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85節
“我和何十三,雖然家中只剩一個人,但好歹還剩了,薛兆尹可知道,多少天威軍兒郎,家中已經不剩一人了?就拿我阿兄的好友曹五郎來說,他由寡母撫養長大,寡母自幼教他,精忠報國,所以他一腔熱血,十四歲就去從軍,立志不讓胡虜踏入我大周國土一步,可就是這樣一個碧血丹心的兒郎,自己慘死落雁嶺不說,還要承受丟失兵敗失地的罵名,寡母因為受不了屈辱,懸梁自盡,他全家……都死絕了?!卑⑿U說到后來,眼含熱淚,她痛哭失聲:“而天威軍中,還有多少受屈的曹五郎,還有多少個精忠報國的兒郎,全家一個都不剩了……他們沒辦法像薛兆尹所說的,珍惜生命了?!?/br> “他們本來不應該死的,他們本應是英雄,應該得到大周百姓的尊重,而不是得到百姓的斥罵,假如不是jian臣作祟,曹五郎他們的悲劇,根本不會發生。除了曹五郎他們,還有六州的百姓,他們又有何辜?他們只是想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可是在卻淪為爭權奪利的犧牲品,在這場陰謀中,多少六州百姓,淪為突厥人的奴仆,又有多少六州百姓,滅門絕戶,舉家無一幸免?薛兆尹,你有看到落雁嶺的累累白骨嗎?你有看到六州的累累白骨嗎?制定那個詭計的人,他還配稱作人嗎?還是說,在他們的眼里,守護邊疆的將士,勤勤懇懇的百姓,全部都不算人?” 面對阿蠻的連番質問,薛萬轍也不由動容,阿蠻擦了眼淚,說道:“假如薛兆尹不收我們訴狀,我們就去大理寺,去御史臺,去大明宮,除非我們這些人都死完了,否則,我們不會停止告狀的?!?/br> 她說罷,便準備灰心起身,薛萬轍忽道:“等等?!?/br> 阿蠻頓住,薛萬轍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薛萬轍雖人微言輕,但也愿為將士忠魂,略盡綿薄之力,你們的訴狀,我收了?!?/br> 阿蠻大喜,她和眾人叩首道:“多謝薛兆尹?!?/br> 薛萬轍點頭,他看著阿蠻,忽道:“你也莫要灰心,你還記得桂州都督張弘毅么?” 阿蠻道:“自然記得?!?/br> “他是我的好友?!毖θf轍道:“日前他寫信與我,提及沈闕被押送長安一事,信中,他有提及天威軍一案?!?/br> 薛萬轍頓了頓,他沒有說,張弘毅還在信中提及崔珣,他提到一介佞臣,如何會寫出那般有風骨的行草,他還提到,一介佞臣,居然會為了故友冤情,不顧性命,奔赴千里,薛萬轍思及遍貼長安的雕印供狀,也恍然大悟崔珣為何拖著病體奔赴嶺南,他和張弘毅這些直臣,連一個佞臣都不如??! 薛萬轍心中慢慢下了決斷,他與張弘毅同年為官,兩人仕途都不甚順利,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一腔熱血較少年時也淡了很多,但今日,這熱血似乎又慢慢復蘇了,他看著阿蠻,說道:“讓百姓認為大周的天,長夜難明,這是我們這些官吏的過錯,如今爾等豁出性命,讓暗夜得見天光,我們再坐視不理,就不配做大周臣子了,你且放心,天威軍的案子,不會只有你們努力了?!?/br> 第127章 長安的雨, 斷斷續續,下了三日。 三日里,朝堂都爭辯不休, 京兆尹薛萬轍接下天威軍的案子,每日上疏, 請求隆興帝允他徹查, 除他之外, 桂州都督張弘毅, 還有朝中一眾清流, 也上疏懇請隆興帝徹查, 薛萬轍更是在朝堂與尚書左仆射盧裕民激烈爭辯,盧裕民說他清者自清, 薛萬轍說如果真是清者,那更應該不怕查了,直把盧裕民駁到目瞪口呆,隆興帝大怒,斥道:“薛卿,你輕信婦孺胡言, 行此癲狂之事,你眼中還有朕這個天子嗎?” 薛萬轍道:“臣正是為了圣人著想, 才會懇請圣人徹查此案, 如今百姓議論紛紛,都說圣人是袒護老師才不愿徹查, 若再拖下去,必然有損圣譽!” 薛萬轍說罷, 居然老淚縱橫,痛哭流涕, 他伏首泣道:“圣人登基以來,英明果斷,內仁外義,有君如此,實乃吾等人臣之大幸,但正因如此,臣才不能坐視圣人因為私心,而忘了國法,假如查探之后,證實是盛阿蠻等人冤屈了盧相公,臣自會判他們誣告反坐,屆時,臣也會一死,向盧相公賠罪?!?/br> 他說得真情實感,朝中清流紛紛惻然,全都跪下請求隆興帝徹查,直將隆興帝氣得夠嗆,他有心想懲處薛萬轍,來個殺一儆百,又怕激起清流眾怒,須知薛萬轍和張弘毅兩人在清流一派之中聲望甚高,假如真殺了薛萬轍,這群自詡直臣的書呆子只怕一個個要前赴后繼,以死諫為榮了,到時候更是難以收場。 隆興帝此時簡直是后悔萬分,早知如此,就不該同意讓薛萬轍任京兆尹了,盧裕民也是后悔萬分,薛萬轍之所以能從揚州刺史調任京兆尹,是因為京兆尹這個位子他與崔頌清爭執不休,兩人都想安插自己一黨的人,但兩人又誰都不服誰,最后只能安排薛萬轍這個清流擔任,誰能想到,他的這個決定,居然能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隆興帝氣到咬牙,他冷聲道:“散朝!” 他從御座起身,欲離開這個煩心地,誰料到薛萬轍這個戇夫居然快步上前,扯住隆興帝的衣袖慟哭道:“懇請圣人,徹查天威軍一案!” 隆興帝掙脫不得,驚怒交加:“薛萬轍,你是要謀反嗎?” 薛萬轍跪倒哭勸:“臣對圣人大不敬,甘愿引頸受戮,但圣人若不徹查天威軍一案,恐會失了民心,臣不敢不勸?!?/br> 朝中清流跟著薛萬轍跪倒一片,泣下沾襟,而這一沖突,也被黃門侍郎兼起居郎王暄,記入《起居注》中。 長安郊外的一處僻靜古寺,一襲素衣的盧淮端坐于禪堂之中,他自聽得沈闕證詞后,就告病不去朝會,而是一人來到這偏遠古寺,每日聽著僧人誦經,于句句經文中,他紛亂的心情終于稍稍緩解,但是他也知曉,他在這山野古寺中,逃避不了多久。 他手中拿著王暄的信,信中摘錄了《起居注》的幾句話:“轍隨之而引帝裾,帝奮衣不得脫,怒曰:‘爾欲反乎?’,轍淚言:‘臣不敬天子,甘受顯戮,然民心漸失,臣不敢不言勸也?!?/br> 盧淮捏著薄薄的宣紙信函,茫然若失,腦海中,似乎又回想起自己任大理寺少卿時立下的那句誓言: “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br> 他痛苦閉眸。 王暄信中,還寫了如今朝中亂成一團,太后和崔黨為了避嫌,對此事都一言不發,只有清流大聲疾呼,王暄話里行間,隱隱對那些清流風骨頗為敬仰,奈何他性格使然,也只能做到敬仰,卻不敢和那些清流一般,不 顧性命死諫。 只是,王暄是性格使然,他盧淮呢?他不是向來自詡剛正不阿之輩,對王暄怒其不爭么,他的剛正呢,他的不阿呢?去哪里了? 王暄還敢將這一段死諫如實記錄進《起居注》,他盧淮難道就只敢一輩子躲在山野古寺,逃災避難嗎? 盧淮緩緩睜開眼睛,眸中恍惚漸漸褪去,轉為痛不可忍的清明,不,他不能這樣,叔父對他,固然恩重如山,可是,他除了是叔父的侄兒,還是大周的臣子,除此之外,他更是,一個“人”啊。 盧淮躲在山野古寺,崔珣則和李楹呆在書肆后院,三日前,隆興帝召崔珣進宮,金吾衛去崔府卻尋不到他人,接下來三日他都不見蹤影,對外只說去尋神醫治病了,讓隆興帝也奈他不得。 不過崔珣雖一直呆在書肆,朝中和民間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還是讓暗探一一稟報,當聽到何十三等人冒死告狀時,他眉心微微蹙起,當聽到薛萬轍接下訴狀時,他眉頭稍稍舒展了些,當聽到薛萬轍在朝上拉住隆興帝衣袖不放,只為了推動天威軍一案徹查時,他漆黑雙眸之中,滿是動容。 暗探走后,李楹坐到他身邊,說道:“他們比你想象中的勇敢?!?/br> 崔珣頷首。 他的計策,本只是想借雕印供狀攪亂一池春水,他不愿現身,是想讓這春水更亂一些,但是沒想到,何十三等人居然敢舍棄性命去告狀,薛萬轍那些鄙視他的清流居然敢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接下訴狀,這的確,出乎了他的意料。 李楹道:“沈闕也暫緩行刑了,看來長安城的民意,比我們預料的還要洶涌?!?/br> 崔珣點了點頭:“忠臣被jian臣所害,之后得以平反,jian臣受到懲罰,這一直是戲班子最愛排的戲文,如今有活生生的例子在這,百姓自然感興趣?!?/br> 李楹略顯欣慰:“我們這趟嶺南之行,終于沒有白費?!?/br> 嶺南之行,是犧牲崔珣壽數換來的,還好結果比李楹預想的還要好,李楹問:“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 崔珣沉吟了下,道:“去尋我伯父?!?/br> “崔頌清?” “伯父之所以對此案不發一言,是擔心他若參與,就會被盧裕民歪曲成兩黨黨爭,但是,伯父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若他能進言,勝算會大上很多?!?/br> 李楹聽后,本想問他怎么不去尋她阿娘,若她阿娘發話,勝算不是能更大么?但她一琢磨,也大概明白了,六年前的天威軍一案,最大受益者是阿弟,六年后,如果天威軍一案能夠昭雪,那最大受益者,必然是阿娘,屆時阿弟苦心培養的勢力會一夕瓦解,阿弟也再無力和阿娘抗衡了。 所以,阿娘不能貿然出面,一方面,是為了避嫌,撇清她和雕印供狀的關系,否則盧裕民等人定會攻伐此事是她一手策劃,為的就是將阿弟權力收回,到時候反而被動。 另一方面,恐怕阿娘對阿弟,還存著母子之情。 雖說天家從來都無親情,本朝殺兄殺子的事情屢見不鮮,但阿娘是個例外,她是個極重親情的人,就連沈闕要殺她,她都沒要了沈闕的命,對痛恨她的外甥尚且這般寬容,何況兒子呢? 李楹心中微嘆,阿娘一生之中,只有她和阿弟兩個孩子,她不在了,便只有阿弟了,阿弟的小名叫菩薩保,意為慈氏菩薩保佑,從這個名字,也能看出阿娘對阿弟的期望,那就是,不求富貴,平安就好。 阿娘這般愛子情深,定然不愿和阿弟關系徹底斷絕,所以崔珣先去尋崔頌清,而不是阿娘。 李楹想到這里,也隱隱佩服崔珣揣度人心的本領,她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去尋崔頌清?” “遲兩天吧?!贝瞢懙溃骸白屆褚庠儆萦乙恍??!?/br> 他說罷,胸腔一陣咳意上涌,他不由又輕咳出聲,李楹瞥了他一眼,說道:“遲兩天也好,再多養養身子?!?/br> 她起身,端過來一個陶制藥罐,崔珣見到藥罐簡直就頭皮發麻:“還要喝么?” “要啊?!?/br> 崔珣聲音放的有些低,聽起來像軟語相求的味道:“真的要喝么……” 李楹抬眸,望著他笑道:“莫裝可憐,我才不吃這一套呢?!?/br> 崔珣心思被戳破,白玉般的雙頰飛起紅暈,他爭辯道:“自回長安以來,每日都要喝十幾碗湯藥,太多了……” 李楹沒有理睬他,而是盈盈淺笑著,揭開藥罐的蓋子,只見里面不是黑漆漆的湯藥,反而是一罐淺白色的百合茯苓粥。 崔珣不由訝異:“怎么是粥?” 李楹眼角眉梢中都盛滿俏皮笑意,就如熠熠星辰般讓人挪不開眼睛:“我也沒說是湯藥啊?!?/br> 崔珣這才知曉被她戲弄,思及方才不想喝藥的小小心思,不由有些臉紅:“那你也沒說不是……” “誰讓你那么怕喝藥?!崩铋捍蛉さ溃骸翱吹绞裁炊加X得是藥?!?/br> 她舀了碗百合茯苓粥,遞給崔珣,崔珣道:“你不喝么?” “這是給你熬的?!崩铋旱溃骸鞍俸峡芍蝿谒栽锟?,茯苓可治胃氣不和,說起來,這也算是藥了?!?/br> 崔珣一笑,他接過白瓷碗,舀了匙飲下,他喝粥的樣子,慢條斯理,甚是優雅,李楹托腮看著,她忽嘆了聲:“我突然有個很自私的念頭?!?/br> “嗯?” “我居然想你在這書肆多呆幾天,和我多廝混些時日?!崩铋嚎鄲赖溃骸斑@個念頭,是不是很自私?” 崔珣愣了愣,然后道:“明月珠,人都會自私的,我也會有私心?!?/br> “真的么?你的私心是什么?” 崔珣望著她,慢慢道:“也是想和你在這書肆,多廝混些時日,就我們倆?!?/br> 這回換李楹一怔了,片刻后,她才笑道:“但我們倆,還是不會耽擱出書肆的時日?!?/br> 所謂私心,終是轉瞬即逝,她和他,永遠都不會將繾綣情長放第一位。 人的一生中,有大義,有小情,有人選擇大義,有人選擇小情,但即使選擇大義的人,歸根結底,也只是凡世間形形色色的一個人,應該允許他們大義無礙的情況下,留戀小情。 李楹拉起崔珣的手:“既然如此,我們便好好珍惜在書肆的這幾日吧,這幾日,我們什么都不去想,就我們倆,廝混在一起,好不好?” 崔珣靜靜看著她,他彎起嘴角,頷首道:“好?!?/br> 第128章 之后幾日, 李楹和崔珣在書肆中閑風撫琴,月下對弈,倒是過了一段怡情悅性的時光, 在李楹的悉心調養下,他身體較剛回長安時也好上不少, 第七日, 在下到最后一盤棋局的時候, 崔珣執黑子置于天元位, 笑道:“明月珠, 你輸了?!?/br> 李楹懊惱錘頭:“我方才就不該下那里?!?/br> 她嘆了一口氣, 坦然道:“不過落子無悔,輸了就輸了吧, 我又不是沒贏過?!?/br> 她這般磊落坦蕩,倒應了那句,棋品如人品。 崔珣盯著她瑩白如玉的面龐,一時之間,都舍不得移開眼,半晌, 他才道:“明月珠,我要走了?!?/br> 桃源再美好, 他終究還是要回到塵世的, 李楹望著他,微微一笑:“好, 我等你回來?!?/br> 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但她相信, 他一定會成功的。 果然在崔珣踏入崔頌清府邸的時候,崔頌清訝異萬分:“你還敢來尋我?” 他道:“你知不知道, 圣人找你都快找瘋了?!?/br> 崔珣道:“但伯父還是愿意見我?!?/br> 崔頌清哼了聲,不置可否,崔珣道:“伯父是想知道,雕印供狀一事,究竟是不是我所為?” 他承認道:“此事,的確是我所為?!?/br> 崔頌清雖然早就猜到,但崔珣一口承認,他還是有些詫異,思及崔珣在朝會替阿蠻說話,以及拖著病體請纓去嶺南押送沈闕這兩件事,他突然覺得,他有些看不懂這個他一直鄙夷的侄子了。 他沉吟片刻,問道:“你 為何要這般做?” 崔珣答道:“我要替天威軍申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