。作為謝氏家主,我若連受了委屈的嫡親侄女多年來唯一的愿望都要阻撓,如何能讓族人信服?江左如今已是內外交困,我不能再連謝家這一群人都擰不緊?!?/br> 第67章 細民 謝瑾頓了頓, 接著說道:“我只能沉默著,任由他們去議?!?/br> 郗歸忽然覺得很是悲涼,為會稽百姓,也為這個一塌糊涂的糟糕世界。 她閉了閉眼:“謝蘊求的, 其實也只是你的不反對吧?” 謝瑾沒有說話。 郗歸將碗筷嘩啦往前一推, 當下便要起身離席。 謝瑾連忙跟著起身, 抱住了因動作太猛而踉蹌了幾步的郗歸。 衣擺掃過食案,帶下了一堆碗碟, 發出一陣清徹爽脆的碎瓷聲。 謝瑾緊緊抱住郗歸:“阿回, 你聽我解釋!” “還要什么解釋?”郗歸深吸一口氣, 厲聲問道,“還有什么好解釋的?不過是你們都有各自的顧慮,所以便要一郡百姓去做你們自私選擇的犧牲品, 替你們付出代價!” 郗歸的胸口因氣憤而劇烈起伏:“謝侍中, 你看看江南, 看看那些百姓在過怎樣的日子,你難道不會覺得心痛嗎?午夜夢回, 你們難道不會于心有愧嗎?!你們一個個地, 便是這樣高作廟堂, 這樣把民生疾苦當作兒戲!” “不是這樣的,阿回,不是這樣的?!敝x瑾抱著郗歸,像是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像是要與她融為一體, 好教她看清自己的一顆心。 他緊緊貼著郗歸的脖頸, 急迫地說道:“阿回,不是這樣的。渡江以來, 僑姓世族占據了太多朝堂上的位置,三吳世族,尤其是那些自孫吳之時起便累世仕宦的家族,自然心有不甘。他們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為,便要變本加厲地占據當地財富,以至于朝廷根本沒有辦法在三吳之地進行正常的租賦兵徭取給。三吳之地的盤剝,從來都是因為吳姓世族,并非因為朝廷所任之官??!” 謝瑾所說的這些,郗歸不是不知道。 除了經濟利益之外,三吳世族還把控著不少村縣的俗務與教化。 所謂“皇權不下縣,下縣惟宗族,宗族皆自治”1。 在江左,這些縣下宗族,實際上都或多或少地處于三吳世族的控制和盤剝中。 可令郗歸氣憤的并非只有這些。 更令她感到無法接受的是,這些朝堂之上的大人,口口聲聲為了社稷江山,可卻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一個又一個具體的決定中,將生民百姓置之不顧。 謝瑾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為了江左,為了社稷百姓,可那些三吳之地的貧民,難道就不是江左的臣民嗎? 他說從來如此,可從來如此,難道就是正確的嗎? 還是說,這些披著官袍的政客,實際上本就是一個個驕矜的世家子弟,他們享受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感嘆著書本里的民生多艱,可到了真正需要做決定的時刻,他們卻不愛任何一個具體的下民! “終究是不一樣?!臂瓪w喃喃說道。 謝瑾扶著郗歸的肩膀,讓她面向自己。 他用自己的額頭貼著郗歸的額頭,溫柔而小心地問道:“什么不一樣,阿回?” 郗歸看著謝瑾,看到他瞳孔中清晰地浮現出自己的面容。 眼波蕩漾,人影亦如鏡花水月。 佛說三十二相,皆是非相,皆是虛妄。 她多么希望,自己在江左所經歷的一切,都不過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境。 夢醒之后,她還會回到那個曾經生活過的時代,過那種屬于她自己的,沒有如此富貴、卻令她無比安心的生活。 可她回不去了。 淚水滲了出來,郗歸眨了眨眼,看到謝瑾眼中的自己變得模糊。 她說:“終究是不一樣,不一樣的世界,不一樣的你我?!?/br> 郗歸說完這句話,無力地后退了兩步,緩緩搖了搖頭,拒絕謝瑾的攙扶,踉蹌著向臥房走去。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誰能想到,那樣平凡的現代生活,她卻再也回不去了。 謝瑾怔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郗歸腳步踉蹌地撞在簾幕上,然后繞過重重帷幔,跌跌撞撞地走向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明明離得很近,可他卻覺得很遠很遠。 是他做錯了嗎? 可政治本來就是權衡。 兩害相權,取其輕。 細民百姓,如何比得上朝堂大局呢? 燭影搖晃之中,謝瑾第一次開始反思自己對待生民百姓的態度。 但他反思得太遲了。 三日之后,臺城下了圣旨,授予王定之會稽內史之職。 同日,北秦派出數支小股部隊,游竄于江淮之間,頻頻攻擊當地駐軍,甚至盡滅兩個村落。 收到前線戰報的第二日,臺城再次下令,正式為北府舊部后人賜名“北府軍”,封謝墨為建武將軍,劉堅為參軍,命北府軍揀選人手,派遣第一批隊伍渡江作戰。 *** 黃梅時節,落雨紛紛,畫成煙景。 噠噠的木屐聲回蕩在游廊上,竟也帶著幾分清脆的春意。 謝蘊前來辭行的時候,郗歸正在琢磨京口之行的計劃。 此去京口,她不僅要長住其間,還要送第一批北渡的將士過江。 自從正月里與劉堅會面后,三個多月以來,北府軍的氣象可謂是煥然一新。 持之以恒的軍史教育,大大增強了將士們對高平郗氏的認同感。 日復一日的軍事訓練,使得令行禁止已經成為了這支軍隊不言自明的成規。 而救災之舉,更是加深了北府軍與京口居民的聯系,也大大鍛煉了軍隊的協作能力。 地動之后,北府軍諸隊,帶著西苑制作的鋒利兵器,逐一出去掃蕩徐州境內的山匪,在實戰中大大增強了戰斗力。 只不過,迄今為止,北府軍中尚未有一人見過真正的北寇。 胡人兇悍,遠勝江南男子。 誰也不知道,幾十年后,北府軍能否重現昔年江北郗氏流民軍的風采,再一次地,重創胡虜。 盡管郗歸對將士們有信心,卻還是不免擔心。 戰場畢竟是殘酷的生死場,稍有不慎便是魂斷黃泉。 將士們如此信賴高平郗氏,郗歸便更要珍重他們的信任和生命。 郗歸扶住衣袖,執筆寫下一條條手記,反復檢查是否有遺漏之處。 胡人喜食rou,身體素質極佳,又嫻于騎射。 更何況,他們還有江左罕見的、來自西域的良馬。 “馬匹呀馬匹?!?/br> 郗歸嘆了一聲,擱下手中的湖筆,看向前來通傳的南星。 “請謝蘊過來吧?!?/br> 木屐聲再次響起,片刻之后,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繞過精致的隔扇門,出現在了郗歸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