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
從寺廟出來后徐因有些心不在焉,謝津問了她兩次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飯她都沒聽到,直到第三遍徐因才反應過來,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已經快一點了。 “不是很餓,”徐因苦惱地看著時間,“可能是早上吃的有點多,但也該吃飯了?!?/br> 謝津說那干脆去遠一點的商場吃飯,他知道一家味道不錯的粵菜館。 徐因提起了一些興趣,“為什么是粵菜?” “你明天要考試,辛辣刺激類的東西最好不要吃,免得影響狀態?!敝x津的語氣格外認真,“水也不要喝涼的,現在天氣還冷?!?/br> 這段話說完后他停頓了一下,視線掃過徐因露出袖管一截的手,她的手指因長期握筆留有很重的繭子,不小心磨蹭過皮膚時會有明顯的癢意。 徐因很想說些什么來,但她實在不擅言辭,最后只悶出來兩個干巴巴的字來,“謝謝?!?/br> “沒事?!?/br> 謝津這兩個字快得像念經,他看向馬路的方向,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我們打車過去,快一些?!?/br> 徐因覺得他有問題,剛剛還說不餓的話可以去遠一點的地方吃飯,現在又成了打車快一些。她悄悄抬起眼睛打量謝津的表情,他站在路旁很刻意地不看她,抿著嘴唇,看起來頗為緊張。 他和她一樣,徐因驀地明白了,謝津在面對她時同樣會笨嘴拙舌,會想入非非,會心慌意亂。 徐因的心情微妙地好了起來。 好心情間接促使了好胃口,總之等徐因下車后,她冒出來的第一句話是“肚子要餓癟了”。 “這個點商場人不多,上菜應該不會等太久?!敝x津略有些促狹地開口,“剛才是誰說不餓的?” 徐因從后面推他,“快點帶路,不好吃拿你是問!” 謝津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拎到人行道上,“小心有車。不過要是真的不符合你胃口,你要怎么拿我?” 徐因對比了一下自己和謝津的體型差,眼觀鼻鼻觀口,裝沒聽見。 誠如謝津所講,過了飯點后商場的餐飲層人少得可憐,上菜也上得迅速,不多會兒工夫就上齊了菜。 徐因伸出筷子,脖頸上佩戴的項鏈隨著她的動作滑出領口,她低頭瞥了一眼,又塞了回去。 這個是個根據她生肖“請”的本命佛項鏈,簡單來說,跟她包里卷著身份證一起的金榜題名符,都屬于封建迷信那一掛,謝津那里也有個配套的。 “嘗嘗這個?!敝x津舀了一份椰子雞湯,“我記得你喜歡喝椰奶,應該會合你的口味?!?/br> 徐因不太喜歡甜食,她是個點奶茶要無糖的人,這點來自于她幼時嗜糖給自己搞了一口蛀牙留下的心理陰影,換牙后再不敢碰甜食和碳酸飲料,因此口味不知不覺養成習慣,再吃甜食反而不適應。 好在她只是不喜歡甜食,并不是接受不了甜口。 下一秒,徐因沉默了。 作為一個口味頗為傳統的北方人,徐因一時無以形容喝到的湯是什么味道。在她固有的觀念中,摻rou的湯都應該是咸湯,甜湯必須是粥米煮出來的,這種夾雜著清甜椰香的雞湯實在是……無法評價。 “怎么樣?”謝津問道。 徐因捧著碗,斟酌著詞句,半晌她把碗放下了,敬而遠之,“味道不錯,但不符合我的口味?!?/br> 這就是徐因對這碗椰子雞湯的評價,好喝,但她絕不會喝第二碗。 謝津想了想問她,“你是不是只吃甜粽子、甜湯圓、咸豆腐腦和甜月餅?” 徐因摸不著頭腦,“咸月餅也不是不行,問這個做什么?” “我之前跟社團的同學一起過來這邊吃飯,凡是喜歡這道湯的,一定要吃咸粽和rou湯圓和甜豆花,覺得不合口的大部分和你一樣,要甜粽子甜湯圓和咸豆腐腦?!?/br> 徐因隨口問道:“這是地域之爭吧,你呢?你喜歡吃什么味道?” 謝津微妙地沉默了幾秒,“我可以兩種一起吃,除了豆腐腦,我只吃甜的?!?/br> 徐因露出了深惡痛絕的表情,“異端!叉出去!你背叛了北方人!” 謝津改口,“不過我也不怎么吃豆腐腦?!?/br> 話說完,他順手端起了徐因手旁的那只湯碗,放到了自己面前。 “不習慣這個味道就不要吃了,吃些別的,這里的燒鵝和蜜汁叉燒都很不錯,用料講究,吃多了也不會膩?!?/br> 徐因拿筷子的手頓了下,在她過往的記憶中,即便是厭惡的食物,也會被羅廷蕓勒令全部吃完,因為她沒有在mama做飯前就說不吃??扇绻陲埱罢f,則會被指責“嫌棄我做的飯就直說”,好像無論她做什么都是錯的。 “……都是甜口的,我吃不太慣?!毙煲虻恼Z調很輕,說話的時候她快速看了一眼謝津又低下頭,雙手放在自己腿上。 熱騰騰的湯鍋冒著白色的霧,那霧摻雜著食物的味道撲面而來,徐因感到時間變得極為漫長——她剛剛看到了,謝津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我搞砸了。 她在心里想著。 徐因無意識地抓著褲子的面料,她想如果有時光機的話她一定不會說剛剛那句話,但她——好像又沒那么后悔。 “服務員——” “您好先生,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嗎?” “不好意思,我們忽然有急事,剩下的菜先不用上了,還沒有做得幫我退掉,做好的話幫我打包,桌子上的這些也全都打包?!?/br> 徐因猛地抬起頭,看到服務員正對謝津微笑點頭,“好的,請您稍等,我去問一下后廚,這邊火先幫您關掉好嗎?” 謝津說:“沒問題?!?/br> 服務員關掉加熱爐的火,留下一句很快回來就急匆匆往后廚走去。 “對不起?!?/br> “對不起?!?/br> 兩道聲音迭在一起,謝津算得上迫切地解釋,“沒有考慮你的喜好自顧自下了決定,是我考慮的不周到,只想你明天要考試最好吃清淡一些的,加上以前社團聚會和工作室同學來這邊評價都很高,我想……讓你試一下我喜歡的食物?!?/br>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語氣也愈發低落,奈何徐因生就五感敏銳,聽完這話深覺自己簡直作天作地,羞赧成了一塊紅溫的木頭。 于是,當服務員拿著一摞打包盒和袋子過來時,就見這餐桌上的兩號顧客就這么面對面低頭坐著,模樣跟參禪似的,他猶豫了一下,試探著開口,“那個,還打包嗎?” “不用了……”徐因細若蚊吶。 “打包?!敝x津回答的果斷。 服務員嘴角抽動了一下,心想他就多余問這句,直接上手裝算了。 “打包?!敝x津又重復了一遍。 徐因抓著桌角想說話,但又覺得自己說多了更顯得作精有病,她抓心撓肝地扣著桌子側沿,看謝津低下頭拿手機不看她后,愈發心如死灰。 搞砸了搞砸了搞砸了搞砸了搞砸了。 就像羅廷蕓說的那樣,她情緒不穩定,不會來事,任性胡鬧廢物,一定會把事情搞砸。 手機在口袋里振動了一下。 徐因魂不守舍地看服務員收著桌子上還冒著煙的飯菜,想徹底完蛋了。 “嗡嗡?!?/br> 服務員再受不了這餐桌上的小姑娘一直盯著他看,那目光空落落地叫人背后發毛,他委婉地開口,“您手機響很久了,要不要看一下?萬一是有急事呢?” 徐因連忙說了句“不好意思”,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屏幕上赫然列了一排的未讀消息,徐因愣了一下,看了眼謝津。 [As]我們去吃青花魚怎么樣? [As]或者西餐? [As]我其實很少出來吃飯,偶爾才會跟同學老師一起出來吃,對燕城有哪些好吃的飯店解不多 [As]看起來是有些不可思議,怎么會有人在一個城市生活四五年連哪里的飯好吃都不知道 [As]很抱歉 [As]以后不會這樣了 屏幕的最下面,是一只抱著耳朵沮喪到極點的灰色小兔子。 徐因的大腦亂作一團,如同過年的時候樓下那熊孩子大半夜不睡覺在小區里放煙花,五顏六色的,在視野里璀璨得遮過了月色。 她攥著心口的衣服,抬起眼睛,對面的人也在看她,那張初見時顯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臉孔,在此刻竟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在里面。 徐因嗓間發酸,她吸了吸鼻尖,抿住嘴唇。 服務員收完了滿桌子的菜,轉眼一看這桌上的兩位又開始參禪了,頓時一陣心累,不得不開口提醒,“桌子上的這些都打包好了,兩道沒上的蒸扇貝和牛腩煲都已經退了,兩位直接去收銀臺報桌位號結賬就好?!?/br> 謝津拎起打包好的袋子,和服務員道謝,“麻煩了?!?/br> 服務員剛要回一句“不麻煩,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就見謝津把目光挪到對面的少女身上,“我們走吧,包要不要給我拎著?” “不用,我自己拿,”徐因轉而看向謝津手里的三個手提袋,“我幫你拿一個吧?” 服務員收回卡在喉嚨了一半的培訓用語,換了話術,“兩位慢走?!?/br> 謝津到收銀臺結了帳,徐因走在他旁邊出了餐廳,她深呼吸了一口氣,一股腦地開口,“抱歉,你先別說話,聽我說完——我確實不適應甜口的rou類,我以前沒吃過這些,因為我mama也不喜歡吃、不對,我是想說一開始你提議來粵菜館的時候我沒有拒絕,而且也是我最先說味道不錯……但剛剛、是我太掃興了?!?/br> 這段話徐因說得語無倫次,她甚至自己都沒鬧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那么掃興地來一句“我都吃不慣”,更不清楚她在期待什么。 謝津歪著頭看著徐因,像是第一次看她一樣,過了會兒,他忽地笑了,”我酸甜咸辣不忌,不過太辣太甜的吃不了,除此之外不吃香菜,喜歡甜豆花和無刺的海魚,其他都可以。你呢?” 徐因不知所措地回復:“喜歡酸辣,不喜歡甜食,但是粽子湯圓要甜的,不過一年也就吃一頓。不喜歡餃子也不喜歡吃筍和萵苣,喜歡海鮮,對山藥過敏,吃了之后嗓子會不舒服?!?/br> “我記下來了,”謝津說:“那我們去吃青椒魚吧,這個喜歡嗎?” 徐因茫然無措地點頭,她跟上謝津的步伐,問他,“你不生氣嗎?” 謝津反問說:“這有什么值得生氣的?你不喜歡吃這里的菜,我們換一家想吃的不就好了,為什么要生氣?” 徐因還是想不通,“可是我出爾反爾浪費了你的時間和精力,讓你白白點一桌菜?!?/br> 謝津停了下腳步,他面對徐因站定,“如果這也叫浪費時間,那我非要帶你坐車到這邊吃飯也是浪費你的時間。何況這些菜我打包了,可以帶回去給我室友,并不會浪費?!?/br> 話說到這里的時候,謝津有些無奈地看著徐因,“……但你一直問我我反而有些奇怪,為什么你覺得我會生氣?如果今天換作是我,告訴你我不喜歡這桌子上的菜,你是會覺得我麻煩,還是說我們換一家飯店吃?” 徐因說不出話,她想,應該是這樣的嗎?應該是的吧,如果換成謝津對她說,他不喜歡桌上的菜,她的第一想法絕對是自己搞砸了,沒有讓他高興。 謝津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臉頰,力氣不輕不重的,徐因“哎呀”了聲,捂住自己的臉頰,“你做什么?” “你覺得我麻煩?”謝津問道。 徐因冤枉極了,“我沒有這么想,我只是覺得我自己太……作了?!?/br> “你對自己好一點吧,哪有覺得別人不麻煩自己麻煩的?” “從小到大我媽都是這么說的,”徐因小聲說著,“再不喜歡吃的東西也要吃完,就算說千百遍她也不會聽的,她只覺得我太挑剔、不心疼她?!?/br> 謝津想,這就不意外了。 他認識徐因快兩年的時間,對她的性格算是有些了解,敏感,不自信,回避,悲觀。遇到事第一反應往最壞的方面想,會因為周圍人的情緒和言語想東想西,但偶爾又麻木地像鴕鳥,腦袋一埋就裝什么事都沒發生,他經常被她氣得想笑,又怕和她說話重了她又開始胡思亂想,只好和她一起裝無事發生。 一個十七八歲的學生,性格養成這個模樣,可想而知是哪方面的原因,為此在和徐因的交流中,謝津會刻意地避開家庭父母相關的事情。 “以后都不要理她了,”謝津說:“不是說我像你的家人嗎?那以后就把我當家人好了?!?/br> 徐因碎碎念著,“我才不要?!?/br> 謝津沒聽清,“你說什么?” “我說我知道了,謝謝小謝哥哥疼我?!毙煲虿灰樀刭N著謝津的肩膀,“我最喜歡小謝哥哥了!” “小謝哥哥”被她鬧得臉上發熱,在心里補了一句對徐因的性格評價,間歇性地沒臉沒皮,活潑過了頭。 但這才是她真正的性格底色,其余的那些自厭自棄、悲觀主義、配得感低,幾乎都是后來被家庭強行扭曲而成的。 偏偏人的經歷不是一個時間片段,過去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并牢固地鑲嵌在其對世界的認知中,讓她如此的矛盾又自洽。 謝津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但那又怎么辦呢?誰叫他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