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39節
他把那四個字說出來了,李楹不知道他是無意說的,還是有意說的,她心中忽涌現一絲莫名的酸楚,她輕聲問道:“崔珣,你希望我投胎轉世嗎?” 崔珣看著她如琉璃般湛清的雙眸,他遲疑了下,但還是點頭道:“你不該留在這里?!?/br> 李楹愣愣看著他,他眼神平靜,且堅定,她移開視線,帶著些許失望的說著:“知道了?!?/br> 隆興二十年,春。 這一年的春季,風調雨順,白鷺翩飛,農人耕田,商人絡繹,百姓安居樂業,萬民富足安康,一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的景象。 但或許只有紫宸殿的人知曉,朝中崔黨和盧黨的爭斗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局面,崔黨推新政,盧黨廢新政,兩黨之間相互攻訐,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 只是爭斗至此,但兩黨魁首崔頌清和盧裕民仍然維持著表面的和平,兩人皆不愛財,不愛色,不為名,不為利,只為著心中那一點夢想,若不是理念不同,倒是能成為至交好友。 盧裕民曾與崔頌清在朝中辯論:“士有百行,以德為先,這是五姓七望子弟入學教的第一句話,世家百年傳承,積淀深厚,子弟三歲讀經,五歲學史,文韜武略,更是不在話下,以世家為重臣,方能承前啟后,繼往開來,于國于民皆有大益?!?/br> 崔頌清對此嗤之以鼻:“世家固可為重臣,然大半世家,連稻和麥都分不清,又何談知曉民間疾苦?寒族雖出身微賤,也有志存高遠,矢志不渝之人,若宰相的兒子永遠是宰相,農人的兒子永遠是農人,天下就會變成一潭死水,五胡亂華之事,不久矣?!?/br> 五胡亂華,就是在盧裕民推崇的魏晉風骨時期發生的,崔頌清這是故意拿此嘲諷盧裕民,盧裕民氣的目瞪口呆,正欲再辯之時,忽傳來急報,道突厥內亂,突厥左賢王金禰外逃,如今已逃竄入了大周境內。 眾人驚愕不已,崔頌清和盧裕民都變了臉色,但朝中其他人,視線卻一致投向了手持象牙笏板,安靜立于一側的崔珣身上。 大理寺少卿盧淮首先嗤笑了聲:“金禰此人,曾任大周百騎司都尉,先帝待他不薄,他卻意圖謀反,事敗之后逃往突厥,不但當了突厥的左賢王,而且還屢次獻計,帶領突厥進犯邊境,這種首尾兩端的叛賊,居然還敢逃入大周?臣奏請圣人,即刻將其緝拿,凌遲處死,以泄大周臣民之恨?!?/br> 盧淮雖然在罵金禰,但卻悠悠看向崔珣,顯然意有所指,他是盧裕民內侄,無所顧忌 ,但是其他人卻低著頭,不敢附和,崔珣則是眼神始終靜海無波,仿佛聽不出盧淮在指桑罵槐一樣。 龍椅上的圣人點頭道:“盧卿所言甚是,立著各州縣緝拿金禰,務必要將其殺一儆百!” 圣人發話,群臣自然齊聲稱是,盧淮還補了句:“稟圣人,臣以為應將金禰生擒活捉,押送至大理寺拷打,說不定,還能牽出幾個叛國之徒呢?!?/br> 盧淮這話,更是意有所指,誰不知道崔珣當初投降突厥,只是因為沒有人證物證,而且他又抵死不認,這才沒讓他被以叛國罪處置,如今金禰送上門來,盧淮更是誓要趁此機會,將崔珣一并處置。 只是他話音剛落,處于漩渦中心的崔珣神色未變,倒是兩黨魁首崔頌清和盧裕民,臉色都白了一白。 李楹自從那日崔珣說她不該留在這里后,她就莫名十分氣餒,人也怏怏的沒什么精神,既然崔珣希望她早日投胎,那她也想早日查明真相,魂歸地府。 不過阿娘嚴令崔珣不許再查,李楹也不想再牽連了他,于是便想著自己去查案,但她畢竟不是崔珣這般的刑吏之人,根本不知從何查起,她想到城中酒肆人多口雜,經常有說書人借古諷今,或許能聽到一些消息。 李楹于是就前往長安城最熱鬧的酒肆,在路上的時候,看到人群熙熙攘攘往一個地方去,她也好奇過去,卻原來是官差在張貼懸賞畫像。 畫像上是一個約莫六旬左右、面容陰沉的男子,李楹讀著名字:“金禰?” 這個人,好像是阿耶的百騎司都尉,百騎司是察事廳的前身,專門負責探聽百官動向,百騎司都尉,和崔珣的察事廳少卿是一個性質,都是皇家的暗探頭子,這個金禰經常進宮面見阿耶,算是阿耶依仗的一個大臣,她也見過此人幾次,他雖然表現的恭恭敬敬,但她總覺得這人眼睛之中權欲太重,心術不正,所以不是很喜歡他。 李楹正想著往事之時,她并沒有發現自己適才和一個穿著黑色斗篷之人擦肩而過,那人腰上掛著一把金鞘彎刀,和她相遇之時,那柄金鞘彎刀,突然閃現出熒熒綠光。 第59章 懸賞畫像的前面, 百姓在互相談論著: “這個金禰,懸賞一千金啊,嚯, 可真值錢!” “他可是突厥的左賢王,當然值錢?!?/br> “以前他不是周人嗎?投降了突厥不說, 還帶突厥兵打我們, 這種叛國賊, 就應該凌遲個三天三夜!” “除了這個叛國賊, 咱們大周, 可還有一個叛國賊!” “噓!你不要命了?” 眾人噤了聲, 李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他們在罵崔珣, 但她一個孤魂,連現出形體都做不到,更別提為崔珣辯駁了,她只能默默走開,走到一個小巷時,忽然看到魚扶危懷抱著一個黑漆嵌螺鈿長方攢盒, 笑容瀟灑不羈,朝她揮著手。 魚扶危帶李楹來了附近一間茶肆, 這茶肆乃是魚扶危所開, 內設雅室,雅室之內和田玉三足香爐中燃著檀香木, 暗香氤氳,軒窗外則是小橋流水, 青山翠竹,李楹道:“這真是個好地方?!?/br> 魚扶危笑道:“士人品茗, 品的不止是茗,還品景、品情、品境,若不弄的風雅些,哪有客人上門?!?/br> 李楹托腮瞧著軒窗外,日照青山,風搖翠竹,光景雅致,美不勝收,她移回目光,對魚扶危笑道:“魚先生鬼的生意做的精明,人的生意也做的精明?!?/br> 她這一笑,艷殺春日百花,魚扶危心中不由怦然一動,他不自覺咳了兩聲,掩飾住心底的緊張,還好李楹并沒有看出來,魚扶危于是拿起案幾上的蔓草紋長柄銀匙,給李楹舀了杯紫筍茶湯,紫筍茶茶芽細嫩,其形如筍,色澤帶紫,故名紫筍,魚扶危道:“這紫筍茶雖不是貢茶,但也不比宮中的差,公主嘗嘗?” 李楹端起碧色琉璃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生津,回味之后,還有淡淡竹香,李楹說道:“好茶,的確不比宮中的差?!?/br> 魚扶危很是高興:“公主喜歡就好?!?/br> 李楹將琉璃茶盞放在案幾上,她說道:“今日真是湊巧,能遇到魚先生?!?/br> “不是湊巧?!濒~扶危道:“某每日都會 去崔府徘徊,終于在今日見到公主出府,于是某便跟著公主,一路到此?!?/br> 李楹愣了愣:“魚先生為何要去崔府徘徊?” “因為某想見公主?!濒~扶危坦然道。 李楹又是一愣,魚扶危眼神之中,滿是炙熱神色,他直勾勾的看著李楹,李楹沒來由的有點慌亂,她垂下頭,抓起案幾上的碧色琉璃茶盞,抿了口茶,眼睛都不敢看魚扶危,而是閃躲著他的熾烈眼神,這斷然不是一個女子面對心儀情郎告白時應有的反應,而是一個女子面對不心儀男子告白時應有的反應。 魚扶危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心中不由涌現淡淡苦澀,他勉強笑道:“自從上次盛阿蠻的事情之后,某就沒見過公主了,崔珣不許某進崔府,連院墻都讓啞仆盯緊了,但公主于某,是十分看重的朋友,某甚是擔心公主,故而才會去崔府徘徊,并無其他意思?!?/br> 十分看重的朋友……李楹心中疑慮漸去,魚扶危出身市井,向來狂放不羈,又喜歡說些戲謔之言,不是她以前接觸過的那種正經士人,看來方才那眼神,果然是她想多了。 她終于松了口氣,于是抬頭道:“多謝魚先生關心,我一切都好?!?/br> 魚扶危頷首,他又問道:“對了,那公主今日為何出府呢?” “我本來是想出來打聽點消息?!崩铋旱溃骸暗F在,應是不用了?!?/br> “為何?” “因為我見到了一個人的懸賞布告?!?/br> “金禰?” 李楹點了點頭:“我想打聽一些三十年前的事情,金禰在三十年前是百騎司都尉,宮闈秘事,還有百官動向,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找到他,也許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br> “但是這個人,全大周都在找他,并不是很好找?!?/br> “不好找,我也要找?!崩铋赫f道。 魚扶危笑了笑:“那某幫公主一起找?!?/br> 李楹莞爾道:“如此,就多謝魚先生了?!?/br> 雅室之內,檀香木即將燃盡,空氣中滿是檀香芬芳濃郁氣味,除了檀香之外,似乎還有淡淡花香。 魚扶危忽道:“公主身上,有薔薇花么?” “薔薇?” “某好像聞到了薔薇花香?!?/br> 李楹忽想起什么,她大大方方從牡丹五色錦荷囊取出一朵紅色薔薇干花:“魚先生的鼻子真是靈敏,我身上的確有薔薇花?!?/br> 薔薇干花色澤依舊明艷如火,花瓣雖然失去水分,卻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形態和紋理,魚扶危很是喜歡,他拿起薔薇干花仔細端詳,心中卻多一絲浪漫念頭:“這朵薔薇花,公主可以送給某么?” 李楹怔了一怔,她尷尬笑了笑,然后搖頭:“恐怕不行?!?/br> 魚扶危不太甘心的問:“為何?” 李楹也不知道是該說還是不該說,她吞吞吐吐道:“這是旁人送給我的,我不好再送給先生?!?/br> “旁人?”魚扶危一猜便中:“哪有什么旁人,是崔珣吧?!?/br> 李楹想起那日崔珣送自己薔薇花的模樣,她不由垂首,輕輕點了點頭,魚扶??嘈Γ骸斑@朵花,恐怕崔珣只是隨手一送,結果公主就細心保管,甚至舍不得它凋謝,將其制成干花,收在自己荷囊之中?!?/br> 魚扶危說的話,雖然是李楹自己做的事,但李楹聽起來,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尤其是想起崔珣剛說的那句“你不該留在這里”,就更覺得不太對勁,她含糊辯解道:“我也沒有那么重視這朵花,只是見它好看,所以才制成了干花?!?/br> 魚扶危聞言,沒說話,只是繼續苦笑了聲,李楹莫名有些心虛,于是端起琉璃茶盞,抿了口,魚扶危喃喃道:“看來陷進去的,不僅是我一個人?!?/br> 他聲音說的很小,李楹沒有聽清,她問:“魚先生,你剛剛在說什么?” 魚扶危搖了搖頭,酸澀道:“沒說什么?!?/br> 他轉而取出放在一旁的黑漆嵌螺鈿長方攢盒,他打開攢盒,攢盒內置鏨花銀小方盤十二盞,每一盞里面都放著一個花朵形狀的茶菓子,茶菓子用吳興米和白馬豆制成,手工雕琢成各種花形,不僅花形花貌形如真花,就連花蕊都栩栩如生,李楹不由道:“這茶菓子做的真是好看?!?/br> 魚扶危道:“這茶菓子名叫十二花月令,里面有梅、杏、桃、牡丹、榴、蓮,玉簪、桂、菊、芙蓉、山茶、水仙十二種花,分別對應十二月份,因為形狀精美,味道清甜不膩,在長安城很是流行,方才公主看金禰的告示時,某去買了一盒,送給公主品鑒?!?/br> 李楹瞧著有趣,她說道:“這價值不菲吧?!?/br> 魚扶危道:“還好,公主若是喜歡,就帶回崔府吧?!?/br> 他想了想,雖然不甘心,但不愿一直像這般徘徊數日才能見李楹一面,于是悻悻道:“也就當送給崔少卿,作為上次撕他符咒的賠罪了?!?/br> 說罷,他就準備蓋上攢盒盒蓋,李楹忽道:“欸?等一下?!?/br> 魚扶危疑惑道:“怎么了?” 李楹從攢盒中拿起一塊蓮花狀的茶菓子:“這個,不要了?!?/br> “為何?” 李楹說道:“崔珣不喜歡蓮花,這個送他,不好?!?/br> 魚扶危怔了一怔:“他不喜歡蓮花?” 李楹點了點頭,時人愛蓮,酒器、茶具等盛行用蓮花紋,但崔珣府中,一個帶蓮花紋的物事都沒有,所以她覺得,崔珣應是不喜蓮花的。 魚扶危不太理解:“他雅號蓮花郎,他還不喜歡蓮花?” 李楹想起上次崔頌清說崔珣二弟給崔珣起了“蓮花郎”的雅號,崔珣將其打至頭破血流,她說道:“這個雅號,他也是不喜歡的?!?/br> 魚扶危更是困惑不解:“蓮花郎,美如蓮花,這名頭傳的突厥都知道,他還不喜歡?!?/br> 李楹也沒分辯什么,事實上,崔珣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愿和旁人說,她也不知如何分辯,她默了默,忽問道:“魚先生,為什么你們都說崔珣投降了突厥,有什么真憑實據嗎?” 李楹不許魚扶危在她面前說崔珣壞話,魚扶危就真的再沒說過,他雖忍的辛苦,但不想李楹不高興,所以真的閉口不談,不過今日李楹問起,那就不算他主動說了:“是被突厥抓去的百姓說的,那些百姓逃回大周后,說崔珣被俘虜后,因為害怕被殺,便投降了突厥,而且因為他容貌長得好,被突厥公主看上,過的很是富貴,除了討好突厥公主外,他還幫助突厥練兵,突厥王封他做了右賢王,風頭都蓋過了左賢王金禰?!?/br> 李楹想起崔珣的那一身累累傷痕,她苦笑:“我看他不像右賢王的待遇?!?/br> “一個逃回來的百姓這樣說也就罷了,好幾個素不相識的百姓都這樣說,那就值得懷疑了?!濒~扶危頓了頓,又道:“他不承認也沒關系,等抓到金禰后,一審便知,若為真,我看他這回也躲不過和金禰一起,被剮個三天三夜了?!?/br> 魚扶危說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李楹整個人都愣住了,魚扶危見她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樣,心中暗自嘆氣,他忽對李楹道:“對了,公主住在崔府前,是不是一直住在公主陵?” 李楹還在想著他那句話,都忘了回答魚扶危,魚扶危長嘆一聲,說道:“公主如今住在崔府,總不是長久之計,雖是一人一鬼,但到底男女有別,而公主陵又太遠,某在永興坊倒有一處宅子,可以賣給公主?!?/br> 第60章 賣宅子給她? 李楹終于回過神來, 她想了下,說道:“我買下這宅子,也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