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44節
阿史那迦沒有哭鬧, 也沒有反對,她向來逆來順受, 性子軟弱慣了, 眾人于是也沒有對她的順從有過多懷疑, 可在嫁到大周的前夕, 阿史那迦卻收拾行囊, 牽著馬匹, 一個人悄悄離開了王庭。 在她即將遠離王庭的時候,阿史那兀朵卻攔住了她的去路。 阿史那兀朵自從被大火燒傷, 右臉就落下一塊可怖疤痕,她不再是西域第一美人,也不再是突厥可汗的女兒,從前對她趨之若鶩的男人紛紛對她不理不睬,從前懼怕她的人也開始對她冷言冷語,阿史那兀朵一概不理, 只是眸中,深藏的憤怒和刻骨的怨恨, 隨著時間與日俱增。 阿史那迦瑟縮了下, 即使兩人的地位調轉,她還是對這個堂姐有著深深的恐懼, 她抿了抿唇,說道:“兀朵jiejie, 你做什么?” 阿史那兀朵冷笑:“這句話應該我問你?!?/br> 阿史那迦抱著行囊,她鼓了鼓勇氣, 終于堅定說道:“對,我是要去找崔珣!” 阿史那兀朵冷笑淡去,換成洶涌的怒火,她右臉傷疤猙獰丑陋,配上沒有一絲月光的黑夜,更是襯的她形貌如惡鬼,她一字一句道:“你說什么?” “我說,我要去找崔珣?!卑⑹纺清冗@次沒有被她嚇到,她昂起頭,含淚說道:“我不會嫁給大周皇帝的,我只喜歡崔珣一個人,我要去大周找他!” 阿史那兀朵咬牙:“你終于把你的心里話說出來了?!?/br> “是,我說出來了,我還后悔我說晚了?!卑⑹纺清妊劭魸M是淚水:“早在你折磨他的時候,我就應該說出來了,可是我沒有,我眼睜睜看著你折磨了他兩年,他本是一個馳騁沙場的少年將軍,卻被你折磨到再也拿不起刀劍!你這是愛嗎?不是!誰若被你看上,那真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幸!” 阿史那兀朵不怒反笑:“你這些話,敢在一年前說嗎?一年前,我讓你拿鞭子抽他的時候,你怎么不說?還不是因為你父親登了汗位,你才敢說這些話!” 阿史那迦將自己的心里話一股腦說出,如同堵在心口的大石終于被搬開:“我承認,我是很膽小,是很軟弱,可是現在,我想勇敢一次,他既然回了大周,我就要去大周找他,以后我也不會回來?!?/br> 阿史那兀朵眼中怒火越來越深:“他是我的蓮花奴,你敢?” 她這般威脅,阿史那迦眼中卻是深深的悲憫:“兀朵jiejie,你還不懂么,他不是你的蓮花奴,這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他心甘情愿做蓮花奴?!?/br> 阿史那兀朵眼中的憤怒快要噴薄而出,但她忽然間,語氣卻軟了下來,她叫著阿史那迦的小名“阿依娜……”她說道:“我們不要為了一個男人,壞了姐妹情分?!?/br> 她說:“既然你這么想去大周,那jiejie也不會再阻止你了,你路上一切小心?!?/br> 阿史那迦對她突然的變化有點沒反應過來,阿史那兀朵卻上前幾步,抱住她:“阿依娜,以前的事,是我不對,你若在大周找到崔珣,也替我向他賠個不是?!?/br> 阿史那迦因為她的擁抱渾身僵硬,她不知道是該伸手回抱住她好,還是不回抱的好,但還沒等她想好,一把金鞘彎刀,就如毒蛇般,刺入她的背后。 阿史那迦不可置信的睜大眼,阿史那兀朵也不廢話,她拔出彎刀,然后一下又一下,砍在阿史那迦身體,阿史那迦很快就沒了呼吸,阿史那兀朵冷笑:“我早就跟你說過,那是我的蓮花奴,是我的?!?/br> 她臉上手上都是阿史那迦的鮮血,她卻毫無懼色,只是靜靜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 果然,很快,蘇泰可汗就發現了阿史那迦的失蹤,他縱馬來追,卻只看到了阿史那迦尚帶余溫的尸首。 蘇泰腳步踉蹌了下,他去探阿史那迦的鼻息,但阿史那迦已經氣息全無,蘇泰怒不可遏,他拔出腰刀,橫在沒有逃走的阿史那兀朵脖子上:“你殺了阿依娜!” “是我殺了她?!卑⑹纺秦6湟豢诔姓J。 “你為何要殺她?” “她不想去和親,不想嫁給大周天子,這還不應該殺嗎?” “胡說!”蘇泰怒道:“你當我不知道,阿依娜喜歡你的奴隸,所以你殺了她!你殺了我的女兒,我要你償命!” 蘇泰說罷,腰刀就朝阿史那兀朵脖頸砍去,阿史那兀朵大聲喊道:“蘇泰叔父!與其殺我,你還是先想想,怎么和大周交代吧!” 蘇泰的腰刀頓住,阿史那兀朵譏誚道:“你已經答應了大周,三日后就將自己的女兒送去和親,你只有阿史那迦一個女兒,你哪里還變的出第二個去和親?” 蘇泰怒視著她,阿史那兀朵又道:“讓我去大周,我去和親?!?/br> “你?”蘇泰打量著阿史那兀朵右臉的可怖疤痕:“你憑什么?” 阿史那兀朵撫摸著自己臉上疤痕:“這疤痕,我會有辦法的?!?/br> 她嘴角彎起:“蘇泰叔父,你想讓阿史那迦去和親,不也是存著讓她去打探大周消息的心思嗎?你覺得,軟弱無能的阿史那迦,能完成你的任務嗎?而我,是最好的人選?!?/br> 蘇泰陰沉眼眸劃過一絲猶豫,阿史那兀朵又趁熱打鐵道:“蘇泰叔父,讓我代替阿史那迦去大周,成了,你有利,不成,你也沒什么損失,你是個聰明人,相信你會做出選擇的?!?/br> 她胸有成竹的看著蘇泰,果然蘇泰慢慢收起腰刀,他看了眼阿史那迦的尸首,說道:“阿依娜,別怪你父親,要怪,就怪你自己?!?/br> 蘇泰是一個極其冷酷的當權者,兒女對他來說,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他同意了阿史那兀朵的計劃,阿史那兀朵找來丹青妙手,要求將她臉上的暗紅傷疤紋成一朵花,畫師問她:“紋成什么花?” 阿史那兀朵手指撫過丑陋傷疤,慢慢說道:“蓮花?!?/br> 當銀針在她臉上刺下時,阿史那兀朵咬緊了牙關,她不許畫師給她用麻沸散,她要清醒著感受著痛楚,她要讓自己記住,這是崔珣給予她的痛苦。 很快,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自她右臉徐徐盛開,花瓣層疊有序,緋麗如霞,為她本就明艷的面容又添了幾分灼灼色彩,自此,她不再是阿史那兀朵,而是即將奔赴大周和親的阿史那迦。 薄霧散去,李楹從阿史那迦的記憶中抽離,和她一起回到了永興坊新宅,她看向柔弱清麗的阿史那迦,說道:“所以,你是被阿史那兀朵所殺,而你的父親,為了他的權力,沒有為你報仇?!?/br> 阿史那迦點頭,她喃喃道:“我不意外父汗不為我報仇,我自生下來的時候,便知道,我的存在,就是給父汗聯姻用的,我其實很羨慕兀朵jiejie,至少尼都伯父是真的寵愛她,她有飛揚跋扈的本錢,而我沒有。當崔珣來到突厥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有人敢違拗兀朵jiejie,我對他起了興趣,于是偷偷觀察他,越觀察,我就越喜歡他,他身上,有我所沒有的勇敢和骨氣,我無可自拔的愛慕上了他,但是我沒有想到,我的愛慕,也能變成傷害他的武器?!?/br> 李楹抿了抿唇,她腦海中,恍惚回想起在那個寒冷雪夜,阿史那迦揮向崔珣身上的那一記記殘酷鞭笞,對他而言,那不僅是身體上的一次凌虐,更是精神上的一次凌虐。 阿史那迦小心翼翼開了口:“永安公主,我是不是很沒用?我是不是很對不起崔珣?” 李楹怔了怔,她苦笑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br> 阿史那迦低下了頭,眼眶慢慢盈滿淚水:“對不住,我真的是個很沒用的人?!?/br> 她低著頭,一副十分難過的樣子,李楹嘆了口氣:“其實,每個人的性格,都是由她的生長環境決定的,若讓我處于你的境地,我或許也會成長成你這種性格,但你在最后愿意反抗你的父親,去大周找崔珣,已經很是勇敢了?!?/br> 阿史那迦慢慢抬起頭,她眼神之中終于多了點希冀,她問道:“真的么?” 李楹安慰著她:“你為他丟了性命,一縷執念附在彎刀之上,三年未散,假如他知曉你為他犧牲的這一切,他也不會怪你的?!?/br> 阿史那迦想了想,卻苦澀一笑:“是,他是不會怪我,因為他根本就不會在乎我,我雖同情他,喜歡他,但是我從未付諸過行動,我不敢為他說半句話,也不敢讓他所受的折磨減輕些,我甚至還在兀朵jiejie的逼迫下送了他一頓鞭笞,我這種軟弱的喜歡,到底有什么用呢?在他心中,或許我和幫兇沒什么兩樣,而他的性子,又像天山上的雪一樣冷,我是不會在他心里有一點位置的,就算我為他丟了性命,執念三年不散,他也不會為我掉半滴眼淚?!?/br> 李楹怔住,她張了張口,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知道阿史那迦說的是實話,崔珣的性子,本就冷的很,他很難對人敞開心扉,在他墮入無邊黑暗的時候,阿史那迦連試著救他都不敢,他自然不會在乎阿史那迦,就算阿史那迦為他死了,他也不會為阿史那迦掉半滴眼淚。 李楹心中,五味雜陳,阿史那迦的一片癡心,固然可憐,但崔珣在兩人的關系中,也沒有過錯,她默然片刻,說道:“我要去找崔珣了,阿史那迦公主,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第68章 阿史那迦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下, 本滿是凄清的眼眸中,突然閃現了一絲惶惶的期待,但片刻后, 她還是低下頭了,酸澀說道:“不了?!?/br> 李楹微微嘆口氣:“那我自己去了?!?/br> 李楹進入阿史那迦的記憶中時, 尚是天明, 從記憶中抽離出來時, 已是深夜, 她提從走在青石板路上, 心中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疼痛尖銳細密,就像無數細小的針尖扎著她的心臟一般, 讓她連呼吸都覺得是種煎熬。 她終于走到熟悉的蕭索宅院門前,還是那般門可羅雀,冷冷清清,她抿了抿唇,身形穿過緊閉的朱色木門,緩步經過庭院, 走到崔珣臥房前。 她透過綠色窗紗,隱隱看到崔珣正在伏案寫著奏表, 昏黃燈影中, 他披著一身雪白狐裘,衣冠勝雪, 孑影煢煢,執筆的手腕清瘦嶙峋, 他一邊寫,一邊劇烈咳嗽著, 燈影幢幢,人影寂寥,李楹提著燈,呆呆看著他書寫的影子,久久都未叩門而入。 崔珣似乎感覺到什么,他微微抬起頭,綠色窗紗外,那個提燈的秀致身影格外清晰,崔珣冷淡如水的雙眸泛起一絲漣漪,手上雀頭筆也不由啪的一聲落到了白麻紙上,暈出一團漆黑墨跡。 他手指微微緊了緊,然后起身,快步走到浮雕門前,開了門,走向李楹,李楹提著云紋紗燈,仰頭看著他的蒼白面容,眼淚忽如斷線珍珠般簌簌而落,崔珣有些怔住,他輕聲問道:“怎么哭了?” 李楹只是看著他,眼眶中如霧泉朦朧,晶瑩淚珠一顆顆順著她的柔美臉龐不斷滑落,崔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問:“是不是我又哪里惹你生氣了?” “沒有?!崩铋郝曇魩е捱^的啞澀:“你沒有惹我生氣,你很好?!?/br> 崔珣略略愣了愣,李楹咬了咬唇,說道:“你聽到了嗎崔珣,你很好,你是一個很好的人?!?/br> 崔珣嘴角微微笑了笑,他輕輕道:“聽到了,我很好?!?/br> 他對李楹道:“更深露重,先進去吧?!?/br> 白瓷燈燈芯火焰搖曳,崔珣將一只潔白錦帕遞給抽泣的李楹,李楹默默接過,拭著臉頰的淚珠,錦帕很快就整個濕透,良久,李楹才止住抽泣,崔珣問:“到底怎么了?” 李楹顫抖的肩膀慢慢平靜下來,她眼眶還有些泛紅,她說道:“我撿到了一把金鞘彎刀,彎刀內附著一個人的執念,那個人,是突厥公主,阿史那迦?!?/br> 她看著崔珣呈現病態蒼白的昳麗臉龐,說道:“她帶我進入她的記憶,在她的記憶里,我看到了你在突厥兩年內,遭遇的一切?!?/br> 她的話,似乎又將崔珣帶入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次次慘無人道的凌虐,將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驕傲反復踐踏,在突厥王庭,他不是一個人,而是阿史那兀朵的蓮花奴,是一個她費盡心機想馴服的牲畜,他仿佛又回想起他赤身被關進狗籠時,那些指指點點的嘲笑和奚落,他臉色變的愈發慘白,手指也不由抓緊暈染墨跡的白麻紙,眼神之中更是如墜深淵似的茫然,時隔四年,那鋪天蓋地的屈辱和傷痛,還是足以讓他整個人吞噬。 他張了張口,啞聲道:“你……走吧?!?/br> “我不走?!崩铋杭t著眼眶,聲音雖然輕,但格外堅定。 崔珣幾乎是懇求的跟她說:“你走吧?!?/br> “我不走?!崩铋河种貜土司?。 崔珣慘笑了聲:“你不走,我走?!?/br> 他說罷,真的踉蹌起身,腳步輕飄飄的,就往外走去。 李楹也起身,她比崔珣快,她雙臂張開,攔在浮雕木門處,眼中含著淚花,看著崔珣。 崔珣道:“你讓開?!?/br> 李楹搖頭。 崔珣去撥她肩膀:“讓開?!?/br> 李楹被他撥的身子歪了歪,她腳步好不容易站定,眼瞅著崔珣要開門出去,她心中一急,忽然撲到他懷中,伸出手,緊緊抱住了他。 崔珣愣住,李楹的身體溫暖柔和,頸畔散發的安神香氣讓他極端痛苦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李楹語帶哽咽:“崔珣,這個擁抱,無關風月,只是想告訴你,一切都過去了,你腳下的土地,是大周,在這里,沒有人會逼你做蓮花奴,你不需要害怕?!?/br> 她就這般擁抱著崔珣,不帶一絲情欲的擁抱著他,不是控制,不是占有,而是溫柔的慰藉。 她純凈的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不染一絲塵埃,光華灑落,清輝滿地,皎潔月光,似乎照在那個大雪夜,被吊在汗帳外,遍體鱗傷的少年身上。 痛極之時,昏昏沉沉間,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說:“你就是你,你不是誰的蓮花奴?!?/br> 那人還說:“這天下,不是沒有一個人能救你,也不是沒有一個人愿意救你,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br> 崔珣指尖顫抖了下,他終于也伸出手,環抱住李楹纖細的腰肢,一滴淚水,終于自空蒙眼中滑落,滴入她的云鬢之中。 月明如水,清雅熏香自爐中裊裊升起,如仙境薄霧,淡淡繚繞在空氣之中。 李楹看著輕輕撥動爐中熏香的崔珣,他嶙峋手腕上一圈猙獰傷疤格外醒目,李楹抿了抿唇,她說了聲:“還疼嗎?” 崔珣垂首看了看那圈傷疤,搖頭道:“不疼了?!?/br> 李楹默默點了點頭,她雙手交叉,放在裙擺上,手指無意識的絞緊,她又問:“那段日子,很難熬吧?!?/br> 崔珣久久未答,良久,才恍惚說著:“想死,又不能死?!?/br> 短短六個字,說盡了他在突厥遭受的一切,他語氣雖平靜,但李楹眼前卻閃現他在突厥經歷的一幕幕屈辱,她眼眶又有些發紅,于是咬唇,垂下頭,壓抑住自己的難過,不敢讓崔珣發現端倪。 片刻后,她才抬起頭,說道:“阿史那兀朵雖成了惠妃,但這里到底不是突厥,她沒有辦法再折磨你了?!?/br> 崔珣神思有些茫然,每次見到阿史那兀朵,她都用盡一切機會讓他回想起他在突厥所遭受的恥辱,她來大周三年,與他見不到五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心神俱傷,病上加病。 他想忘記,她偏偏不讓他忘記,回憶像潮水般,將他整個人淹沒,讓他陷入無法逃離的窒息。 耳邊似乎傳來李楹輕柔的聲音:“崔珣,不要害怕,我會陪著你的?!?/br> 崔珣就如同即將被淹死的人,終于抓到了一根浮木,他愣怔看著李楹,她相貌雖然柔婉,但是面容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她讓他不要害怕,她說她會陪著他。 崔珣眼中忽然一熱,他垂首,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裊裊熏香即將燃盡,崔珣也馬上要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