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蝴蝶 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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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稚打發蘭姨去幫忙買份報紙,自己在屋里逡巡一圈,粗略數點,發現稍微值錢些的裝飾品都已被洗劫一空,地下室酒窖里裝滿了梁廷昭最為得意的珍藏,她一時懶得去看,估計也不容樂觀。 書房同樣堪比案發現場,抽屜里亂七八糟,被翻得不成樣子,連一把鑲了一粒假紅寶石的拆信刀都消失無蹤。 她立馬拉開另一邊抽屜,里頭一柄黑檀木的巴朗刀,倒還安然無恙,大抵這一類刀具隨處可見,確實值不了幾個錢,所以才逃過一劫。她不由地松了口氣。 到二樓走廊盡頭,梁稚停步——那原本掛在斗柜上方墻壁上的全家福相,不知何時摔了下來,玻璃相框碎落一地。 梁稚蹲身拾揀,未防玻璃碎片鋒利,扎得她輕“嘶”一聲。 走廊那端傳來腳步聲,“阿九,報紙我給你擱在茶幾上了——哎呀,東西快放下,當心扎了手?!?/br> 梁稚還想親力親為,蘭姨幾步走近,將她從地上扽起,見她手指破口,少不得絮叨兩句,又急忙返身去樓下提醫藥箱。 蘭姨替她消毒,愁云慘淡模樣:“家里沒個頂梁柱,以后可怎么是好?!?/br> “我爸只是被關起來了,還沒死?!绷褐善届o地說,“以后不許哭喪臉,天塌了還有我頂在前面?!?/br> 蘭姨驚訝打量梁稚,眼前年輕姑娘神情勇毅,哪里還是從前那個嬌滴滴的富家千金。 梁稚回客廳,拿起茶幾上那份報紙。頭版頭條,果真也是鄧麗君去世的消息。 她在沙發上躺下來,拿報紙蓋住臉,眼眶濕潤。 想到八二年鄧小姐在吉隆坡開演唱會,那時她才九歲,母親也沒去世。彼時華人世界,各個都是鄧小姐的歌迷。 她呆望舞臺上的鄧小姐風華萬千,芙蓉泣露的好嗓音,唱的是: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第3章 婚期定在一個月后。 這幾日許多人進出梁家,都是籌備婚禮的工作人員,有人灑掃大宅,有人布置喜房,照婚慶舊俗,往門窗上張貼大紅“囍”字。 仿佛為了“將功折罪”,古叔格外賣力。他小時候在柔城念過華文學校,成績還頗為不錯,如果不是家里實在貧窮,還能繼續進修。他沒有其余嗜好,唯獨書法很見功底,家里的“囍”字與對聯,都為他親手所寫。 屋里各處貼滿灑了金箔的紅紙,倒好像真有了喜慶的味道。 那日之后,樓問津卻再未出現,只偶爾寶星過來交代工作。梁稚擔心父親,寢食不安,同寶星打聽事情進度,寶星始終同一套答案,說樓總答應過的事,從來沒有食言的先例。 午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大伯的第二個兒子,梁稚的二堂兄梁恩仲。 梁稚父親梁廷昭,在兄弟四人之中排行老三,他腦子最為活泛,又肯吃苦,梁家企業由他一手締造,自然也由他一手掌舵。 早些年,幾個弟兄都在公司幫忙,但梁廷昭見他們各個任人唯親,把公司搞得一團糟,便恩威并施地叫他們交出了實權,只在公司里占股分紅——大抵也是當年的雷霆手段犯了眾怒,才叫他們聯合起來,同樓問津沆瀣一氣。 而梁稚的二堂哥梁恩仲,雖然生活作風有些糜爛,但難得的是頗具才干之人,也就被梁廷昭委以重任,做了公司分管銷售的副總經理。這一回樓問津謀奪梁家產業,他正是樓問津的頭號功臣。 梁恩仲進屋脫帽,還沒說話,梁稚便抄起茶幾上的花瓶砸過去。 梁恩仲一躲,花瓶落地。 “古叔!”梁稚高喊。 古叔正在儲藏室里忙碌,聞聲趕忙跑了出來。 “你這個管家是怎么當的,這種吃里扒外的東西,也放他進梁家大門!” 古叔立即上前,攔在梁恩仲面前,朝門外做出個“請”手勢:“二公子請回吧,家里正在做打掃,不便迎客?!?/br> 梁恩仲笑了笑:“我本意是想來瞧一瞧九妹出嫁,我這個做兄長的有什么可幫忙的,既然不歡迎我,我就不留在這兒討九妹的嫌了?!?/br> “我爸被關在警署那么久,你一次都沒上門過,現在倒是跑過來裝腔作勢?!?/br> “九妹何必這樣義憤填膺,三叔落到這步田地,焉能說沒有他自己剛愎自用、咎由自取的因素?” 梁稚怒目相對:“我爸或許對不起梁家所有人,但絕沒有對不起你梁恩仲。你一筆爛賭賬,是他替你還的。早知道這樣,他當年就該讓那些討債的人一刀將你砍死,省得你現在恩將仇報!” “三叔當年將所有弟兄排擠出公司,一人吃得盆滿缽滿,卻不管弟兄死活的時候,就該料到會有這樣一天?!?/br> “古叔!”梁稚不想再與他爭執,“把他趕出去!” 梁恩仲退后一步,做個自覺告辭的模樣,卻也沒有立即出去,而是目光在梁宅逡巡一圈,落在了那已經空了的博古架上,“從前便覺得,這好好的愛德華式建筑,卻讓三叔配一個中式的博古架,實在不倫不類?,F在空了也好,正好丟了,也免得暴殄天物?!?/br> “我自家的房子,我就是裝成公共廁所,也輪不到你來插嘴!” 事已至此,梁稚也大致能夠確定,討債的人多半就是梁恩仲或是大伯家派來的人,目的就是為了霸占父親的宅邸和收藏。 梁恩仲笑一笑,仿佛覺得她這人有些不識時務。隨即轉身離開了,那昂首闊步的模樣,得意得叫人作嘔。 梁稚煩得要死,抱臂往沙發上一坐,“古叔,那個丁寶星有沒有手提電話?問問他到哪兒了,怎么還不到!” 古叔一貫擔待梁稚,何況如今家里發生這么大的變故,所有人的生活壓力都驟然地壓在了她一個年輕姑娘肩上。 因此他很是耐心:“我去門口看一看,說的是兩點半到,我想應該要到了?!?/br> 古叔叫來一個傭工打掃地上的碎花瓶,自己去了大門口,約莫五分鐘,進來通報說寶星到了,車就停在門口。 梁稚拿上手包,走到大門口去。 沒想到,路邊停著的,卻是她的那一部馬賽地跑車,只是整個外觀已然煥然一新。 梁稚拉開車門一坐上去,不待開口,寶星已積極邀功:“樓總叫人重新噴了漆,這桃紅的顏色,不知道梁小姐喜不喜歡?” 那應當還是年前,梁稚開車出去兜風,回來時隨口提了一句,說這酒紅實在看膩了,回頭一定找個時間,把車送去重新漆一漆,桃紅色就很不錯。那時梁廷昭在看報,插嘴道,桃紅未免有些張揚。她揚揚下巴,說就要張揚。 寶星沒有聽見梁稚作聲,轉頭看了一眼。 梁稚這才說道:“翻新了正好賣個好價錢?!?/br> 寶星:“……梁小姐要賣掉???” “你有意見?” 寶星忙說:“這是梁小姐自己的車,自然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br> 寶星此來,是接梁稚前去定制鳳褂。 車開進夜蘭亞丁,停在一棟五腳基前。從一扇隱蔽的狹窄小門上去,二樓是一間裁縫鋪,手寫楷書店招,只做熟人生意。店主紅姐,三代傳承的手藝,一柄剪刀使得出神入化。梁稚有時穿膩商場成衣,便會挑了料子請紅姐量體裁衣。 店里花窗四合,開著冷氣。紅姐正在踩縫紉機,抬頭看一眼,笑說:“請坐,等我車完這道裙邊?!?/br> 梁稚自發進店,挪張藤椅坐下,望向還在門口張望的寶星:“這里沒你的事了?!?/br> 寶星欠身笑說:“我就在樓下候著,梁小姐有事就叫我?!?/br> 店門半掩,縫紉機軋軋的聲響里,紅姐開口道:“梁家的事我聽說了?!?/br> 桌上晾著豆蔻水,梁稚給自己倒了一杯,歪在椅里怏怏道:“《庇城晚報》那群記者沒點正事,天天編派我現在過得如何凄慘?!?/br> 紅姐打量她:“我看你好像不怎么狼狽?!?/br> “那是狼狽的樣子紅姐沒見到?!?/br> 裁縫店店面不大,四周墻面釘牢木板,層層疊疊堆滿布料。紅姐這里宛如百寶庫,最不缺綾羅綢緞,從前她空閑過來,一挑就是一下午,今日卻毫無興致。 紅姐捏u形剪剪去線頭,“今天過來做新衣?” 梁稚頓一頓說:“來找紅姐做鳳褂?!?/br> “你要跟沈家二少東家結婚了?” “不是他?!?/br> “……那還能有誰?”紅姐道喜的話都到嘴邊,硬生生憋回。 “樓問津?!?/br> 紅姐更驚訝,半晌才說:“這豈不是趁火打劫?!?/br> 樓問津其人,紅姐自然是見過,從前常常是他開車載梁稚來店,清逸冷峻的年輕人,皮膚蒼白,眉目深邃,若不是知曉他父母祖籍皆是浙江,還以為混了幾分西洋血統。他話很少,梁稚挑了布料,裹上身對鏡照看,轉頭問他好不好看,他睇上一眼,說好看,那語氣聽來總覺有三分敷衍。 個中緣由梁稚不愿再解釋,紅姐察言觀色,也不多問,只說:“婚期什么時候?” “下月十二號?!?/br> “那可趕不及?!?/br> “工藝很繁瑣?” “滿繡的工藝,少說要一年的工期?!?/br> “用不著那么麻煩。滿繡不滿繡的,也不過是件嫁衣?!?/br> 紅姐打量梁稚:“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樓問津的意思?你結婚不穿滿繡,我都替你委屈?!?/br> 梁稚一心只想早日完婚救出梁廷昭,哪里有多余心思咂摸委屈不委屈。 紅姐說:“我記得梁夫人當年補辦婚禮不是穿了一件褂皇?衣服還在嗎?我替你改一改倒是來得及?!?/br> 梁稚毫不猶豫:“不行?!?/br> 梁稚父母結婚之時,梁廷昭只是個開面檔的窮光蛋,兩人在莊記酒家擺酒三桌,薄酬親友,便算完婚。此后梁廷昭每每念及此事,總認為虧待了愛妻,發跡之后,特在結婚十周年之際,補辦一場婚禮,請幾十繡工,一年時間趕制一件龍鳳裙褂,金線滿織,溢彩流光。衣服鎖在保險柜里,那時邱素因說,要傳給女兒,出嫁時穿。 父母伉儷情深,而梁稚自知跟樓問津結婚只是一場交易,怎敢辱沒母親的一片心意。 沒待紅姐問為什么,梁稚說:“能穿就行,沒什么可挑的?!?/br> 紅姐望她一會兒,拿了軟尺起身,“那你過來,我給你量體?!?/br> 梁稚抬臂,軟尺環攏腰身,紅姐低頭讀數,說:“怎么瘦了這么多?!?/br> 梁稚驟然鼻酸。 量體完畢,梁稚卻不愿就此回去,家里進進出出都是人,待著心煩。 架子上掛著數件連衣裙,紅姐說不是客制訂單,是從店里淘來的二手貨,送去干洗,剛剛取回來的。這也是紅姐習慣,看到漂亮裙子,總要弄過來仔細研究剪裁工藝。 梁稚這一陣寢食不安,更無心情置辦新衣。這幾條裙子是八十年代的設計,相較于時下的流行風向別有風味。 她難得有興致想試一試,結果一試就停不下來,這件喜歡,那件也喜歡。 選了又選,最后剩兩條裙子,難以抉擇。 紅姐說二手不值幾個錢,她若喜歡,這兩件都送她便是。 梁稚望著穿衣鏡轉一個圈,“不可以。我還沒有落魄到衣服都買不起的地步?!?/br> 她雖這樣說,心里也清楚往常那樣揮霍無度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況且她還得給父親備一筆路費,以防他離開庇城以后一時半刻找不到生計。 最后,梁稚只選了其中一件付賬,交由紅姐用紙袋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