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56節
她這話說的直白,崔珣瞬間愣住了,李楹用手指將藥膏調勻了些,然后就稍稍直起身子,去抹他額上的傷痕。 剛一觸到傷痕的時候,李楹很明顯看到他睫毛微微顫了顫,但面上卻沒有任何疼痛神色,他向來擅長忍受疼痛,那次受了一百笞杖,給他上藥的時候,他也愣是一聲不吭,但這世上,誰又是不怕疼痛的呢?誰又真正是鐵打的呢? 不都是rou身凡胎。 李楹生怕弄疼了崔珣,手指動作很是輕柔,她和崔珣距離很近,崔珣都能看見她澄澈雙眸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真的很認真的在給他上藥,滿眼滿心都只有他一個人,他忽恍惚了一下,這世上,原來還有這樣一個人,在乎他,關心他,不愿意他受一點傷害。 或許他遇到的惡意太多,他都有些誠惶誠恐起來,他甚至覺得,這一切是不是一場夢,或者說,李楹是不是他的一場夢,也許這世上并沒有鬼魂,也不存在這樣一個無暇的靈魂,只是他太累了,他幻想能有一個人來陪陪他,來與他一起走完這所剩無幾的人生,這樣一想,他開始覺得不真實起來。 李楹已經為他上完藥了,她將白瓷藥瓶放在一邊,又用帕子擦拭了下手上殘留的藥膏,崔珣卻仍然有些神色怔怔,李楹放緩聲音道:“怎么了?是不是我方才弄疼你了?” 崔珣這才回過神來,他苦笑著搖頭:“沒有?!?/br> “那你在出神什么?” 崔珣看著她的如玉臉龐,方才那胡思亂想一時之間已經不好意思開口,李楹嘆氣道:“好不公平,我為你上藥,你卻連自己想什么都不愿意告訴我?!?/br> 崔珣有些不太服氣:“我之前問你,這兩日你有什么心事,你也不愿意告訴我?!?/br> 李楹道:“好,你先說,我再說?!?/br> 崔珣被她這句話反將一軍,他不由愣了愣,那點胡思亂想,真能告訴她嗎?崔珣不由低下頭,耳朵也有些發紅,李楹道:“那你不說,我也不說啦?!?/br> 崔珣聞言,但他是真想知道她為何兩日閉門不出,他頓了頓,于是艱難開口道:“我……我方才在想,你是不是真實的?” “嗯?” “會不會我明日一睜開眼,就會發現這是一場夢?!贝瞢懙溃骸捌鋵嵞銖膩頉]有存在過,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你?!?/br> 李楹微微一笑:“原來你在想這個呀?!?/br> 她忽伸出手,環住他的腰,靠在他的懷中:“那現在,我是真實的嗎?” 崔珣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抱住他,他整個人都僵硬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李楹的身體比他要暖和不少,被她抱著,屋內的瑞炭又燒著,他只覺背上似乎沁出薄汗,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緊張的。 李楹抱著他,在他耳邊輕聲道:“崔珣,我是一場夢嗎?” 崔珣話都說不清楚了:“不……不是……” 他又說:“你是真實的?!?/br> 李楹雙手,從他的腰,慢慢撫上他的脊背,他的脊背也特別清瘦,兩塊肩胛骨微微突出,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李楹沒有再摸上去了,她 放開崔珣,聲音隱隱帶了絲哭腔:“崔珣,你怎么這么瘦???” 崔珣看著她眸中的淚花,愣住了。 她在為他哭。 幾滴細碎淚珠掛在她的長睫上,搖搖欲墜,她笑中帶淚,說道:“崔珣,你不是想知道,我這兩日有什么心事嗎?我的心事,便是在為你難過?!?/br> 她仰頭望著他雖涂了藥膏,但仍遮不住紅腫的傷口:“我為你,哭了兩日?!?/br> 一滴淚珠,滑落她如玉般的臉龐,崔珣怔怔看著,他下意識就抬了抬手腕,想去擦她臉上的淚珠,但鐐銬的叮當聲很快讓他回過神來,他嘆了口氣:“何必?” 李楹垂首,盯著他手腕的黑色鐐銬,崔珣被她看的不自在,他扯了扯囚衣的衣袖,想去遮一下鐐銬,但李楹卻伸出手,輕輕拉住了鐐銬,她道:“你是不是心里覺得,你一身污名,半生狼狽,不值得我為你哭?但是,我卻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值得了?!?/br> 她說:“崔珣,我不想再查自己的案子了,我也不想投胎轉世了,我想一直陪著你?!?/br> 崔珣呆住。 她居然說,她不想投胎轉世了?可是投胎轉世,不是她一直以來最大的夢想嗎?她一開始來找他,也是為了這個目的,可現在,她居然不愿了? 她為何不愿?崔珣不敢想。 李楹似乎還有話要說,但崔珣卻不敢聽了,他道:“不要說了……” 不說的話,他這場夢,還能再做久一點。 李楹執拗道:“不,我要說?!?/br> 崔珣不敢聽,他想支起身子,想離開這里,但手上鐐銬卻被李楹扯住,連逃都沒法逃。 李楹一字一句道:“我要把我的話說完,崔珣,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么不愿投胎轉世,不,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但你不敢說出來,可我敢說,我不想投胎轉世,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愛慕你,我不愿再離開你!” 她一口氣說完,眼中已隱隱有了淚花,她笑道:“崔珣,你聽到了嗎,我李楹,心悅你崔望舒,縱人鬼殊途,我心,不渝 ?!?/br> 第86章 短短一句話, 卻讓崔珣臉色如紙一般慘白。 他在害怕。 李楹從未見過崔珣害怕的樣子,他在她面前,縱然境遇再怎么艱難, 也從未露出過這樣害怕的神色,一雙漆黑如點漆的雙眸完全失去了神采, 茫然的, 空落落的, 脆弱的讓人心慌, 他沒有回答李楹, 而是用手掌去支起身子, 李楹本拉著他鐐銬中間的鎖鏈,不讓他走, 但他卻渾然不覺般,動作間,鐐銬中間的鎖鏈繃的筆直,李楹怕扯痛他,也放了手,叮當聲中, 崔珣踉蹌站起,他逃也似的往外走去, 李楹抿唇, 她也站起,飛奔到雕花木門前, 張開雙臂,擋住他的去路。 她說:“不準走?!?/br> 她又說:“崔珣, 你在怕什么?” 她就那般站在他面前,張著雙臂, 執拗的不準他走,崔珣望著她,他面色愈發慘白,良久,他才輕聲說了一句:“你為什么……要說出來呢?” “我為什么不能說出來?”李楹一字一句:“我喜歡一個人,為什么不敢說?我偏要說,我喜歡你,我鐘情你,我傾心你,你聽明白了嗎?你要是沒有聽明白,我可以再對你說一百遍!” “別說了?!贝瞢懹行┖粑贝?,他打斷了李楹的話。 李楹忽笑了笑,她睫毛上掛著幾滴細碎淚晶,如琉璃般透明純粹,她道:“崔珣,你難道不喜歡我嗎?我有心的,我能看到,你也喜歡我?!?/br> “別再說了?!贝瞢懻Z氣之中,居然帶了絲懇求,他似乎十分痛苦:“如果你不說出來的話,我和你,都可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這樣一直下去,可是你為什么要說出來呢?” 他攤開手,看著自己的十個手指,那是一雙極漂亮的手,手指潔白修長,指甲修剪的干凈圓潤,他喃喃道:“你看到這雙手了嗎?任察事廳少卿的三年間,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我是一定會下地獄的,神佛都不會寬恕我,我本就不配擁有任何愛,更別提你的愛?!?/br> 李楹抿唇看著他的手,她忽伸出手,一把將他十指攥?。骸斑@雙手,是沾了血腥,可是,也是五萬天威軍沉冤昭雪的希望,更撐起了他們所有家眷的生活,崔珣,你行過善,也做過惡,善是出于本心,惡卻是非你所愿,我是說不出來你是一個好人,但,你真的不是那么糟糕的惡人,你為什么不配得到愛?你比任何人都配!” 崔珣怔怔聽著,他下意識就想將手指從她掌心抽出來,但她卻攥的很緊,他抽不出來,崔珣神情愈發痛苦:“我會下地獄的?!?/br> “沒關系?!崩铋旱溃骸澳闳サ鬲z的話,我便去枉死城,殺我的那個人,再怎么能活,也活不過五十年吧,如今已經過了三十年,那么,我再等二十年,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出枉死城,去地獄找你了。你如果在地獄受刑,我就給你治傷,受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直到你的罪業還清為止?!?/br> 崔珣雙眸如籠罩上一層薄薄水霧,他眨了眨眼睛,幾滴細碎晶瑩從長睫灑落,他喉嚨似是哽了下,他垂眸,低低道:“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歡?” 李楹望著他,她沒有直接回答崔珣這個問題,只是道:“崔珣,我之前跟你說,我是跟魚扶危一起找到郭帥頭顱下落,其實,我騙了你?!?/br> 她說:“我是和阿史那迦去了地府,找到了郭帥的魂魄,這才問到了頭顱下落,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沒事,阿史那迦也沒事。只是,郭帥除了告訴我頭顱下落,還告訴了我六年前天威軍覆沒的經過,他說,是他拜托你,讓你不要死,好好活著,給他們伸冤,他說的時候,我便想起你在突厥遭遇的事情,你是活著,可也生不如死,郭帥他大概也沒想到,他的一句囑托,讓你此后墜入深淵,可是,就算你墜入了深淵,你還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諾,你真的在很努力幫他們伸冤?!?/br> 她眼中含淚:“郭帥還問我,他說突厥人沒有為難你吧,大周人沒有為難你吧,我回答他,我說沒有,其實當時,我心里真的好難受,可是,我難受的時候,我還在想,我不能露出破綻,我不能讓郭帥傷心,因為他是你最尊重的人,我不能讓你尊重的人傷心。崔珣,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徹底走不掉了?!?/br> 她仍攥著崔珣的雙手,牢牢不放開:“崔珣,你問,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喜歡?這句話,你不應該問我,你應該問你自己,你也不應該這樣問,你應該問,你到底哪里,不值得我喜歡?” 她的話,一字一句,真摯無比,崔珣神情是從未見過的恍惚,他慢慢將手指從她掌心抽出,他仍道:“我哪里都不值得?!?/br> 他說道:“公主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在突厥的時候,是一只牲畜,在大周的時候,是一條惡犬,這六年,我都不能稱是一個人了,這樣的污穢,又豈敢覬覦天上的明月?公主應該投胎轉世,再一次被萬人仰望,而不是在這里,陷于我這骯臟淤泥之中?!?/br> 李楹眼淚已經不由自主流下來了:“什么牲畜?什么惡犬?什么污穢?你為什么要這么說自己?就算是你,我也不允許你這么說自己?!?/br> 崔珣自嘲:“這本來就是事實,你堵得住我的口,你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br> 李楹咬牙道:“我會堵住天下悠悠眾口的,你等著瞧!” 她頓了頓,似乎還是不甘崔珣的那句自我厭棄之語,她咬著唇,眼淚簌 簌而落:“但在那之前,我會先堵住你的口!” 她忽踮起腳尖,勾住崔珣脖子,嘴唇朝他冰涼唇上親去,她動作太快,崔珣都沒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就往后仰去,口中也溢出一個字:“臟?!?/br> 李楹勾著他脖子:“不臟?!?/br> 崔珣想推開她,但卻發現自己身體根本連動也動不了,是李楹,她用念力困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李楹小心翼翼踮著腳尖,親著他,如同親吻一件最珍貴的寶物一般,她幾近虔誠的親著他的唇,沒有一點占有的意味,仿佛他不是污名滿身的察事廳少卿崔珣,而是這世間最美好的郎君,值得她去愛,值得她付出自己最純潔的親吻,去撫慰他千瘡百孔的心靈。 崔珣愣愣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她的淚似乎流到他的唇邊,溫熱,味咸,那是她為他所流的淚,片刻后,她才離了他的唇,仰頭看著他霧蒙蒙的雙眸,請求著:“崔珣,如果我是天上的明月,你就是我的望舒使,你不是什么牲畜,不是什么惡犬,你也不臟,你以后,不要再這樣說自己了,好不好??!?/br> 崔珣定定看著她,眼眶已微微泛紅,他啞著聲音道:“我不說了?!?/br> 他道:“你放開我吧,不要隨便使用自己的念力,對你不好?!?/br> 他剛說完這句話之后,就發現自己能動了,他垂眸,藏起眼中的晶瑩,他沉默了下,說道:“今日的事,你和我,就都當沒有發生過吧?!?/br> 說罷,他就推開房門,這次李楹也沒攔他,他拖著鐐銬,踉蹌,又狼狽的往外走去,李楹咬著唇,她邁出門檻,看著他的背影,一陣風吹過,吹動他的白色囚衣,顯得他囚衣空蕩蕩的,囚衣內的身軀格外嶙峋清瘦,李楹只覺眼睛發酸,她就站在門外,在鐐銬的聲響中,看著他步步走入自己的臥房,然后,徹底關上了浮雕木門。 崔珣關上木門后,感覺用盡了全身力氣,他慢慢靠著木門坐了下來,他枯坐良久,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他手指漸漸撫摸上自己的唇,唇邊似乎還停留她的溫度,他居然還有些貪戀她的溫暖,手指久久覆在唇上,都沒有放開。 等他驚覺之后,這一刻,他對自己的厭棄忽到達了極點。 他怎么可以,玷污天上的明月? 他怎么可以,引誘明月對他動了情? 他又怎么可以,讓明月甘愿為他留在凡塵? 他是真的應該下地獄。 一滴眼淚,順著臉龐,滴落在漆黑鐐銬上,她是那么好的人,他怎么配? 她對他越好,他越覺得不配。 是的,他不配。 就讓今日的一切,當成一場夢吧,等夢醒了,他還是那個,孑然一身的崔珣。 崔珣在地上坐了整整一夜,連屋內的瑞炭燒完了他都渾然不覺,囚衣又太過單薄,翌日清晨,他便發起了高熱,來送飯的大理寺獄卒都嚇了一跳,因為盧淮嚴令不準苛待崔珣,獄卒也不敢怠慢,連忙請來醫師,開了藥方,獄卒又去熬好,恭恭敬敬端進了房間。 崔珣咳了幾聲,疲倦道:“放著吧?!?/br> 獄卒也不敢多言,于是就將青釉藥碗放在榻旁,又恭敬退了出去,出去前,獄卒還在想方才醫師的話,長期肝氣郁結,病弱體虛,受不得一點涼,要仔細養著。 獄卒都有些迷惑了,長期肝氣郁結?崔珣平日囂張跋扈、狠戾殘暴,只有他整治別人的份,哪有別人整治他的份,這樣的人,也會肝氣郁結?還是長期? 而且病弱體虛?獄卒實在無法將這四個字,與那矜功恃寵的察事廳少卿聯系起來。 獄卒不由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浮雕木門,他疑惑的搖了搖頭,只不過他沒看見,一個穿著白色留仙裙的身影,翩然進了木門之中。 第87章 崔珣靠在黃花梨榻上, 他擁著錦衾,高熱還沒退,蒼白面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他不斷咳嗽著,身體雖然難受, 但一雙眼眸, 始終枯寂無波。 良久, 他才想起放在一旁的藥汁, 他有些厭惡的瞟了眼黑漆漆的藥汁, 但還是顫抖著手去端起, 他不能死,要死, 也不是現在。 他用白玉匙舀了勺藥汁,準備往口中送去,但手腕卻虛弱無力,加上手腕還鎖著沉重鐐銬,他一個沒端住,青釉藥碗往錦衾落下, 但剛一落下,卻見一團幽綠鬼火將藥碗托住, 藥汁一點都沒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