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59節
“可我介意?!崩铋旱溃骸叭舢敃r沒有盧淮在,那你怎么辦?就被他們用石頭砸死?崔珣,我不喜歡別人傷害你,就算是你看重的天威軍家眷,也一樣?!?/br> 她是真的不愿意去,崔珣無奈之下,他起身站了起來,在鐐銬的叮當聲中,他對李楹拱手行了一禮:“他們年少不懂事,輕易受人唆使,固然有錯,但看在他們兄長面子上,我也無法坐視不理,請公主幫我這個忙?!?/br> 他央求李楹時,李楹卻只看到了他額上還未淡去的傷疤,她心中一陣酸楚:“你對他們這般好,可他們也不知道,還視你如仇寇……崔珣,我……為你覺得不值?!?/br> 崔珣只是道:“值與不值,皆為我愿?!?/br> 李楹一怔,她苦笑:“算了,你總是這樣?!?/br> 她還是沒松口幫崔珣,崔珣正想再請求時,李楹道:“瑞炭燒完了,我再去燒點?!?/br> 她說罷,便準備去取瑞炭,她心神有些不寧,都沒注意到從自己袖口滑落一個荷囊。 還是崔珣看到了,他俯身去撿,剛一撿起荷囊時,李楹卻也發現了,她瞬間臉紅如天邊云霞,她快步走到崔珣身前,想去取回荷囊,崔珣卻已經拿起鉆出荷囊的一個物事。 那是兩縷發絲纏繞在一起,用紅繩打了個結的結發。 一縷頭發,很明顯是他的,另外一縷,既然在李楹的荷囊之中,顯然,是李楹的。 李楹瞬間心虛起來,她從崔珣手上奪回,然后藏在背后,結結巴巴道:“這個……這個……” 她結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見她面紅耳赤的模樣,崔珣卻微微嘆息了聲,說道:“公主,就這么喜歡我么?” 第90章 李楹藏在背后的手指都羞到紅了。 她咬著唇, 欲語還休的看了崔珣,然后,重重點了點頭。 是的, 很喜歡。 非常喜歡。 她并不覺得,主動承認愛戀, 是什么羞恥的事情, 須知情與愛, 皆人之欲也, 即使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大周公主, 也不例外, 既生了情,有了愛, 那何必因為所謂的世俗之見,不愿承認呢? 她這般坦然,倒是讓崔珣又一聲嘆息:“可是……” “不要說可是?!崩铋汉龀隽寺暎骸皠e再說你配不上我的話了,我不愛聽?!?/br> 她頓了頓,又道:“你崔珣,到底有什么配不上啊, 以你的才能,科考, 當為狀元郎, 從軍,亦能做到一軍統帥, 若沒有六年前的事,你如今, 就是長安城世家人人爭搶的佳婿,又哪里配不上了?” 李楹說著, 竟覺得有些難受,六年前的事,將他整個人都毀了,從此沒有什么狀元郎和一軍統帥,有的,只是一身污名、百病纏身的察事廳少卿崔珣。 她定了定心神,又道:“所以,不要再說可是的話了,我不想聽?!?/br> 她說了許多,崔珣只是怔怔的,然后他道:“我并不是要說公主以為的那些話?!?/br> 這倒讓李楹頗為意外,崔珣道:“上次公主說,聽了我自貶之語后,幾日都睡不著,那時我便應承了公主,以后都不提了,這次,自然也不會提?!?/br> 李楹愣?。骸澳悄闶且f什么?” 崔珣道:“我是想說,公主那般喜歡我,可是,我卻生出了一點卑劣心思?!?/br> “什么……卑劣心思?” “我居然想,利用公主對我的喜歡,讓公主應承我的請求,將銀錢送給何十三他們?!?/br> 李楹回過神來,她又羞又惱,羞的是,崔珣根本無意自貶,她卻又說了一大通誤會的話,惱的是,他為了何十三他們,居然還想利用她的喜歡? 她扭頭,惱到都不想看崔珣:“我為什么要答應你?” 崔珣微嘆,他緩步走上前,鐐銬加身,他走的很慢,但仍如芝蘭玉樹,不減他翩翩世家公子的儀態,他緩步走近李楹,眉眼瀲滟,如千朵萬朵桃花于水波中徐徐綻放,李楹只覺心砰砰直跳,她不由后退幾步,但很快退無可退,背抵上了墻壁。 崔珣靠近她,他伸出手,俯身取過她藏在背后的結發紅繩,取的時候,他離李楹很近,李楹甚至感覺到他的呼吸自她耳邊輕輕拂過,有些酥酥癢癢的感覺,李楹臉又騰的一下紅了,都沒發現結發紅繩輕易就被崔珣取過。 崔珣握著用紅繩系在一起的兩縷發絲,定定看著李楹:“求公主答應我?!?/br> 他望著她時,那雙極漂亮的眼眸,如同粼粼秋水一般,倒映出她的身影,瞳仁墨色深沉,泛出漪瀾微波,李楹心不由跳快了好幾拍,她結巴道:“崔……崔珣,你是不是在跟我使美男計呀?” 被她戳破,崔珣蒼白面龐也暈出一片緋色,瀲滟更勝如錦落霞,他道:“無計可施,無法可用,只能仰仗公主的一點心軟罷了?!?/br> 李楹咳了聲:“我……我才不會心軟呢?!?/br> 她這話,說的自己都有點心虛,她忽惱羞成怒起來:“你這個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一邊拒絕我,一邊又和我使美男計,難道我李楹看起來,就那么容易對你心軟嗎?” 崔珣卻“嗯”了聲,說道:“我知道,這天下,我求誰都無用,只有求公主有用?!?/br> 李楹怔愣,她賭氣道:“什么叫只有求我有用,你就是篤定我喜歡你,才這樣做?!?/br> 崔珣嘆道:“也只對公主這樣做過?!?/br> 他說這話時,眼角眉梢有些赧然,但一字一句都讓女子心動,似乎在他口中,她是唯一,是例外,李楹也是女子,心中也怦然一動,但她很快回過神來,悻悻說道:“你莫要誆騙我?!?/br> “沒有誆騙?!贝瞢懧曇粲行├Ь降膮葏龋骸安粫Φ诙€人這樣做的?!?/br> 他離李楹實在太近,而且一直看著李楹說話,李楹只覺再這樣下去,她會溺死在他的瀲滟雙眸之中,她不得不承認,他的美男計奏效了。 她忽從他手中奪過結發紅繩,說道:“算啦,答應你吧。 ” 她看到那瀲滟雙眸慢慢盛滿欣喜,他說道:“多謝公主?!?/br> 李楹又覺得不太甘心,自己是不是太快心軟了?奈何話已說出,不能反悔,她尋思了半天,才攥著結發紅繩,說道:“那你的這縷發絲,就當報酬吧,不許討回去了?!?/br> 崔珣嘴角微微揚起,他本來也沒想討回去,他說道:“好?!?/br> 李楹將那匣銀錢拿到了魚扶危處,魚扶危已經快馬加鞭從肅州回了長安,他此去肅州,雖驚險萬分,但又覺得十分快意,尤其是安排暗探在飛云驛更換頭顱的時候,更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成就感,而這成就感,是崔珣與他配合完成的。 崔珣對他如此信任,也讓魚扶危很是意外,他以前數次惹怒崔珣,他也知曉,崔珣應是十分厭惡他的,可他還是愿意將自己性命全數托付給他,只因為他相信魚扶危能勝任,這般行徑,實在不像傳聞中那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當魚扶危聽到李楹的請求時,他更加意外:“那些頑童傷了崔珣,他還要送銀錢給他們?” 李楹看著打開的木匣,那是崔珣上個月的俸祿,他一點都沒留,全拿出來了,她道:“天威軍在他心中,總歸是特殊的,他可以負天下人,也不會負天威軍?!?/br> 魚扶危感覺不可思議:“他只在天威軍呆了三年,真的有這么深的情誼嗎?” 李楹道:“也許三年,只是一個轉瞬而過的數字,但對他來說,卻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暖,他這個人,誰只要對他好一點,他可以肝腦涂地報答,更何況,天威軍那些兄弟,是完全不求回報的對他好,他又如何能不感動?他雖然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說,但該做的,一點都沒少過?!?/br> 魚扶危聽罷,心中卻有些酸澀,他道:“公主對崔珣,是否太過了解?” 李楹略微愣了愣,她垂眸,道:“其實,只要有人在他的身邊,稍微觀察久一點,便知道他不是傳聞中的那種人,但,這世上,沒有人有耐心,去拋棄成見,了解一個聲名狼藉的惡徒?!?/br> 而魚扶危,何嘗不是她口中的成見之人? 思及于此,魚扶危也按捺下心中的那點酸楚,他并不癡傻,他能看得出來李楹對崔珣的愛意,按理來說,因為李楹的選擇,他應該更加討厭崔珣,可他雖是一介商賈,自幼學的卻是君子之道,感情的成敗,并不能影響他做事的準則,他點頭道:“這銀錢,要怎么給?” 李楹道:“崔珣是希望按照以前那般,稱是他們遠房親屬送給他們的,但我不想這樣?!彼凵癯纬海骸昂问麄儜撝?,到底是誰將這銀錢送給他們的,即使現在不知道,將來也應該知道。魚先生,我希望你能出面,幫我這個忙?!?/br> 魚扶危微微一笑,說道:“我明白了?!?/br> 魚扶危是以自己的名姓買了藥,然后將藥材分給何十三他們的,何十三趴在床上,很疑惑的看著他:“魚扶危?我應該不認識你,你為什么給我買藥?” 魚扶危道:“這買藥錢,并非是我出的?!?/br> “那是誰出的?” 魚扶危不置可否,他道:“你記得,你欠他一個人情?!?/br> 還有,一句道歉。 五月初五,端陽節的時候,押送郭勤威頭顱的車隊,入了長安。 端陽節,這一日,楚國屈原被jian臣所害,自沉于汨羅江,以身殉國,也恰在這一日,自刎而亡的郭勤威,頭顱被送來長安,一切之中,如同冥冥注定。 裴觀岳就坐在西市酒肆,冷眼看著朱雀街上,百姓好奇圍著押送頭顱的車隊,指指點點,他清晰的聽到“敗將之將”、“恥辱”、“自刎”、“不失骨氣”這些議論,他面無表情的,飲下一杯燒春酒。 面前似乎浮現當初兩個少年分道揚鑣、擊掌為盟的場景: “我此去長安,定能封侯拜相!” “我此去邊關,定能登壇為將!” “雖一展宏圖,也不會忘記兄弟情義!” 前兩句話,都成了真,他成了三品尚書,他也成了天威軍統帥,但最后那句話,卻成了幻影。 裴觀岳捏緊金杯,來長安之前,他從未想過,長安是那般大,大到根本沒他這個寒門子弟立足之地,那些世家公子,每一個都是穿金戴玉,無比尊貴,明明沒有尺寸之功,卻靠著家族蒙蔭登上高位,這到底,憑什么? 長安的風霜,將少年的意氣漸漸磨滅,最后留下的,只有蓬勃的野心和渴望。 同樣是人,憑什么他們能擁有的,他沒有? 既然無法改變污濁的世道,那就加入吧,比他們更污濁,更不堪,良心,道義,全部都丟棄,只要能得到權力就好。 裴觀岳看著朱雀大街上,緩緩行著的車隊,他一字一句道:“勤威,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選了太后,而不是圣人?!?/br> 他斟了一杯酒,對著車隊的方向,緩緩灑下,縱然他明明知曉,車隊箱籠之中,裝的只是一個假頭顱。 他最后說道:“還有你最看重的崔望舒,我馬上,送他下去陪你?!?/br> 第91章 蓬萊殿中, 宮燈搖曳,熏香裊裊,珠簾后, 太后倚在榻上,聽著黃門侍郎稟報, 說郭勤威的頭顱已經到了長安。 她緩緩閉眼:“知道了?!?/br> 黃門侍郎試探問道:“頭顱如今正置于大理寺中, 太后需要讓盧淮呈上看看么?” 誰都知道, 郭勤威乃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將領, 沒有太后支持, 郭勤威組建不了天威軍, 更無法做到安西都護府副都護的位置,可以說, 郭勤威是大周赫赫有名的一面旗幟,也是證明太后功績的一面旗幟。 郭勤威鎮守關內道的時候,太后對其極其信任,要錢給錢,要兵給兵,如今郭勤威慘死, 身首分離六年,所以黃門侍郎自然認為, 太后心中感傷, 或許,會念起舊情, 想看看郭勤威的頭顱。 但太后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她只是漠然道:“無能之輩, 有何好看?” 黃門侍郎悚然一驚,他突然想起, 郭勤威除了是太后愛將外,還是太后被迫還政的罪魁禍首,若非六年前的落雁嶺一戰,如今朝堂之上,還是太后一手遮天,哪有盧裕民他們的立足之地?他這著實是揣摩錯了太后心意,黃門侍郎戰戰兢兢道:“臣不該提起郭勤威這個敗軍之將,臣有罪?!?/br> 他這句話,又無端惹惱了太后,太后冷聲道:“你是不是以為,吾很厭惡郭勤威?” 黃門侍郎懵了,他小聲道:“難道不是嗎?” 否則,怎么會斥郭勤威是無能之輩。 太后已然不耐與他解釋,她閉目不語,自從那日從佛堂回來后,她脾氣愈發差了,黃門侍郎見太后不悅,心中更是害怕,他忽想起郭勤威頭顱入了長安,代表崔珣叛國一案很快就要開審了,而數日前太后一個臠寵煽風點火,希望太后殺了崔珣,結果反而被震怒的太后杖殺,黃門侍郎心想,太后或許是在惦記崔珣,所以這段時日才格外心情不好,他于是道:“太后,崔少卿還被囚于家中,盧黨這是想置他于死地,請太后準許臣前去崔相公府邸,商討解救之法?!?/br> “解救?”太后卻嗤了一聲:“如果他自己都不能救自己,那這種廢物,要來何用?” 黃門侍郎聽著,又是一懵,太后看起來并不是很想救崔珣,但,不是說崔珣是太后最喜愛的臠寵么?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