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
徐因打開酒店的房門時,差些以為羅廷蕓沒有回來。 房間沒有開燈,黑漆漆地像沒有人在。 “……是因因回來了嗎?” 疲憊沙啞的聲音從沙發上響起,徐因猶豫著,打開了燈。 這次陪羅廷蕓回長吉前,徐因上次見到她還是去年春節,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母親好像憑空老了十歲。 人的衰老似乎是一瞬間的事,不知何時滋生的白發、佝僂下的腰背,似乎都在告訴徐因,這個生你養你的女人,已經不再年輕。 “剛回來?!?/br> 徐因走到了沙發旁。羅廷蕓似乎哭了很久,以至于眼睛變得不太好使,瞇著眼看了好一會兒,問道:“你哥哥沒送你過來嗎?” 徐因抿下嘴唇,“他送我回來就走了?!?/br> 羅廷蕓本就灰敗的神色更添空落,她自言自語道:“回去了,是啊,他的家在這里?!?/br> “他應該還沒走遠,”徐因深呼吸著,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要我叫他回來嗎?” ……忘了,她沒有謝津現在的聯系方式,就算羅廷蕓讓他回來,她又能去哪找他回來呢? 羅廷蕓慢慢搖頭,“不用了,十多年沒見過,臨了這時候再過去,怎么看都像是添堵??墒前∫蛞?,我和他爸爸認識好些年,他不在了,我總要來見最后一面的……好端端的,怎么不在了呢?” 她低垂下蒼老的面容,反反復復地說著“怎么不在了呢?”。 千百種滋味梗在心口,徐因反胃得厲害,她強撐著安慰母親道:“再怎么傷心也要顧及自己身體,媽你吃過飯沒?我去給你買些吃的回來?!?/br> 羅廷蕓默默流著眼淚,她聽到了徐因的話,拍了下她的手背,“我沒胃口。你是不是還沒吃過飯?去吃飯吧,一早上就趕過來也沒喝幾口水,臉色差成這個樣子?!?/br> 徐因全然沒力氣再說幾句推諉客套的話,她和母親的關系好轉全因去年年初羅廷蕓生了一場大病,需要動開顱手術。 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徐因大腦全然空白,等她急匆匆趕回永川,才知道母親的身體叁年前就不太好了,只得沉默地等待著母親做完手術轉進icu,再從icu轉進普通病房。 而羅廷蕓清醒后看到徐因的第一句話是:“回家了啊”。 那時徐因怔怔看著她,半晌想,mama怎么老得這樣快。 她不過離開家幾年,就已經有些不大認識了。 徐因很難說那一瞬她原諒了母親,她只是無法跟一個羸弱的“老人”計較,于是在那年春節,羅廷蕓主動給她打電話問她要不要回家過年時,徐因回去了。 斷斷續續地,徐因和母親恢復了聯絡,十天半個月打一次電話,逢年過節發個紅包,談不上多親近,但走在大街上也不至于顯得像仇人而非母女。 隨后,就是前天的一通電話,羅廷蕓吞吞吐吐地問徐因能不能陪她來一趟長吉,參加她前夫的葬禮。 徐因木訥地想,她不應該心軟的。 倉促地對羅廷蕓點了下頭,徐因匆匆走出房間。她腳步虛浮地來到前臺,接一杯熱水,勉強壓下胃部的痙攣。 外面的雪下大了,酒店前臺的女孩兒看徐因的樣子,又接了一杯熱水遞過去。 “謝謝?!毙煲蛘f。 前臺禮貌性地答道:“不客氣,請問還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徐因問她,“你知道最近的藥店在哪嗎?” “出了酒店大門往東走兩個路口就有一家藥店,不到一公里,很近?!?/br> 徐因用導航搜了一下,確實不遠,直線距離925m,打車起步距離都不夠。 看了一眼酒店玻璃門外肆虐的風雪,徐因認命出門。 她沒有拿傘,北方下雪也不需要帶傘,徐因裹緊羽絨服,一頭扎進寒風中。 似乎才從酒店走出去,身后就傳來一聲鳴笛。 徐因以為自己擋了路,往人行道里挪了挪。 在她斜側方的車打亮了燈,正正好照在徐因身上,徐因轉過身,看清車型時她思考這個人的車怎么跟謝津開的那輛一模一樣。 叁秒鐘后,徐因意識到眼前的車并不是和謝津的一模一樣,它就是半小時前她坐過的那輛。 轎車停在徐因的身側,打開車窗, 徐因搶先開口,她問:“你怎么還在?” 謝津晃了一下手機,“接了一個電話?!?/br> 徐因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謝津沒有開車里的燈,以徐因頗為嚴重的夜盲來看,她只能看到儀表盤光暈周遭謝津模糊手指的輪廓。 “這么晚了,出來有什么要緊事嗎?” 謝津問著,語氣里聽不出多少情緒。 他這樣的態度讓徐因格外不適,她半是尖酸地想,不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了,哄著抱著,語氣軟得跟什么一樣。 “和你沒關系?!?/br> 徐因冷淡地答著,語句生硬。 北方的冬日本就冷,更何況是在夜里下雪天,徐因只在戶外站了一會兒就覺得體溫飛速下降,充絨量再多的羽絨服也抵不過零下十幾度的低溫,她扯了一下帽子,悶聲道:“沒事我就走了?!?/br> 短靴里的雙腳因寒冷而麻木,徐因費勁地轉身,踩著地上新積起的一層雪往人行道走去。 謝津喊住她,“因因?!?/br> 徐因被迫停下腳步,她忽地恨極了謝津的稱呼,他憑什么還在這樣喊她的名字,憑什么不再干脆利落一點,裝得全然陌生,就好像他們就是第一次見面。 轎車挪到了徐因身旁,謝津問她,“你要去哪?我送你,天太冷了?!?/br> 徐因幾乎脫口而出,“那又怎么樣?冷不冷死我跟你有什么關系?” 她這話就是純粹的氣話了,謝津聽完也沒什么反應,不痛不癢耳旁風似的。 徐因冷笑了聲,繼續往前走著。 刀子似的寒風裹挾走身體的最后一點暖意,徐因卻全然無覺,直至謝津下車,把她塞進副駕駛的位置。 幾乎一整天水米未進,加之又犯了胃病,致使徐因掙扎也沒掙扎起來,不到二十秒就被暴力鎮壓,束縛在安全帶內。 徐因的臉色陰沉至極,她口不擇言問:“你想做什么?” “我覺得我們需要談談?!?/br> 謝津打開了車內的燈,暖色調的燈光稍稍晃了眼睛,徐因閉上眼睛,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后她講:“談什么?” “……” 謝津一時沒有說話。 合上的車窗將料峭寒風與飛雪都關在外面,逼仄的車廂內,兢兢業業的制暖系統烘烤著徐因的身體,她低垂著頭,不去看身側的人。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謝津略過了這句話,他問:“你打算去哪?” 徐因閉上眼睛靠在車窗上,漠然答道:“藥店,買胃藥?!?/br> 轎車啟動了,在覆上一層新雪的道路上緩慢行駛。 時至此時,徐因仍有種不真切感,好比被罩進透明的玻璃魚缸中,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響都變得模糊遲鈍,難以判斷。 車內寂靜的可怕,連呼吸聲都聽不明晰,徐因仰起頭蜷縮在座椅中,恍惚自己在被海水中被淹沒。 謝津真的在她身旁嗎?現在開車的人是誰?他難道當真和她有血緣關系? 冗雜的思緒交錯在腦海,身體已精疲力竭沒有任何多余的力氣,徐因知道自己應該停下思考,但她無法停下。 九年的時間太長太長,占據了她叁分之一的生命還要多。她生命的前十二年無憂無慮,在父母面前撒潑打混。十二歲后從父親去世開始,整個人的世界完全被打碎扭曲,盡管徐因在口中說她和謝津的相遇是個命運轉折的意外,但內心她想,這是個奇跡。 可命運一切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現在,命運的女神來向她收取代價了。 時間漫長又短暫,好像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謝津就在藥店門口停下了車。 徐因沒有動,準確來說她根本沒發現車停了,眼睛沒有聚焦,虛虛地看著前方。 謝津下了車,再回來時他拿著幾盒常見的胃藥和一杯從藥店接的熱水。 “你看你需要哪種?” 徐因這才回過神,她挑出自己家常備的那一款膠囊擰開蓋子,但由于她的手一直在發抖,瓶蓋擰了半天才開也就算了,倒膠囊時還不小心多倒了幾顆出來,滾落在地上。 她下意識彎腰去撿,卻聽到謝津在旁邊說:“先吃藥吧,一會兒我來處理?!?/br> 徐因現在不僅僅是頭痛和胃痛了,全身的每一處肌rou骨骼似乎都在泛著無法忍受的酸痛,她匆匆咽下膠囊,將一次性水杯中的熱水喝凈。 “我送你回去,還是你” 徐因打斷了謝津的話,她語速很快,“送我去機場?!?/br> 謝津沒有說話,他停頓了片刻后應下,“好?!?/br> 但當車輛開始行駛后,徐因后悔了,現在下雪飛機延誤,她就算趕到機場也并不能立刻離開,還要再跟謝津待在同一個空間里半個多小時。 無法控制的惡心感翻涌上來,口腔兩頰也泛著酸水,徐因急促地拍著車門。 五秒鐘后,謝津沉默著注視她奪門而出,在雪地里躬著腰背,吐了一場。 徐因將滿是酸水的紙巾扔到垃圾桶中,她擰著眉掬了一捧綠化帶的雪擦手,謝津從車里出來,遞過來一瓶擰開瓶蓋礦泉水。 凍僵的手指幾乎握不住水瓶,徐因手抖得嚇人,謝津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對她說:“手伸出來?!?/br> 長期處于溫暖車內的水自然地帶著溫度,更何況對于現在的徐因來說,任何比她手指溫度高一些的東西都能讓她感受到暖意。 溫涼的水澆在徐因凍得發紫的手上,沖洗開她手上細微的裂口,徐因忍著痛,接過謝津給她剩的半瓶水,漱了口。 可能是看她的模樣太過于凄慘,上車后謝津講道:“我在機場附近的酒店訂了房間,好好休息一晚,明天雪停了再回去。mama那邊我會幫你解釋?!?/br> 徐因一張臉蒼白而麻木,她看著蒙著一層水霧的車窗玻璃,與外面模糊不清的道路樹影,嗓音嘶啞,“用什么身份解釋?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br> 謝津無奈道:“因因?!?/br> 如果手邊能有一把刀,徐因一定會握著刀過去和謝津同歸于盡,她暴怒道:“別這么喊我!” 從叁年前突糟分手開始,徐因很長一段時間完全陷入了情緒的泥潭,謝津提的分手太過突然,分明前一天還好好的,第二天就從同住的出租屋里搬走。沒有任何預兆和緩沖,他就如此決絕地用一句話結束了他們五年的感情,帶給她近乎地獄般的夢魘。 他怎么能在單方面斷崖式分手過后,又毫無波瀾地以同母異父兄長的身份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如此冷靜,如此……絕情。 謝津沒再開口講話,徐因的思維亂成一團,壓抑了太久的情緒隨著眼淚傾瀉而出,她抱著自己的肩膀泣不成聲。 車廂內的壓抑的泣聲可悲可憐,謝津將車停在路旁,無聲等待著。 雪簌簌落在車前的玻璃上,覆出一層柔軟的淺白,徐因忽地想起她在燕城度過的第一個冬日。 那年冬天燕城下了好幾場大雪,她和謝津一起待在租住的公寓中過年,窗外是漫天風雪,他們在窗內互相依偎。 轎車重新啟動,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機場最近的一家星級酒店門口。 “我不送你,自己去可以嗎?”謝津的手放在安全帶上,問著。 徐因沒有看他,她低著頭解開安全帶,手輕搭在車門把手上,她面無表情說著,“我自己去。我想……以后沒有必要,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你應該也是這樣想的吧?” 謝津說:“好?!?/br> 車門開了,風雪未停,滿地堆白。 徐因頭也不回的下車,她想,自己果然不該來長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