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77節
“你拿著又沒用?!?/br> “有用的?!贝瞢懞黾m正她:“公主說過,結發代表公主,結發在,就如同公主在?!?/br> 李楹笑盈盈問道:“所以呢?” 崔珣有些無措的低頭,掩蓋住臉上浮現的淡淡緋紅,他囫圇半天,最后還是小聲說道:“所以……想讓公主陪著我……” 這個答案,和李楹心中的一模一樣,但是她就 是想從崔珣口中聽到,她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如同夏日群花綻放,她清咳了聲,不再捉弄他,而是笑道:“好吧,那就給你了?!?/br> 翻過萬壑山,到達鞏州城,之后,兩人一路上仍是快馬加鞭,往嶺南趕去。 到達衡州之時,離嶺南已經愈發近了,崔珣預估再過數日,兩人便能到達嶺南。 但越近嶺南,他心中那根弦就繃得越緊,到嶺南并不算挑戰,如何將沈闕安全押回長安,才是挑戰。 他一直想著接下來安排,都有些出神,于溪邊取水時,革囊都差點飄走了。 等反應過來時,他才撈起革囊,塞上塞子,往李楹方向走去。 李楹連日趕路,甚是疲累,她躺在樹下,沉沉睡了過去,崔珣莞爾,正欲加快腳步往前走去時,忽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除了馬蹄聲,還有斥罵聲,和箭矢聲,崔珣微微皺眉,他循聲而去,那是廢棄官道上發出的聲音,他撥開一人高的野草,只見官道上一人騎馬在逃,后面數人在追。 那個逃著的人背后綁著一個木制匣子,明明匣子可以助他抵御箭矢,他卻一把扯開綁著匣子的布帶,將匣子撈到自己懷中,動作間,身后追兵已經瞅得空,一支箭矢射中他的胳膊,他吃痛之下,從馬上滾落,但落地時,仍抱著懷中匣子不放。 身后追兵也都跳下了馬,一個個拔出腰刀,向那奔逃之人襲去。 以多欺少,又傷了一只手,那奔逃之人身上瞬間多了幾條血口,幾人斗做一團,若換做以前,崔珣根本就不會管那人死活,而是會興趣寡淡的扭頭而去,這天下可憐的人多了去了,他救不過來。 但,他自從遇到李楹后,便總想著能夠變的更好一些,能夠更配得上李楹一些。 所以察事廳少卿這次沒有扭頭離去,而是干起了救人的好事,他定定觀察著打斗的雙方,試圖分辯出兩方人馬爭斗的原因,但他眼神忽凝滯住了。 那些腰刀的樣式,不像是大周的兵刃,倒像是突厥刀。 崔珣被囚突厥王庭兩年,沒人比他更熟悉突厥刀,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些追兵,原來是突厥人,而且,看腰刀樣式,這些追兵地位還不低,至少也是王公近衛一類。 突厥近衛來大周? 崔珣抿了抿唇,他快步去行囊中取出木駑,取到后,又回到廢棄官道旁,撥開一人高的野草,將弓箭搭上,然后握住木駑后尾曲柄旋轉,繃緊弓弦,弩箭瞄準突厥人,扣動駑機,弩箭便向前飛速射去。 弩箭瞬時穿過一個突厥人咽喉,其余突厥人全部愣住,這里,居然有伏兵? 他們四處張望時,崔珣已再次淡定搭弓,扣動駑機,又射殺了一個突厥人。 剩下突厥人恐慌張望著四周一人高的野草,野草將射出駑箭的殺手遮得嚴嚴實實,他們根本看不到暗箭從何處飛來。 正在此時,第三支弩箭又射出,射穿一個突厥人的心臟。 五人去三,被追的奔逃之人也瞅了空,一把劍舞的是虎虎生風,頃刻間就將剩下兩個突厥人結果了去。 終于劫后余生,那人一只手護著木匣,大口喘著粗氣,一只手則用劍強撐起身體,他環視四周野草,大聲喊道:“是哪位恩人救了某?還請現身,某必重重酬謝?!?/br> 崔珣根本不在乎他的酬謝,他轉身欲走,但李楹不知道什么時候,也醒了過來,還從樹下一路尋到此處。 她透過搖曳的野草,看著站在廢棄官道的男人,那是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男人,眼睛很亮,是沒有被俗世污染的明亮,李楹問身邊崔珣:“你為何不去接受他的感謝?” 崔珣搖頭:“沒有必要?!?/br> “為什么沒有必要?”李楹推了他一把:“去吧,你值得接受別人的感謝?!?/br> 第115章 背著木匣的男人, 在看到走出的崔珣和李楹時,他明顯愣了一愣。 但他的目光,沒有看向救了他的崔珣, 而是定定看向崔珣身旁的李楹。 李楹被他的目光嚇了一跳,難道這個男人, 能看見她? 她不知道這是福還是禍, 她不自覺就躲到崔珣身后, 雙手略微緊張的扯住他的衣袖, 崔珣也不動聲色擋在她面前, 男人這才回過神來, 他對崔珣行了一禮:“原來是崔少卿救了某?!?/br> 崔珣皺眉:“你認識我?” 在這偏遠衡州,居然還有認出他的人?看來這個男人的身份, 也并沒有那么簡單。 男人頷了頷首:“某在長安鬼市,見過崔少卿?!?/br> “長安鬼市?”崔珣端詳著男人面容,他慢慢將這明亮雙眸與一雙枯黃污濁的雙眼重合到一起:“你是那個賣我舊弓的鬼市商販?” 男人點頭:“正是,當時,某為了避免麻煩,施了易容術?!?/br> 當時那個鬼市商販, 還適時提醒李楹有貓鬼襲擊她,為李楹躲過了一劫, 李楹那時就尋思他是不是能看見她, 才能夠及時提醒,不過很快她注意力全部被貓鬼吸引, 便將那奇怪商販忘到了九霄云外。 想起此事,李楹便知這男人應不是一個壞人, 她于是偷偷從崔珣身后,探出頭, 好奇的看向那男人,男人微微一笑,對她頷首致意,但和她搭話之前,還是先向崔珣致歉:“當日某為了生計,所以才會倒賣崔少卿的鐵胎弓,如果知曉崔少卿并未投降突厥,這鐵胎弓,某定會不收分文,雙手奉上?!?/br> 這還是第一個陌生的、向崔珣表露善意的周人,崔珣有些詫異,李楹也怔了一怔,她心中曾經無數次想過,如果大周百姓知曉崔珣沒有投降突厥,反而在突厥受盡苦楚,他們是不是就不會那樣討厭他了?只是,幻想終究是幻想,現實中,崔珣還是人人唾棄的降將,他的冤屈,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洗清。 所以當男人說出這句話時,李楹不由心潮激蕩,眼眶也一熱,她甚至想著,如果,不止是這一個人知曉,而是天下所有人都知曉,那該有多好。 她悄悄抬頭去看崔珣,發現他面上神色并沒有異常,漆黑雙眸中甚至一點波瀾都沒有,她心中嘆氣,這個人永遠是這樣,與他心中的執著相比,他自己的榮辱根本不重要,橫豎他,從來也不知道對自己好一點。 但她不一樣,他做過的,她認,他沒做過的,她也不愿別人冤枉了他。 所以她從崔珣身后走出,脆生生問那男人:“請問,你是如何知曉十七郎沒有投降突厥的?” 男人顯然呆住,十七郎么……喚的都如此親密了?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回道:“那晚鬼市之后,某便去找了將鐵胎弓送給某的突厥胡商,得知這鐵胎弓已經倒了好幾手了,最先是在尼都可汗的附離衛手里,然后到了他情人手中,之后,又輾轉到突厥墟市,買賣幾次后,最后到了胡商手中,某順著痕跡,找到那附離衛的情人,從她口中,某才得知,原來崔少卿在落雁嶺被俘,押送到突厥王庭后,被足足囚禁兩年,期間受盡折磨,但從未投降突厥?!?/br> 男人想起當日聽到附離衛情人的復述,他神情隱隱有了敬佩之意,那般狠辣的折磨,非常人所能忍受的,但是崔珣忍受下來了,而且還始終未屈服,背叛故國,他說道:“某也打探到,所謂投降,都是突厥公主阿史那兀朵放出的流言?!?/br> 他致歉道:“某之前聽信流言,誤會崔少卿叛國,這是某的過錯,經此一事,某也知曉,人言豈可盡信?天下人口中的軟骨降臣,原為錚錚男兒,世人,誤崔少卿,深矣?!?/br> 他話語真誠,但崔珣卻敏銳察覺到一絲不對,他擰眉問道:“你在鬼市見到我之后,就去找胡商查探真相?但我自認在鬼市,并未做什么非同尋常之事,你何以想去查探?” 他警惕般的握緊手中木駑弓身,面色微冷看向男人,男人則是笑了笑,道:“ 某并非是見到崔少卿,才想去探查真相,而是……”他目光望向李楹:“見到永安公主,才想去探查真相?!?/br> “我?”李楹不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好像,不認識你?!?/br> 聽到李楹說不認識他時,男人眸中劃過一絲詫異,但他仍然恭敬拱手道:“百騎司計青陽,見過永安公主?!?/br> 日近黃昏,緋色霞光映在靜謐水面,波光粼粼,如同鍍上一層鎏金一般美麗,清溪溪畔,已經生起了一堆篝火,崔珣用樹枝穿透兩條魚,放在篝火上烤熟,然后取下,放在清洗干凈的芭蕉葉上,草魚炙烤的外皮金黃焦脆,散發出誘人香氣,崔珣垂著頭,細心將魚刺逐一挑出。 他挑魚刺的時候,李楹則探究的看著在包扎傷口的男人,她一肚子疑問,問道:“你叫,計青陽?” 計青陽點頭,李楹又道:“我在桃源鎮遇到一個叫靈虛山人的妖道,他的弟子,也叫計青陽,你跟他什么關系?” 聽過靈虛山人時,計青陽顯然愣住,然后他道:“靈虛山人,正是某的師父,他做了什么?” “他做的可多了?!崩铋悍薹迣㈧`虛山人殺人續命的事情說出來,計青陽瞠目結舌,良久才嘆道:“師父對長生的執念,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做出此等惡事,的確死有余辜?!?/br> 李楹本來還怕計青陽要為靈虛山人報仇呢,聽到此言,她才松了一口氣,道:“你沒想跟我們尋仇就行?!?/br> 計青陽搖了搖頭:“某雖然自幼失去父母,是師父將某養大,但某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早已和他斷絕了師徒關系,他這般坑害無辜百姓性命,假若某知道,也不會容他?!?/br> 李楹沒想到這個計青陽被靈虛山人養大,居然一身正氣,她不由道:“還好你沒有被你師父引入歧途?!?/br> 計青陽聞言,卻嘆了口氣,羞愧道:“其實,剛開始,某的確善惡不分,師父與百騎司都尉金禰結交,將某送到金禰手下做事,某為了前程,也替金禰做了不少惡事,但后來……” 他頓了頓,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他目光漸漸柔和:“后來,某想成為一個很好的人,所以,某四處行俠仗義,懲惡揚善,用一身本事,護百姓安寧?!?/br> 李楹好奇問:“是什么契機,才讓你發生這么大的轉變呢?” 計青陽未答,只是定定看向李楹,微微笑著:“公主可記得,太昌十八年,上元燈會,幾個少年趕著看燈,不小心沖撞了瑯琊公主的車駕,瑯琊公主大怒,命奴仆當街打死這幾個少年,公主步輦經過,撩起帷幔,為這幾個少年說了幾句話,瑯琊公主才放過他們?!?/br> 計青陽還記得那晚他被打至鼻青臉腫,他到百騎司后,一直是耀武揚威的,但直到此時,他才頓悟,所謂百騎司,就是皇家的一條狗,他們這些人人懼怕的百騎司武侯,在跋扈的大周公主眼里,連家奴都不如,瑯琊公主想打就打,想殺就殺,而且就算殺了,百騎司都尉金禰還不敢說什么。 一只腳踩到他的頭上,幾乎要將他踩到泥里去,當他以為自己要死在今晚的時候,一頂綴著明珠的華貴步輦,緩緩停了下來。 步輦四周罩著寶相紋輕紗,里面香爐燃著檀香,幽幽清香襲來,踩在他頭上的腳不由挪開,他費力抬起頭,看到一只柔弱無骨的纖白素手撩起輕紗帷幔,一張清麗秀美、端莊嫻靜的少女臉龐出現在他面前,少女聲音如清泉般干凈好聽:“瑯琊jiejie,他們又不是故意的,你何必這般仗勢欺人呢?” 少女的眸中,還帶了些許慍怒和不忿,她其實不認識這些少年,也不知道他們是百騎司武侯,她只是看不慣瑯琊公主當街打人,所以才替他們說話,瑯琊公主顯然不敢惹她,怏怏的賠了笑,就帶著家奴迅速離去了,少女對呆若木雞的少年們頷首微笑,說道:“你們快去看燈會吧,遲了,就結束了?!?/br> 輕紗帷幔又垂了下來,將她如畫容顏遮住,六個轎夫抬著步輦,往大明宮而去,數十宮婢亦步亦趨跟著,計青陽好一會,才回過神,他問身旁同伴:“那是誰???” “永安公主?!?/br> 這件事,計青陽記了一輩子,李楹卻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努力回想著,還是沒有半點印象,她致歉道:“抱歉,我真的不記得了?!?/br> 計青陽似乎有些迷惘和失望,但他很快又調整好自己心情,勉強笑道:“這事對公主而言,可能就是舉手之勞,對某卻是救命之恩,一生難以忘懷?!?/br> 他定定看著李楹,目光之中已多了些戀慕,他張了張口,正想說什么時,崔珣已經將一條烤魚拋給他,然后將另一條挑好刺的烤魚遞給李楹,李楹歡喜接過,崔珣瞥了眼計青陽,神情冷淡的說道:“仔細刺?!?/br> 計青陽怔愣了下,烤魚香氣四溢,李楹迫不及待剝了片魚rou,塞到口中,果然外焦里嫩,鮮美多汁,她見崔珣又穿了條魚在烤,卻沒有功夫吃,于是撕了塊魚腹,很自然的遞到崔珣嘴邊:“你也嘗嘗?” 這副場景,實在太過親昵,他為她挑魚刺,她給他喂魚rou,就算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兩人關系,計青陽抿了抿唇,眸中又恢復明亮神采,他咽下方才想說的話,轉而說道:“公主對某有救命之恩,所以某在鬼市見到公主后,訝異于公主居然會和崔少卿在一起,因為崔少卿的名聲,實在不太好……” 李楹聞言,她微怔看向計青陽,計青陽笑了笑,接著道:“不過,某雖不相信崔少卿,卻相信公主,如果崔少卿真的投降了突厥,公主是不會愿意理睬他的,所以某才去找胡商一探究竟?!?/br> 而正是探到了究竟,他才放心讓李楹留在崔珣身邊。 他雖仍有滿腹疑問,比如她為何魂魄尚在人間,比如她為何會出現在鬼市,比如她為何會與崔珣在一起,他也憂心她的安危,她是他心中至純至潔的神女,三十年再見,他欣喜若狂,他想一直守在她身邊保護她,但,冷靜下來后,他意識到,她已經有崔珣保護了,而人的一生,時光有限,癡情固然值得歌頌,可與守護一人相比,守護全天下的人,更有意義。 所以他提劍縱馬,出了長安,繼續做他的游俠,扶正祛邪,鋤強扶弱,那尊貴的大周公主,將永遠珍藏在他心中。 計青陽說清他為何會去查探崔珣投降與否,這反而更讓李楹心中嘆了聲,原來計青陽是因為她,才想去查探究竟,并不是因為崔珣自己。 看來阿史那兀朵散布的謠言,裴觀岳散布的謠言,讓崔珣污名滿身,積重難返,以致于高官達貴,文人墨客,販夫走卒,無一人,愿意摒棄偏見,去探究他污名背后的玄機,其實,若他們愿意如計青陽這般,稍微查探一二,便會知曉,所謂降將,反而是世間最為錚錚鐵骨之人。 李楹五味雜陳,崔珣卻好像對此并不在意,他反而問計青陽:“你師父靈虛山人臨死前,說你三十年前受金禰所派,奉命去殺公主,我想知道,那日晚上,你真的殺了公主嗎?” 第116章 這個問題, 讓計青陽瞬間愣住。 他看向李楹,李楹雙眸中也露出緊張神色,計青陽盯著她, 半晌,才移開目光, 搖了搖頭。 他的回答, 在崔珣意料之中, 計青陽顯然對李楹有情, 又如何會殺了李楹呢? 崔珣繼續問:“所以當晚, 發生了什么?” 才讓他沒有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