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贏他只需要一句話。 他沒有資格和立場干涉她的私生活。 郁誠駕車離去,留美微一人站在原地。 冬天的濕地公園毫無美感,草木蕭疏,前后荒無人煙,天色漸漸暗下來,冷風將人吹透。 大衣不足御寒,里頭只有長裙,風從腳底下往里灌,很冷,凍得小腹一陣陣的抽痛。 被拋棄,被冷漠對待,都是熟悉的感受,是家的感覺。 誰說家一定是溫暖的。 美微抬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落下,剛落下便結成冰凌,在手上起了層白霜。 沒關系的,拿了錢就走,總共也不會待多久,其他的都不重要,她不在意。 她快速擦干凈眼睛,渾身快要沒有知覺。 郁誠的車又倒回來,一句話不說,怒氣沖沖下車將她塞回車里。 車內空調已經升至最高溫度。 美微嘴唇發白,身子縮成一團,凍得發顫。 他一路沉默,五指握成拳,攥緊了又攥,終于握住她的手,用力握緊不許她掙脫。 他的手掌溫熱修長,皮膚白皙干凈,手背上青色血管都很清晰,因極力壓抑情緒,圓潤指尖有些微的顫。 握緊的兩只手都麻木。 她由他握在手心,視線落在虛無的某處,再沒力氣與他爭吵。 鹿湖飯店在湖岸森林里,靠近商業區有人工維護的綠植,沿途漸漸有了人氣,下過雪,路面濕滑,一小段路耗時半個鐘才到。 車剛停穩,一個女人快步迎過來,口型說的是:“回來啦?!?/br> 郁誠終于放開她的手下車,語氣很淡對那人說:“都安排好了?” 女人隔著車窗往里瞄一眼,笑道:“菜已經備齊了,就等你們?!?/br> 他點點頭,徑自往里走,留下一個挺拔俊朗的背影。 那女人往他離開方向看一眼,輕聲嘆氣,過來開車門,“郁小姐,我是周婉?!?/br> 三十出頭的職業女性,穿深灰套裝,長袖長褲很板正的款式,頭發束成光滑發髻,笑起來也有種職業的和氣。 與mama社交圈發出的合照上一樣,逢年過節,她們都在一起。 她已經融入郁家生活,但訂婚好幾年還不結婚,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許接風洗塵也是她的意思。 美微從不駁人情面,性情一向溫和,收拾好心情輕聲回應:“大嫂,隨他們叫我小美就好?!?/br> “他們”當然指的是大哥和父母,她的態度便是接受了這位大嫂。 周婉面上浮現一點喜色,主動挽她手臂,“冷吧,每年到這時候就凍得僵手僵腳,看你鼻尖眼睛都凍紅了,一會兒我讓人準備姜湯酒,喝下去暖一暖?!?/br> 眼圈鼻尖發紅是因為哭過,但周婉體貼不去點破,反而為她化解尷尬。 好感來得順其自然,美微笑一笑,“嗯,冷?!?/br> “叔叔阿姨等你很久了?!?/br> “爸媽?他們也在?” “是啊,就在端頭那間房?!敝芡裢且恢?,和旁邊帶位的侍應生說話,又對她說了句什么快步離開。 說的什么,全沒聽清。 美微自后背沁出冷汗,密密麻麻的扎在身上,又像是無數的針尖順著毛孔往她體內鉆,幾乎立刻就要麻痹倒地,她站不穩,要扶住墻。 見父母是大事,總得先緩一緩,想好了說什么話,說什么事,每個細節動作表情態度,全都想清楚了,想好怎么應對了,再去見父母才穩妥。 否則真不知道哪里會出錯。 她惴惴不安,眉眼皺起來。 紅色走廊裝金色壁燈,發出閃耀炙熱的光,像將她架在紅爐上烤,越往前走越焦灼,織金地毯軟綿綿,踩在上面腳步發虛,她整個人都在晃,四面都是影子。 到了包廂門口,她不敢進去。 父母要離婚,女兒回來參與資產分割而已,要么法庭上見,要么通過律師約見,總之,應當在律師樓、會議室,或是其他有無數第三人的地方,她盡可以簽完字就走,不必應對任何突發狀況。 不應該是這樣私下見面的場景。 美微站在門外,屏氣凝神,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她毫無章法,沒有準備,不知道是應當笑,還是應當哭,或是不動聲色?不知道應該先喊mama,還是先喊爸爸,或是稱呼郁董和趙女士。 而她為什么回來,又該如何解釋? 父母并沒有讓她回,是哥哥催她回國分錢,這又該如何解釋? 她的手覆上門板,手指描摹木刻雕花,半晌,終于頹然落下,后退一步,轉身要走。 這一走,正正撞進男人胸膛。 郁誠手臂輕抬環住她左右,冷眼瞧她,“都到門口了,不敢進去?” 她猶豫。 他不給她時間,錯開一步推開門,握住手臂將她帶入包廂。 房間內燈光明亮,喜氣盈盈,正當中一張紅木大圓桌,已上了數道菜,靠邊碼兩列綠長城,爸媽正坐一起打二人麻將。 兩人笑呵呵的,捏住章子往桌上拍,一個吃一個碰,互相放水,玩得正開心,臉上沒有半點要離婚的郁悴。 美微出神,這氣氛全然超出她想象。 不知道這幾年發生過什么,郁家什么時候有了家的融洽? 但這融洽又恰恰發生在父母離婚的關口。 她輕輕呼吸,分不清眼前一幕是真是假,看一眼郁誠,對他說父母要離婚的事也十分懷疑。 莫不是全家人做戲騙她回來? 又搖搖頭先否定自己,沒有這種必要。 郁誠泠泠眼神與她對視,并不回避,一副君子坦蕩蕩的神態,顯得她像個戚戚小人。 美微挪開眼,索性往里又走兩步。 趙玲玲抬起頭看見她,彎起眉眼,緩緩散開的紋路漫出些許慈愛,招招手,揚起調,“小美?快來,讓mama看看你?!?/br> 美微繞去她身旁坐下,低低喊一聲“mama?!庇滞蜃谝慌缘母赣H,仍眉清目秀,兩鬢多了白發,身材微微發福,白襯衣灰西褲,衣著低調不惹眼。 他低頭專注看手機,仿佛沒察覺女兒回來。 她心下酸澀,又喊:“爸?!?/br> 話出口才覺得咽喉干啞。 郁寧聞聲抬頭,什么表情也沒有,說:“回來就好?!?/br> 他們不問,她也不必說。與父母的久別重逢,就這樣輕輕揭過。 趙玲玲四十歲產女,尤其注重保養,面部平整光潔,沒有明顯的皺紋,一頭濃密長卷發染了栗棕色,化淡妝,穿灰紫洋裝套裙,配成套鉆飾,光彩奪目。 她眼眶微紅,仔仔細細看女兒的臉,手指摸上她左眼下那顆小小淚痣,按了按,“出落得越發好了,怎么也不打扮?” 美微端正坐著,濃密的睫毛垂下,陰暗地遮住半片眼仁,臉上有種難以捉摸的憂郁。 mama一雙明艷的眼,自女兒頭發絲審視到腳尖,末了視線落在兒子身上,“你不是一直在給她錢用?” “是?!庇粽\點頭。 美微心情不好又哭過,因之前受凍,小腹還隱隱作痛,沒有妝容遮掩,自然臉色難看,至于身上那件衣服,面料剪裁一流,款式色調卻過于素凈。 趙玲玲似乎是不滿,“郁家沒有短你的吃穿用度,你這么苛待自己,做給誰看?” 她看著兒子,話卻是對女兒說的。 mama何時何地都要精致到指甲尖,她自有一套理論,認為女人不愛美等于自暴自棄。 沒想到生出來的女兒與她相反,想必已經氣到肝痛。 美微心里一窒,正要開口。 郁誠接過話,“她剛下飛機,沒休息好?!闭f著抽過一旁座椅,近身坐下,“一會兒讓周婉去給她準備幾身衣裳?!?/br> 趙玲玲這才滿意,點點頭,“不要讓人覺得郁家子女寒酸?!?/br> 美微氣短,“我又不用靠行頭吃飯?!?/br> “有美貌何必浪費?該艷的時候得艷起來,二十出頭正是美的時候,你還能年輕幾年?趕緊趁著最美的時候飛個好枝頭?!?/br> 真正美貌的人,反而并不將美貌放在心上,她嗆聲,“見色起意的人怎么能要?總之美不美的,都有老的一天?!?/br> 郁誠眼尾抽動,唇角已往下拉,冷聲道:“女孩子靠美貌行走,是非常危險的事。媽,你不該說這樣的話?!?/br> “mama是為你們好,怎么還合起伙來唱反調!” 美微無聲地笑,“為我好?你不過是生我出來當個小玩意,過了發現小玩意不好玩,不愿任你打扮做個洋娃娃,不聽你的話,還有了自己的想法,你便扔了我再也不管?!彼鹧?,聲音有些顫,“不是嗎?” 母女兩人相差四十歲,生于兩個時代,成長環境天差地別,有許多話無法溝通理解,只能各自傷心。 郁誠心酸難忍,從桌下去握meimei的手。 她沒有掙脫,反倒回握住他,似要從他身上吸取勇氣與能量,深呼吸后說:“mama,你一直將我扔給哥哥,對哥哥就公平嗎?那時他才多大,他也是個孩子,他也沒有義務照顧我,你既然不喜歡我,為什么要生我?” “小美?!庇粽\動容。 趙玲玲一下站起來,“你這是什么話?郁寧你看看你這個女兒,一張嘴真是厲害!” 郁寧從圓桌上起身,不回妻子的話,也不看女兒,徑自走向落地窗前的沙發坐下,又去看他那手機,擺明了不站隊,不參與交流,將自己當外人。 氣氛陡然安靜下來。 趙玲玲指尖繃直拍桌子,啪一聲輕響,眼里竄出火,望著桌上亂糟糟的麻將,“收了,都收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