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28節
武侯諾了聲,察事廳官衙儀門門前石階與大理寺相同,都是十八層,儀門東側是鳴冤鼓,西側是開道鑼。儀門平日關閉,只有察事廳少卿和上級官吏前來之時,才會打開,其余人等都是從側門進出,崔珣提起官服衣擺,走上石階時,那稚童也站了起來,他沒有哭泣,也沒有呼號,只是睜著稚樸雙眼,問崔珣:“你們什么時候放我阿婆?” 這稚童倒是聰明,一眼看出崔珣才是察事廳做主之人,所以才去問崔珣,崔珣不欲理他,他卻擋在崔珣面前不走,不畏不懼,又問:“你們什么時候放我阿婆?” 武侯著了惱,崔珣卻擺擺手,他神色平靜:“你阿婆沒做錯事的話,我們便會放她?!?/br> 稚童聞言,說了句:“我阿婆不會做錯事的?!?/br> 他說完后,便為崔珣讓出一條路,崔珣有些詫異這稚童的進退有度,他端詳了他一會,然后才轉過頭,踏上臺階,準備進入儀門,李楹跟在他身旁,只是踏上臺階時,她的衣擺,卻悄悄被那稚童拽住了。 稚童仰頭看著她,目光滿是懇求,李楹錯愕,這孩童,能看到她嗎? 但她轉念一想,都說六歲以下的孩童,心靈清凈,能洞視萬物,所以這孩童能看見她,也沒什么好驚異的。 稚童稚嫩臉龐布滿無助神色,李楹瞧著有些不忍,這時崔珣也回過頭,在他前面引路的武侯聽到崔珣停下腳步,也回過頭,武侯看不見李楹,只能看見那孩童仰著臉,看著崔珣方向,似在懇求他的模樣,武侯膽戰心驚,生怕崔珣生氣,正準備呵斥那孩童的時候,李楹卻對崔珣說了句:“崔珣,你先進去吧?!?/br> 崔珣看著那早慧的孩童,片刻后,他“嗯”了聲,然后便隨武侯,踏上臺階,先行進入察事廳中。 嚴三娘被關押在典獄房,崔珣踏進典獄房前,武侯稟報道:“少卿,查過了,這婦人名叫嚴三娘,以前 曾是鄭皇后宮中的侍婢,太昌血案后,她被逐出了宮,嫁了個丈夫,生了個兒子,前幾年的時候,她丈夫兒子都死了,如今只留下一個四歲大的孫子?!?/br> 崔珣點了點頭,他從鐵窗往典獄房里望去,只見嚴三娘身披鐐銬,形容憔悴,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上很多,兩鬢幾乎完全斑白,臉上也是一道一道的深深皺紋,雙手粗糙不堪,衣著也十分樸素,看來這二十九年來,她過的并不好。 崔珣端詳了一陣,察事房雖處處燃著炭火,但陰魂惡煞帶來的陣陣寒意還是讓他輕輕咳嗽了兩聲,他裹緊鶴氅,推開鐵門,嚴三娘倉皇轉頭,一見到穿著緋紅官服的崔珣,立刻下跪叩首:“崔少卿,我什么都沒做,求你放了我吧?!?/br> 崔珣居高臨下看著她,聲音冷淡,但卻帶了一絲令人畏懼的寒意:“什么都沒做嗎?” “我……”嚴三娘吞吞吐吐:“我……我只是給以前朋友燒了點紙錢,這,難道也有錯嗎?” “你的那個朋友,不是普通人?!贝瞢戩o靜道:“而是觸怒太后被杖殺的罪婢?!?/br> 嚴三娘身體因為害怕不停戰栗著,曾經秀美的容貌也完全被生活的風霜所侵蝕,她眼神渾濁,看起來可憐又怯懦,但是這樣可憐怯懦的一個人,居然有膽量去給一個罪婢燒紙錢,而且這罪婢,還死了整整二十九年了。 嚴三娘雖抖如篩糠,但還是鼓起勇氣抬頭:“崔少卿,沒有哪條律令說不能祭祀罪婢,太后也沒說,所以,我何罪之有?” 崔珣聞言,沒有生氣,反而輕笑了一聲:“我并未向你問罪,我只是好奇,一個死了二十九年的朋友,你不為她祭祀,也不會有半個人指摘,既然如此,為何你仍要冒著生命危險,去為她燒幾枚紙錢呢?” 嚴三娘低頭:“我沒讀過書,我講不出來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晚香是我的朋友,不管她死了多少年,都是我的朋友?!?/br>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體害怕到發抖,崔珣和察事廳的名聲,在長安城人盡皆知,所有人都說,崔珣就是修羅道爬出的惡鬼,不,他比惡鬼還要可怕,不管是王公貴胄,還是平民走卒,落到崔珣這個酷吏手中,不死也要殘廢,這時她耳邊傳來一聲隔壁獄房犯人被拷問的慘痛呼號聲,她嚇到又是一陣戰栗,但崔珣卻蹲下身子,一雙雖瀲滟漪瀾,卻冷如霜雪的眼眸靜靜盯著她,嚴三娘害怕到往后瑟縮,可崔珣卻低下頭,解開了她手上鐐銬。 嚴三娘一怔,崔珣道:“武侯粗魯,冒犯了老媼,是某的不是?!?/br> 嚴三娘怔怔道:“這……這是為何?” 崔珣并未回答,只是道:“某請老媼來察事廳,只是想弄懂一個問題?!?/br> 嚴三娘這才回過神來:“什么……什么問題?” “晚香她,到底為何而死?” 崔珣在察事廳訊問嚴三娘之時,李楹正坐在外面石階上,陪著她的孫兒。 嚴三娘孫兒名叫虎奴,長得也虎頭虎腦,十分可愛,但是與他外表不同的是,虎奴十分早慧,說起話來,并不像一個四歲孩童,反而頭頭是道,條條有理。 虎奴說道:“我阿婆,真的會沒事嗎?” 李楹安慰他:“不會有事的?!?/br> “但是我聽說,察事廳,還有察事廳里面很壞的那個人,都十分可怕,進了察事廳,就出不來了?!?/br> 李楹想了想,說道:“那個壞人,有時候,是挺可怕的,但是有時候,又挺好的,他并沒有那么喜歡殺人,如果你阿婆什么都沒做的話,他會放你阿婆出來的?!?/br> “真的么?” 李楹點頭道:“真的?!?/br> 虎奴松了口氣:“我阿婆什么都沒做,她就是給人去燒了點紙錢,就被他們抓走了?!?/br> “那你阿婆為什么要去給人燒紙錢呢?” “不知道,阿婆說,那是她的朋友,她不管她的話,她在地府會很可憐的?!?/br> 孩童之言,質樸天真,李楹聽后,卻想到了很多,她抿了抿唇,微微笑了笑:“虎奴,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br> “什么好消息?” “那個壞人,他不會殺你阿婆的?!?/br> “為什么?” “因為,他也有很多朋友,他心里,也很想在寒食節,給他們燒燒紙錢?!?/br> 第41章 典獄房中, 崔珣對嚴三娘道:“只要你把知道的說出來,某不會為難你?!?/br> 典獄房外,李楹對虎奴道:“只要你阿婆把知道的說出來, 他不會為難她?!?/br> 嚴三娘出宮以來受盡艱辛,很少被人以禮相待, 她感動的有些眼眶泛紅, 但仍然道:“崔少卿, 我可以說出我所知道的事, 但是, 我有一個請求?!?/br> “請說?!?/br> “我想請你, 幫我重新安葬晚香的尸骨?!?/br> 她似乎是生怕崔珣不同意,于是很快速繼續說道:“這長安城只有你, 敢安葬晚香尸骨了,晚香命苦,家中只有一個瞎眼阿娘,她死了之后,我都不敢告訴她阿娘,過了幾年, 她阿娘也死了,我想將她的尸骨, 重新安葬在她阿娘身邊, 假如你答應我,我就什么都說, 你不答應我,就算打死我, 我也不說?!?/br> 嚴三娘的麻布衣衫上處處都是補丁,看起來過的十分窮苦, 但是就算再怎么窮苦,她還是竭盡全力,將晚香的阿娘養老送終。 崔珣將視線從她身上那些補丁上移開,他看向她滿是風霜的面容,平靜道:“你那孫兒,很是聰慧,若有錢帛讀書,以后會有大出息,你選錢帛?還是選為晚香遷墳?” 嚴三娘愣住了,她內心似乎有些掙扎,但最后還是道:“晚香是我的朋友,我……我選為她遷墳?!?/br> 崔珣默然,他點了點頭,道:“好,我答應你,讓她的尸骨,不必再埋在亂葬崗中?!?/br> 嚴三娘大喜過望,她拼命叩首:“多謝崔少卿,多謝,多謝?!?/br> 崔珣制止住她的叩首:“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說出來吧?!?/br> 二十九年前,嚴三娘還只是鄭皇后宮中一個打掃宮女,人微言輕,因為性子木訥,一直不太得鄭皇后喜歡,晚香比她大一些,進宮時間也比她早,人也要機靈很多,在嚴三娘被鄭皇后打罵的時候,晚香并不會和其他宮女一樣落井下石,反而對她十分照顧,總會在沒人時偷偷給她塞點傷藥,嚴三娘十分感激,一來二去,便與晚香成了好友。 隨著姜貴妃的得寵,鄭皇后的脾氣也越來越差,嚴三娘動輒得咎,苦不堪言,正在這時,姜貴妃的jiejie,沈國夫人卻找上了她。 崔珣問道:“她找你做內應?” 嚴三娘點頭:“是的,她給了我很多銀錢,她說鄭皇后對我不好,讓我幫她辦事,她不會虧待我?!?/br> “那你答應她了?” “沒有?!眹廊镎f:“如果被鄭皇后發現,她一定會打死我,我沒那個膽子,我不想有了錢沒命花?!?/br> “所以你拒絕她了?” “對?!眹廊镱D了頓,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我沒想到,她轉頭就去找了晚香?!?/br> “晚香答應她了?” 嚴三娘語氣十分痛苦:“我勸過晚香的,我跟她說,這種貴人之間的爭斗,我們不要參與,像我們這種人,能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了,但是晚香家中有瞎眼阿娘要養活,她需要錢帛,所以,她應下了沈國夫人,做姜貴妃的內應?!?/br> “她把鄭皇后宮中事宜都密報給了姜貴妃?” 嚴三娘猶豫了下,道:“如果只是這樣,晚香就不會死?!?/br> 崔珣微微皺起眉頭:“那是怎樣?” 嚴三娘咬牙:“她不止將鄭皇后宮中,發生過的事情密報給了姜貴妃 ,她還將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也密報給了姜貴妃?!?/br> 當嚴三娘旁敲側擊詢問晚香,得知一切時,她嚇到魂不附體,鄭皇后說過的話,沒說過的話,晚香全部稟報給了姜貴妃,晚香告訴姜貴妃,鄭皇后時常在宮中詛咒她與永安公主,希望兩人盡快殞命,還說有朝一日,要讓姜貴妃變成第二個戚夫人,但其實,鄭皇后根本沒有這樣說過。 崔珣皺眉:“晚香為何要這樣做?” “我當時也不明白?!眹廊锟嘈Φ溃骸昂髞砦也琶靼?,晚香不是姜貴妃的內應,而是,沈國夫人的內應?!?/br> 在晚香的挑唆之下,姜貴妃愈發厭惡鄭皇后,其實鄭皇后此人,雖然驕縱跋扈,但并非狠毒之人,面對先帝對姜貴妃的寵愛,她嫉妒,惱怒,不忿,她不明白,她出身滎陽鄭氏,是先帝發妻,在先帝是太子時就一路陪伴,而且長相美麗,知書達理,除了生不出孩子,到底哪一點比不上出身貧賤的姜貴妃?奈何先帝對姜貴妃就是萬般寵愛,卻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鄭皇后想不通,她確實在宮中時常咒罵姜貴妃,也確實總是找尋機會給姜貴妃氣受,但她從來沒想過要姜貴妃和李楹的性命。 嚴三娘道:“晚香還曾經向姜貴妃稟報,說鄭皇后送給永安公主的參湯有問題,后來她才知道,沈國夫人在參湯中下了毒,又假意掀翻了那碗參湯,自此,姜貴妃對鄭皇后想殺她和永安公主,深信不疑?!?/br> 崔珣沉聲問道:“晚香這般做,就不怕東窗事發嗎?” “她怕?!眹廊飮@道:“她怕的不得了,可是,她已經上了沈國夫人的船,又怎么下的來呢?她只能硬著頭皮按照沈國夫人的命令,繼續挑撥鄭皇后和姜貴妃的關系,姜貴妃對鄭皇后恨之入骨,鄭皇后卻一無所知,反而還張羅著她侄兒鄭筠與永安公主的婚事,但在姜貴妃看來,鄭皇后的張羅,絕對沒安好心?!?/br> 崔珣沉吟不語,嚴三娘繼續道:“太昌二十年,永安公主落水而亡,姜貴妃自然而然,就認為是鄭皇后殺了永安公主,先帝大怒,下令徹查,最后查出是駙馬鄭筠所為,鄭皇后被廢,我也被驅逐出了宮,但是晚香反而升為了尚食局司膳,我勸晚香,及早抽身,和我一起出宮,但是晚香卻說,她走不了了,她似乎已經預料到了她的結局,她把身上所有的錢帛都給了我,還對我說,若她有個萬一,讓我幫忙照顧她阿娘?!?/br> 嚴三娘神情愈發黯然:“一年之后,大概姜貴妃發現了晚香一直在欺騙她,她將晚香活活杖殺,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br> 短短一段話,說盡了一個可憐女子的一生,一念之差,便是萬劫不復。 其實這個故事中,除了嚴三娘,并沒有無辜之人,欺騙姜貴妃的晚香不無辜,嫉恨姜貴妃的鄭皇后不無辜,而姜貴妃,在一年后,明明知曉一切是晚香的挑撥,鄭皇后并無殺害李楹的心思,卻還是派人在冷宮之中,勒死了鄭皇后,她更不無辜。 姜貴妃當時的心思,并不難猜,鄭皇后已廢,她不可能讓鄭皇后卷土重來,她不會選擇與鄭皇后和解,她只會選擇殺了鄭皇后,以絕后患。 這般心機,其實與先帝,也沒什么兩樣,當年薛太后對先帝殺母奪子,先帝雖早就知曉真相,卻一直隱忍不發,和薛太后裝得母慈子孝,直到羽翼豐滿,才對薛氏一舉發難,薛太后被囚寢宮饑渴而亡,娘家也被屠殺殆盡,城府之深,讓人膽寒。 姜貴妃入宮之時,連個大字都不認識,她的所有謀略可以說都是先帝一手所教,所以,她就算知道錯怪了鄭皇后,她都不可能放過她。 崔珣想,大概帝妃二人的所有溫情,都給了女兒李楹,或許,也只有在李楹面前,他們才不是時刻算計的皇帝貴妃,而只是李楹的阿耶阿娘。 崔珣問嚴三娘:“沈國夫人,為什么要挑撥她的meimei和鄭皇后?” 嚴三娘搖頭:“我不知道,或許,她不想看到meimei重復戚夫人的結局,所以想激她和鄭皇后爭斗?或許,還有其他原因,但已經不是我這種人能知道的了?!?/br> 崔珣點了點頭,他最后問一句:“蔣良,你認識嗎?” “認識,他是晚香的對食,先帝征討黔州苗蠻的時候,他作為俘虜被凈身送進宮,晚香很可憐他,一直對他很好,但我被逐出宮后,他的事,我就不了解了?!?/br> 崔珣沒有再問,他只說:“晚香,她應該是個挺好的人吧?!?/br> 否則,嚴三娘不會給她燒了二十九年的紙錢,蔣良也不會籌謀了二十九年,只為給她復仇。 嚴三娘默了默,只道:“她在我這里,是個好人?!?/br> 崔珣將嚴三娘送出察事廳的時候,李楹正在陪虎奴說話,虎奴聽到阿婆聲音,他回頭,飛快撲到阿婆懷中:“阿婆,你出來了?” 嚴三娘將他摟在懷中,眼淚也不由自主流了下來:“阿婆出來了,出來了?!?/br> 虎奴仰頭警惕看著崔珣:“阿姊說,你不會為難阿婆的,她說的是真的?!?/br> 嚴三娘不解:“阿姊?什么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