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83節
“當然?!卑⑿U點頭:“否則,你以為我會跟你去嶺南?我會為你做飯洗衣?我會為你疊被鋪床?沈闕,我可以告訴你,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個時辰,都在想著怎么殺了你?!?/br> 沈闕憤怒到握緊鐵柵欄,阿蠻也毫無畏懼的,一臉譏嘲的看著他,半晌,沈闕眸中的憤怒忽漸漸退卻,他頹然跪倒在地,心如死灰地喃喃道:“好,這才是我認識的盛阿蠻?!?/br> 第一次見她,便是在賞春宴,那時候的她,就是性子火爆,剛烈不屈,第二次,就是強暴她那一次,事后,她雖然一身狼藉,但一雙眼睛,還是死死瞪著他,他早該明白她的個性的,他不應該被她在嶺南假裝的溫柔所欺騙,要怪的話,只能怪他那時太落魄了,妾室全部離他而去,只有她不離不棄,讓他逐漸對她動了心,丟了命。 沈闕抬眸看她,自嘲道:“如果這是你的報復的話,你成功了?!?/br> 他目光又移向她平坦的腹部:“但是,我沒想到,你居然連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盛阿蠻,你足夠心狠?!?/br> “我的孩子?下手?”阿蠻笑:“我越級上訴,應笞八十,以妾告夫,應徒兩年,我那些姐妹都說我傻,說我不應該落胎,不落的話,就可以再拖上好幾個月,等風頭過了,讓崔珣幫我向圣人和太后求求情,或許,他們就會網開一面,不行笞刑和徒刑了,我也不用受皮rou之苦,以及牢獄之災了,可我不愿意,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么?” 沈闕愣愣望著她,阿蠻一字一句說道:“因為這孩子,留在我腹中的每一天,都讓我覺得惡心?!?/br> “我盛阿蠻今生今世,都不愿和你再有任何瓜葛,你的子嗣,不配我用血rou來孕育?!?/br> 她每句話,都在往沈闕心窩上戳,絕情到了極點,沈闕臉色慘白,整個人無助到失魂落魄,半晌,他才似乎想起什么,抓住柵欄說道:“盛阿蠻,你今日來,難道不是來求我供出真相的么?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 “我求你,你會說?”阿蠻道:“我從未想過求你,你想說便說,不想說便不說,別指望我求你半分?!?/br> 她這般說,沈闕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他知道他這輩子,也無法征服這個女人,但此生,能栽在這樣一個女人手里,倒也死而無憾。 他笑罷,道:“好!既然你把真心話全說出來了,那我說幾句又何妨!盛阿蠻,是我殺了你阿兄,但你也記住,若非我沈闕,你阿兄昭不了雪,你這輩子,都給我記住了!” 第124章 沈闕的證詞, 徐徐揭開了六年前,那場埋葬五萬忠魂的陰謀起始。 沈闕當時二十三歲,雖然世襲國公, 但他心中總是憤懣之氣難平,他知道他的憤懣來自哪里, 那是來自大周實際的掌權者, 高高在上的太后, 他的殺母仇人。 每一次太后對他的賞賜, 都被他視為對他的羞辱, 而他對太后的每一次謝恩叩首, 都讓他內心極為痛苦,身為人子, 不但報不了殺母之仇,還要對仇人卑躬屈膝,天底下,有他這般沒用的兒子么? 這種極度的痛苦下,讓他性格愈發扭曲,他開始囂張跋扈, 斂財賣官,他在賭, 賭他那個虛偽狠毒的姨母到底能容忍他到何時?他想著, 到底什么時候,她才能撕下她假惺惺的面具, 像對待他母親和阿姊一樣,對他下毒手? 可是姨母一直沒對他下手, 或許她根本沒功夫對他下手,她還要忙著對付李家宗室, 對付天下群臣,她還要繼續攫取權力,因為她的兒子已經十七歲了,她沒理由再垂簾聽政了,她雖然表面還政,給了她兒子一些決斷的權力,但政令擬定這些大權,還是牢牢握在她的手中,連官員任免皇帝都要先問過她,才敢蓋上皇帝行璽。 這種窩窩囊囊的皇帝,真是天下奇聞。 他一邊痛恨著他姨母,一邊鄙夷著他表弟,一邊在長安城繼續醉生夢死,但仇恨的火種,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熄滅,反而愈發明亮。 而機會終于來了,豐州刺史裴觀岳,回京述職的時候,找到了他。 同行的,還有戶部尚書盧裕民。 他有些詫異,裴觀岳找上他,并不稀奇,裴觀岳此人慣會見風使舵,出身寒門,卻娶了太原王氏的嫡女,與寒門世家兩邊都關系良好,在官場也是如魚得水,但是盧裕民這個人,卻古板的很,最是嫉惡如仇,還上疏彈劾過他幾次,不知此次,為何會找上他? 裴觀岳假裝沒看出他的詫異,直截了當的問他:“沈將軍,我知道你心里痛恨太后,如今有一個讓太后失勢的法子,你干不干?” “什么法子?” “太后一手提拔的郭勤威,在邊關守著關內道六州,百姓都說,有郭勤威在,突厥鐵蹄踏不進大周一步?!迸嵊^岳道:“但若突厥鐵蹄踏進來了,郭勤威因為失誤戰敗了,關內道六州丟了,他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那太后也必會承受用人不當的后果,試問一個丟了國土的女人,有什么資格再把持朝政?” 裴觀岳的每個字,都讓沈闕無比震驚,他自認為他不是個良善之輩,但裴觀岳,居然比他還毒上一百倍。 他不由道:“這也太陰毒了,那六州的百姓呢?六州的土地呢?就拱手讓給突厥了?” “成大事者,必然會有所犧牲?!迸嵊^岳面不改色:“我大周國土千萬,少了區區六州,算什么?” 沈闕嘖嘖稱奇,他看向一直沉默的盧裕民:“盧尚書,你也是這么想的?” 盧裕民終于出聲,他緩緩道:“這個計策,就是我定的?!?/br> 沈闕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盧裕民面無表情:“讓一個女人牝雞司晨,這是我們這些臣子的過失,為了大周社稷,為了天下安康,我不得不這么做?!?/br> 他又問沈闕:“沈將軍,這個計策,若成了,我等可以得償所愿,若敗了,我等會死無葬身之地,愿與不愿,皆在將軍一念之間?!?/br> 沈闕心中其實沒什么可猶豫的,他從來不是什么愛國愛民的人,六州的百姓,關他什么事?大周國土丟了,又關他什么事?他只要為母報仇,一切能讓太后不痛快的事情,他都干。 三個人,一個為了報仇,一個為了權勢,一個為了公義 ,三人一拍即合,在裴觀岳的家中,反復琢磨著陰謀的每一個細節,力求讓計劃萬無一失。 潮濕的獄房內,沈闕緩緩道:“之后,盧裕民便寫了一封信,送給突厥尼都可汗,允諾將關內道六州贈予突厥,作為回報,突厥需要剿滅天威軍,且鐵蹄止于寧朔,不得進犯長安?!?/br>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尼都可汗接信之后,大喜過望,這一樁買賣,對突厥來說,怎么算都不虧,既剿滅了心腹大患,又得到了六州土地和人口,簡直是天降的好事。 尼都可汗一口答應,按照約定的計劃,他集結兵力,氣勢洶洶,直撲豐州而去,裴觀岳假意不敵,誘天威軍前來救援,又借著郭勤威對他的信任,將天威軍行軍計劃泄露給突厥,最終釀成落雁嶺慘案。 這,便是天威軍一案的全貌。 崔珣已經從隔間走出,他雖然早已拼湊出事情真相,但從始作俑者口中聽到,還是忍不住氣血上涌,阿蠻和盧淮都震驚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尤其是盧淮,他臉色慘白到毫無血色,整個人和游魂沒什么兩樣,崔珣手指掐入掌心,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他最后問沈闕一個問題:“這件事,圣人知道么?” “當然?!鄙蜿I答道:“盧裕民是圣人的老師,圣人對他言聽計從,這件事,圣人會不知道?更何況,沒有圣人點頭,裴觀岳他敢做這種抄家滅族的事?沒有圣人行璽,尼都可汗會相信一封書信?圣人自然知道?!?/br> 崔珣只覺一陣眩暈,君父,這就是他的君父! 他抓住囚牢鐵欄,這才勉強站立,心中悲愴之情,簡直無法言表,他腦海中只不斷想著在天威軍時,郭勤威教導他的話,郭勤威說:“十七郎,你文韜武略,樣樣出色,性格雖有些偏激,但無傷大雅,不失為有情有義之人,只不過,你有一樣,做得十分不對?!?/br> 當時的他,對郭勤威十分孺慕,他恭敬道:“還請郭帥指正?!?/br> 郭勤威嘆了一口氣,說道:“或許是因為你父親對你不好,才讓你對‘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少了些敬畏,但是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即使你無法做到親近,也一定要做到尊重,尤其是君,君者,天下人之父也,你更要加倍尊重,加倍效忠?!?/br> 郭勤威的話,言猶在耳,而郭勤威也依言做了,很多太后提拔起來的將領,在圣人年幼之時,都沒有將圣人當一回事,但郭勤威不同,他對待圣人,就跟對待太后一樣恭敬,他不允許天威軍兵士說圣人一句不是,一旦聽到,就會逐出軍中,所以天威軍說是太后的親信,但實際上,一個個,也將“君父”這兩個字,刻入骨子里。 但他們豈能想到,君父,居然會是默許送他們去死的同謀呢? 崔珣簡直悲憤交加,他手指掐入掌心,良久,才對沈闕冷冷道,:“你的這些證詞,可敢畫押?” “有何不敢?!鄙蜿I面對崔珣時,又恢復了他一貫的傲慢,他瞥了眼阿蠻,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就當臨死之前,做點好事了?!?/br> 沈闕說罷,便寫下供詞,畫押認罪。 他的生命,即將結束,回想他的一生,惡貫滿盈,罄竹難書,臨死之前,倒是有過片刻溫情,但這溫情,很快變成插向他的利刃,讓他痛不可言,細細想來,果真是他的報應。 沈闕寫下供詞后,崔珣就將供詞卷起,他知曉今日阿蠻前來,消息會很快傳到裴觀岳和盧裕民府邸,興許還會傳到大明宮,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欲走出獄房,臨走之前,卻停下腳步,轉身去隔間看盧淮,盧淮面如死灰,跟沒有生命的泥塑般木然跪坐著,崔珣抿了抿唇,說道:“盧淮,你任大理寺少卿時,寫下的那句‘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不知可還作數?” 盧淮只是神情茫然,眼神之中半點光芒都無,那個雄心壯志、恃才傲物的青年,仿佛一夕之間完全消失了,崔珣又道:“做人做鬼,你自己選擇?!?/br> 未等盧淮回答,他就與阿蠻一起走出了御史臺獄。 直到崔珣即將坐上馬車離開的那一剎那,阿蠻才回過神:“你拿沈闕的證詞,做什么去?” 崔珣道:“做該做的事去?!?/br> 阿蠻倒吸一口冷氣:“一個是根基雄厚的兵部尚書,一個是圣人的老師,當朝的宰輔,還有一個……”她頓了頓,目光有些惶然:“真的可以嗎?” “這話你不該問?!?/br> 阿蠻垂眸,她又道:“你是不是這六年來,從來沒忘記過阿兄他們的仇?你是不是一直在等這一天?” 可崔珣已無暇再與阿蠻言語了,他只道:“你回去吧,我會派人保護你的?!?/br> 說罷,他就踏上轎凳,欲上馬車,阿蠻看著他清瘦如竹的背影,她咬了咬唇,忽喊了句:“望舒阿兄?!?/br> 崔珣回頭。 阿蠻鼻子一酸,這個稱呼,還是她去天威軍中探望她阿兄,第一次見到崔珣時,喊的稱呼,當時她臉頰飛起紅暈,說道:“你是阿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阿兄,那我便喚你望舒阿兄吧?!?/br> 往事歷歷在目,卻已物是人非。 阿蠻勉強笑了笑,她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對崔珣真心說了句:“多謝?!?/br> 第125章 崔珣走后, 失魂落魄的盧淮才起身,他步出獄房,一把推開想來詢問的大理寺小吏, 然后,踉踉蹌蹌, 一步步, 走到了盧裕民的府邸。 他仰著頭, 望著那個樸素簡陋的府邸, 天空漸漸被云層遮蔽, 雨點稀稀拉拉落下, 很快匯集成密集的雨幕,盧淮衣服都被大雨淋濕, 但是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望著“盧府”兩個大字。 幼時叔父的諄諄教誨猶在眼前,他寫的第一個字是叔父教的,學的第一首詩是叔父做的,他一直為叔父感到自豪,他很想沖進去, 質問叔父,問他沈闕所言是真是假, 但是他在府外站了很久, 卻始終不敢進去。 他怕聽到那個答案,他怕一進去, 他心目中的道德楷模會轟然倒塌,他不敢。 盧淮閉上眼睛, 任憑大雨砸到他臉上,良久, 他才睜開眼睛,轉過身,步履蹣跚的離去。 盧淮走后,阿蠻進了御史臺獄,和沈闕密談的事情,也很快傳到了盧裕民和裴觀岳的耳中。 盧裕民大驚,第一個想法便去問盧淮,但盧淮卻不知去向,他第二個想法,便去搜崔珣蹤跡。 只是崔珣也不知去向。 崔珣沒有進大明宮告狀,也沒有回察事廳,更沒有回自己府邸,他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任憑盧裕民將長安城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他下落。 盧裕民心急如焚的時候,崔珣則正在長安城一家書肆后院之中。 他謄抄了一份沈闕證詞,反貼在一塊薄薄的梨木板上,接著再用刻刀,將證詞一筆一劃雕刻于梨木板上,這便是雕印。 崔頌清自任宰輔以來,在大周大力推廣雕印,雕印生產的書籍,價格比手工抄寫的書籍要便宜十倍,崔頌清是想讓更多的寒門百姓都能買得起書,識得了字,為鼓勵雕印,他令使用雕印的書肆商稅減半,因此長安城書肆幾乎家家都有木版,家家都用雕印。 崔珣執著刻刀,薄唇緊抿,在梨木板上刻著凸起的陽文,他雖手腕無力,但落下的每一刀,都穩健無誤,似乎這梨木板上的一刀一劃,沁透了五萬人的血與淚,就算他燃盡了自己生命,也不會容許出現半點差錯。 李楹一直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看著,間或她會攏緊他玄黑鶴氅,讓他在心情激憤之下,不至于寒氣侵體,只是當崔珣刻到沈闕證詞中涉及隆興帝的部分時,她猶豫了下,還是道:“我建議,你不要刻這一段?!?/br> 崔珣手中刻刀停下,李楹道:“并非因為他是我阿弟,我要徇私,假如他真的參與了天威軍一案,他從此以后都不會是我阿弟,我沒有這樣一個棄子民于不顧的弟弟,但是,你有想過,你刻上這一段的后果嗎?” 她繼續道:“阿弟如今仍然是大周的皇帝,不管沈闕的證詞是真是假,你只要刻上這一段,就是妄議君上,形同謀逆,別說給天威軍申冤了,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倒不如先不要牽扯他,只將矛頭指向盧裕民和裴觀岳?!?/br> 李楹說的話,句句在理,只是她話雖有理,崔珣心中義憤,卻仍然難平,李楹也沒再勸說了,而是靜靜陪著他,他不是一個沖動的人,他會想通的。 果然半晌后,崔珣垂下眼眸,道:“不刻了?!?/br> 李楹松了一口氣,她說道:“先除jian臣,為天威軍洗冤,其余的,之后再查?!?/br> 崔珣默默頷首,他隱去證詞中涉及隆興帝部分,將其余部分盡數刻在梨木板上,等到日落月出之時,這證詞,終于刻好了。 刻板刻好后,便是刷印,明日一早,整個長安城的交通要道,都會貼滿刷印的證詞。 大事落定,明日長安城內定然是軒然大波,若換做常人,必會緊張到無法入睡,但是平日睡眠極差的崔珣,卻飲了藥后,沉沉睡去。 李楹伏在他榻邊,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垂著的翦翦鴉睫,睫毛在指尖留下輕柔觸感,她知道,他太累了。 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里,他背負著刻骨仇恨,以及滿身罵名,無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見曙光,他終于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覺了。 她手指又握住他略顯冰涼的手掌,手指交錯,如同荷花池時初見那般,又比那時多了些許旖旎,李楹望著他熟睡的面容,喃喃道:“我真希望,阿弟沒有牽扯其中?!?/br>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親的親人了,她雖然說,如果他真的參與了這件事,她是不會再認他了,可是,她還是不太愿意相信,她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會將萬千子民送給異族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