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蝴蝶 第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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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問津望著她,目光里有一盞燈緩慢而無聲地熄滅下去。 長久無人說話。 無數個瞬間在腦中閃過,放幻燈片一般。最后,叫她抓住的是獅城的那一夜,從士多店回公寓的路上,她把雜志卷成筒狀,又散開。那天是一切好轉的序始,她至今記得自己手掌冒汗,微微潮潤,她知道他會在那晚的某個時間吻她,卻又不確定具體是哪一個時間。 那種期待,現在想來,竟最叫她痛苦。 最終,梁稚手指在身后抓住了書桌的邊緣,停了一下。 片刻,她把手再拿到了前方,伸到了樓問津跟前。 攤開的掌心里,是那枚鉆石戒指。 “……你說得對,有些事沒有辦法一一抵消?!彼nD了一下,才沒有使聲音也顫抖起來,“樓問津,我們離婚?!?/br> 樓問津的神情如此平靜,仿佛,她要說的每一個字,包括她甚至都不是商量的語氣,他都已經猜到了,以至于絕不會引起分毫的波瀾。 他微微垂下目光,看著她,卻不去接那枚戒指,“阿九,你忘了,我們原本也沒有做結婚登記,稱不上是真正的夫妻?!?/br> 梁稚睫毛一顫。 他邁開腳步,走回到書桌后方,拉開了正中的抽屜,從中拿出一份文件,自書桌那方遞了過來。 “這是離……一份協議,當是補償?!?/br> 梁稚低頭看去。 裝訂得如此整齊,又怎么可能是臨時的準備。 他早就料定有這一天了。 梁稚心里一時空空茫茫,仿佛已經生不出憤怒的情緒:從開始到最后,她所有的行為,都在他的料算之中。 那么,那些他以自毀行為而逼出的她的真心呢? 也在他的算計之中嗎? 她不敢肯定了。 這個人,為了綢繆一件事,不惜花上數年的時間,隱忍蟄伏,甚至不懼親自入局,這樣的城府,她拿什么與他抗衡。 父親既已逃脫控制,一定會很快就同她聯系。 往后,他們父女兩人大可以離開這是非之地,過上清清靜靜的日子,她有合裕的股份,再過半年合裕就能扭虧為盈,單吃紅利,也能與父親生活得很好了。 那不見得真能接受的真相,她放棄探究。 這個她始終看不透的人,她不要了。 梁稚揚起下巴,“吃了虧才需要補償,不必了,樓問津,你伺候得我很滿意?!?/br> 她把戒指扔在桌面上,不看那文件,也不再看他一眼,轉身便走。 樓問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扎奇婭,叫司機開車送一送梁小姐?!?/br> “不必?!?/br> 梁稚穿過走廊,腳步越來越快,扎奇婭在身后拿英文說了一連串的什么,她無心去聽。 推開門,磅礴水霧迎面而來,她回頭去望了一眼,而后飛快跑下臺階,跑進大雨里。 雨水打濕面頰,也不必區分,睫毛下的水霧究竟是什么了。 她跑到大門口,在街上疏落的車燈里,驟然想到了那個叫她厭惡的黃昏。 原來那就是告別的序章。 一片死寂中,樓問津在座椅上坐了下來,面無表情地伸臂一掃。 桌面上的所有東西悉數落地。 “啪”地一聲脆響。 他循著聲音望過去。 一只打碎的雪花水晶球。 第32章 年關將近, 科林頓道的宅邸,卻比平日更加冷清。 傭工們都知道宅邸的主人最近心情不好,辦事加倍小心, 生怕一不留神犯了錯, 討得一頓責罵, 雖然這事以前幾乎沒有發生過,可現下的情況, 誰又能說得準呢? 畢竟是離了婚的男人,事業仿佛也不大順利,公司都不去了, 整日地待在家里, 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 連薪水都發不出來了——他們私下里偷偷這樣議論。 這日上午,樓問津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看書,扎奇婭過來匯報,說是章家的大小姐章錦年過來拜訪了。 樓問津立即坐起身, 將衣服稍作整理, 讓扎奇婭請客人進門。 章錦年穿一條白色齊踝吊帶長裙,頭戴草編遮陽帽, 腳穿一字系帶涼鞋, 非常罕見的一副度假打扮。 樓問津請她就坐, 招呼扎奇婭過來倒水。 章錦年笑說:“我帶小妹出來散散心, 順便過來給你送請柬?!?/br> 說著話,她從包里拿出一封白色燙金的請柬, 遞給樓問津:“四月我父母辦結婚三十周年紀念酒會, 希望你賞光?!?/br> 樓問津展開那請柬瞧了瞧,四月二日, 地點在普吉島。 “感謝邀請。我一定去?!?/br> 樓問津收下請柬,又問:“二小姐最近還好?” “還好。她想考牛津大學,所以每天都在刻苦溫書,父親也是怕她用功太過,身體吃不消,才特意叫我帶她出來玩一玩?!?/br> “二小姐天資聰穎,應當沒有問題?!?/br> 章錦年端上水杯喝了一口,看他一眼,“你最近怎么樣?” 樓問津笑了一笑,但這笑容并無什么意味,“沈家還在掙扎,試圖舉債做多,維系股價。但他們債臺高筑,即將面臨債務違約,這雪球滾不了多久。我只在等他們什么時候放棄抵抗,屆時我總得見一見沈康介,親自給他敲響喪鐘?!?/br> 章錦年打量他片刻,才又說道:“我聽說梁恩仲炒股失敗,為了填補虧空,重新染上賭癮了?!?/br> “他兩邊下注,泄露標書內容給沈家,借以換取未來沈家賭場度假村的股份,這些我都有證據。不過他自請辭職,我也懶得追究了?!睒菃柦蛘Z氣平淡,“梁廷昭虧待誰到底也是沒有虧待他,當年就是梁廷昭把他從賭場里撈出來的?,F在這情況……我也只能說,因果循環?!?/br> 章錦年一時間沒有說話。 同上一回見面相比,樓問津實在過分頹廢,死氣沉沉。 好似一根蠟燭,以仇恨為焰,而一旦這仇恨也燒完,恐怕什么都剩不下來。 “……你同梁小姐離婚的事,我聽說了?!?/br> 這個名字,總算叫樓問津眼底稍稍泛起了一些波瀾。 “為什么不把真相告訴給梁小姐呢?”章錦年只知道樓問津同梁沈兩家有仇,但具體如何結了仇,他不肯說。 “梁廷昭已經脫離我的管控,他們父女遲早要再度團聚——馬上要過年了,興許就在這一陣。我告訴她真相,既不能使我跟她和好如初,還會讓她與梁廷昭生出嫌隙。尊敬愛重的親人,卻有另外一幅面孔,想必她會很不好受,更會覺得這一年多的忍辱負重都是枉費。算來算去,還是不告訴她為好?!?/br> 這一番理由,想必他已對自己說過無數遍,才會這樣的毫無情緒。 章錦年說:“我想,忍辱負重這個說法還是太過了。樓生你還是不夠了解女人,倘若我們厭惡一個男人,是萬萬做不到與他朝夕相對的。恨與厭惡完全是兩回事,梁小姐或許恨你,但應當是不厭惡你的?!?/br> 樓問津笑了笑,有些無甚所謂的意思。 只是不厭惡而已,其分量還不足以拿上天平兩端去稱重,尤其對面是她最為敬重信賴的親人。 章錦年覺察到,似乎任何事情,都已無法喚起樓問津的熱情了,便說出了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實際上,我這次過來,是受我父親委托,再次向你伸出橄欖枝。你知道我身邊沒有可以倚重的人,章家的業務太大,我一人支撐實在乏力,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br> 樓問津也便正色道:“章家幫了我大忙,理應不該推拒,但實不相瞞,我的興趣一直不在做生意。前半生都為了復仇而活,往后,我還是想做一些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請章小姐幫我感謝章先生,有愧信任,實在抱歉?!?/br> 章錦年對他的回答不感到意外,“章家不過只是借了虎皮大旗給你一用而已,你對小妹有救命之恩,章家所回報的實在不算什么。而且沈家破產在即,屆時法院拍賣,最后還會是我們章家漁翁得利。不過我從不知道,你真正的興趣是?” “學醫?!?/br> “……不是開玩笑的?” “自然是開玩笑的?!睒菃柦蛐φf。 章錦年也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說不動樓問津。 樓問津最初在章家碼頭的倉庫做登記員,后來遠洋輪船招船員,他便報名去了海上漂泊。機緣巧合碰上歹徒綁架章二小姐,以身擋刀救了她一命。 船王章清霽又怎會虧待恩人,便讓樓問津有什么要求隨便提,以章家的背景,只要不是上天入地,都能辦得到。 誰知,樓問津不要名利也不要錢財,只說自己身負復仇重任,倘若未來遇上難關,希望得章家一臂之力。 后來,章錦年再聽到樓問津的消息,便是聽說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得貴人提攜,成了一艘游輪的股東,那游輪專跑加勒比海航線,非常賺錢,即便他只在里頭占了一小股,也足夠賺得盆滿缽滿了。 父親章清霽閱人無數,在十七歲的樓問津拒絕了章家的名利報答時,斷言這位年輕人非池中物,將來必然會有一番作為。 那之后,樓問津銷聲匿跡了好長時間,再度聯系上章家,希望兌現當年約定時,已經蟄伏于仇家之一的梁廷昭身旁,變成了他的頭號親信。 章錦年也不得不感慨,他的心志之堅定,城府之深沉,平生少見。 這樣的人,一旦做了決定,幾乎沒有商榷的余地。 章錦年不再勉強,“父親知道你大約會拒絕,讓我再帶給你一句話。他說未來無論何時,你永遠是章家的座上賓?!?/br> 章錦年與樓問津算不得多么相熟,再多規勸的話便是交淺言深了,因此便打算告辭。 她起身時,無意識往樓問津面前的茶幾上瞥了一眼,微微一怔,那書頁合上的書籍,封面標題依稀是《introdu to the human body》(《醫學基礎》)。 梁稚在王士萊那里,只做到了這一年年末,因為梁廷昭即將回來,之后如何打算還說不定,若是未來臨時辭職,會讓王士萊應接不暇。 王士萊自是極力挽留,但也為梁稚感到高興。他封給梁稚好大一筆年終獎,叫她給梁廷昭帶話,倘若未來有東山再起之規劃,他一定略盡綿薄之力。 梁稚就這樣辭了職,回到庇城,等待過年。 獅城的房子暫且沒有退租,因為承租人是樓問津,還因為她在收拾東西時,收出了樓問津的那一把巴朗刀。那畢竟是他誼父的遺物,未來有機會,還是應當還到他手里。因此,她打算年后找一個時間,請家里司機自駕一趟,把剩余物品,連同那刀帶回庇城,歸還的同時,通知樓問津與房東退租。 那天以后,梁稚便一直在等梁廷昭重返庇城,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過年,卻連電話也沒有等到一通。 梁宅上下都處在一種懸而未決的氛圍里,梁稚不敢出門,每日待在家中,生怕漏過每一通電話。 除夕當天,仍未得到消息,梁稚一直守在電話旁,坐立難安,古叔叫她去休息,同她換班,她也不肯。 “古叔,你說樓問津是不是騙了我?我爸真的已經自由了嗎?” 古叔面有難色,“……我原不該為樓問津說好話,可我覺得,在這件事上,他并無撒謊的必要,因為顯然站在他的立場,叫九小姐誤以為頭家還在他手里,對他才是利益最大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