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相識
徐因最初意識到自己不對勁是從某一日開始,她發現自己經常記不清她剛才在做什么,好像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憑空穿越到了第二日。 并且頻繁陷入一種“靈魂出竅”的狀態中,彷佛意識和rou體分離,感觸不到現實。 除此之外像什么味覺嗅覺失靈、手控制不住顫抖,食欲不振,簡直讓徐因覺得自己行將就木,快不行了。 維持著最后的理智,徐因去醫院掛了號,在一系列檢測過后,醫生給出了確診結果:解離癥。 簡單來說,因受到心理創傷大腦啟動自我防御機制,讓人的思維意識和身體體驗產生分離感,從而模糊痛苦。 徐因聽完醫生的解釋,很茫然地想,她到了這種地步,竟然還是“模糊痛苦”后的結果嗎? “……他對我來說很重要,我遇到他的時候16歲,什么都不懂。那個時候其實我不知道要考什么學校,不想聽家里的,又無處可去。我的精力大部分都放在了繪畫上,專業課成績并不太好,永川的高考難度全國聞名,考試壓力很大,如果不是他我根本考不上燕美。我一直覺得,是他改變了我的人生?!?/br> 徐因低垂下眼睛,她抬手比劃了一道上升的折線,嗓音疲憊茫然,“我的學業、生活、工作,全都離不開他的引導,我依賴他遠比依賴父母更多,因此在他跟我說分手時,我感覺被背叛了,醫生你有沒有看過一個動畫電影?叫頭腦特工隊,他的離開對我來說就是——我精神世界的島嶼,崩塌了?!?/br> 這是叁年前徐因出院不久對心理醫生說的話,當時醫生說,你對你男友的依賴,本質是家庭依賴的缺失。 徐因沉默良久,點點頭,“我知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就去世了,他去世之后我媽也變得不太對勁,她……大概也是有焦慮癥吧,總是心情不好,我很怕她把我丟了,不要我了。認識他之前,我就一直活在這種恐懼中,那時候覺得,我是沒有家的?!?/br> 她顛叁倒四地說著,語句和人稱代詞混作一團亂麻,恍惚想原來她那時候是這么看待謝津的。 極度渴望著有人能如親人一樣包容保護她,想要有人能無條件地信賴她,想要被愛著。謝津出現的恰到好處,他完全彌補了她對感情的需求,不管是愛情還是友情,亦或是親情,方方面面慰藉著她空洞的心靈。 “那幾年應該是我除了童年外最快樂的時光,不高興就說,高興了就笑,不用擔心自己哪一句話說錯會觸怒別人,朝我大吼讓我滾出她的家?!?/br> 徐因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的青春期一塌糊涂,總是疑神疑鬼,覺得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愛我,自己是沒有家的孩子……快撐不下去了?!?/br> 人們總是把家比喻成避風港,但對于十六七歲的徐因來講,她的避風港不是她的,里面的人隨時有把她趕出去的風險。 謝津的出現一針超高濃度的精神鎮定劑,徐因一度以為她慢慢脫離了那種“浮萍”般的狀態,可沒想到的是,謝津也會離開。 失去謝津后戒斷反應讓徐因痛不欲生,她住了叁個月的院,吃了半年的藥才勉強恢復正常,而現在,病情復發了。 “我又一次遇到他了,”徐因閉著眼睛,她的靈魂漂浮在房間的角落,冷笑著看她麻木地張口,“我知道了當年他和我分手的理由,很合理?!?/br> 在葬禮上的驟然重逢讓徐因的大腦亂成一鍋漿糊,回家后她又發起高熱幾乎昏迷,如果不是剛才衛生院醫生給她打的葡萄糖和消炎退燒藥,徐因也不至于現在才想起來當時謝津對她說的話。 他說他是寒假前拿到她戶口本才知道的真相,而徐因記憶中中,謝津是那年10月才和她提的分手,中間有大半年的差值。 徐因太清楚謝津這么做的原因了,叁年前年初的時候她還是個籍籍無名的美院畢業生,半年后,她簽約Skuld成了業內勉強喊的出名字的新銳畫家。 她已然功成名就,所以謝津可以放心地離她而去。 徐因無聲地笑了出來。 心理醫生將紙巾遞給她,任由她浪費時間平復情緒。 “理智上我應該接受,但情感上我完全接受不了?!?/br> 徐因的話停了下來。 她慢慢吸氣,又呼氣,想要編一個什么樣的理由,才能匹敵她發現謝津是自己同母異父兄長的荒謬。然而任憑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星半點。 徐因有點后悔找以前給她做心理治療的心理醫生了,這樣她還能修飾一下她跟謝津的經歷,把謝津徹底變成一個罹患白騎士綜合癥的精神病,不至于現在這么局促。 好在醫生沒有追問她理由是什么,只是點點頭問:“那你想接受它嗎?” 徐因呼吸停了,好半天后她才被肺部的憋悶提醒,她應該呼吸。 “我不知道?!?/br> 她說道。 徐因忽地想明白了,原來這才是她覺得惡心的原因,她在惡心就算她知道了謝津是她有血緣關系的哥哥,卻還是對他抱有男女情愛的幻想與愛意。 她又忍不住要吐了。 徐因狼狽地沖出診療室,薄荷在門口等她,看她出來后跌跌撞撞地往衛生間跑去,連忙跟上,“因因?” 又一次,徐因吐得昏天地暗。 她手腳無力地從衛生間走出,被薄荷和心理醫生一起攙扶著回到診療室。 或許是因為在醫院掛得那瓶葡萄糖,就算把吃進去的所有食物都吐出來,徐因也沒有再感受到缺乏能量導致的眩暈,她清醒至極地坐在椅子上,想這次連醫生也救不了她了。 “考慮住院嗎?你現在的情況不是心理治療可以調解的,最好還是住院?!?/br> 徐因坐在咨詢室的椅子上,視線落在窗外。 燕城也下雪了。 白茫茫的一片,好像呼吸間都有股冷意凝進喉管。手上皸裂的皮膚泛起一陣綿密的刺痛和癢意,徐因緩慢地眨著眼睛,說:“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的?!?/br> 薄荷只好在取完藥后陪著徐因從醫院出來,她說道“你這段時間先住我那里吧,現在放你一個人住我不放心?!?/br> 徐因沒有任何反應。 薄荷看了看手里的確診單,停頓了一下繼續道:“真的不考慮住院嗎?” 徐因抬手遮住眼睛,“先延遲吧,看吃藥會不會好轉?!?/br> “那好吧,先回你家收拾東西?!?/br> 薄荷輕車熟路地將車開進徐因所住小區的地下車庫,她解開安全帶,“上樓,藥和報告先放我車里好了?!?/br> 徐因拖沓著鉆出車門,她腳步虛浮,緩慢往電梯的方向走動。 銀灰色的電梯金屬板映出她僵硬的臉,徐因木訥地和那張扭曲的臉孔對視,神色一點點變得驚恐。她急促地呼吸著,在電梯門打開的一瞬就沖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跑向家門。 薄荷嚇了一跳,小跑跟在她后面到了入戶門前,她關上房門,看徐因沖進衛生間,雙手撐在洗手臺前一陣干嘔。 她撐在洗手臺兩側的手臂不停發顫,過分缺乏血色的手背上因早上去輸液跑針的緣故,鼓著青紫色的腫包。 薄荷忍不住問:“又是因為謝津嗎?” 徐因什么都沒吐出來,她無力地抬起肩膀,打開水龍頭掬了一捧涼水漱口,冰冷的水流打濕了她的面孔,讓她看起來為狼狽。 她問:“為什么這么說?” “我跟你認識這么些年,只見過你為謝津的事不冷靜過,其他的像是被造謠抄襲、被剽竊創意——” 薄荷聳了下肩膀,“擱我早心態崩了,但你處理這些都很冷靜?!?/br>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薄荷覺得自己跟徐因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她對前男友從不留戀,拜拜就拜拜,下一個更乖??僧斔龅奖晃勖锍u的時候,薄荷想自己快被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質疑聲給殺了。 徐因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最開始遇到作品被剽竊也很束手無策,處理方法是謝津教她的,怎么寫聲明,怎么取證去固定證據,怎么通過代價最低的方式起訴對方等等等,全是謝津手把手教她的。 她的人生謝津參與得太多太多,多到她無時無刻、身邊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話,都能讓她想到他。 “不是,”徐下意識因撒了謊,她躺到沙發上,“我想先休息一會兒?!?/br> 薄荷無奈地看著她,點了點頭說:“好,我點個外賣,你是沒胃口,我陪你跑了一天快餓死了?!?/br> 徐因倦怠地閉上眼睛,她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