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25節
兩人心中不約而同都浮現這兩個字,貓鬼耳朵似乎也聽到了兩人動靜,它往門口方向望去,然后弓起背脊,齜牙咧嘴的咆哮著,但等看到崔珣手中沾血的鐵胎弓時,又害怕的低吼一聲,往開著的窗戶外縱身跳去。 貓鬼逃跑了。 石屋內又恢復一片靜寂,崔珣低聲對李楹道:“我們進去看看?!?/br> 李楹十根手指牢牢牽著崔珣的黑色鶴氅,有他在前面,她驚懼的心情似乎安定了不少,崔珣已經點燃火折子,伴著火折子的焰紅火苗,兩人小心翼翼推開了木門,走到了石屋里面。 一走到石屋內,兩人都訝異不已,石屋內部也彌漫著難以形容的詭異氣息,墻壁上長滿了濕漉漉的青苔,屋內竹編桌椅上也布滿了斑駁霉斑,但更讓李楹害怕的是,是石屋中間,立著一個木頭十字樁,樁上綁著一個穿著青色五彩十二章紋榆翟的草人,草人肩上還有斑斑血跡,想必方才那貓鬼就是棲息在這里。 李楹仔細端詳著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紋榆翟,榆翟是只有大周貴妃、惠妃、麗妃、華妃才能穿的禮服,如何會出現在這簡陋石屋里? 但這榆翟,她越看越眼熟:“這是……阿娘的衣物?” “太后的衣物?” 李楹點頭:“對,這是阿娘冊封貴妃時穿的榆翟?!?/br> 可是太后的榆翟,怎么會出現在宮外,而且還穿在草人身上? 崔珣皺起眉頭,他喃喃道:“我明白了?!?/br> “明白什么了?” “太后近日身體一直抱恙,連元日的大朝會都沒有出席,太醫瞧了也只說是頭疾犯了,卻原來,不是頭疾,而是貓鬼作祟?!?/br> 李楹看著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紋榆翟,榆翟上都是貓鬼牙齒噬咬出來的痕跡,她恍然大悟:“貓鬼進不了蓬萊殿,所以有人偷來阿娘的榆翟,穿在草人身上,讓貓鬼去啃噬草人,就如同啃噬阿娘身體,有人要害阿娘!” 她想通這一關節,頓時心中大急,她對崔珣道:“崔珣,你要幫我救阿娘!” 崔珣卻沒有答應,他遲疑了會,然后問道:“公主真的,要救太后嗎?” “那是自然,她是我阿娘!” 崔珣頓了頓,向來古井無波的眼神難得閃現躊躇神色,他好像在思考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但見到李楹焦急神態,還是抿了抿唇,說道:“日前雨夜驚雷,公主墓前守墓的石獅,被劈成了兩半?!?/br> 李楹怔?。骸斑@與今日之事有何關系?” 崔珣繼續說道:“公主陵墓被毀,渾天監主簿說這是有人驚擾了公主亡魂,公主以石獅裂開為警示,意為不滿,之后,御史賈方就上了奏表,參我私自調查公主之案,這三件事,發生的實在太湊巧了,顯然是有人想利用公主,置我于死地,這個局,我不信太后看不出來?!?/br> 李楹愣了一愣:“你的意思是?” “太后明明看出來了,但卻不去追究是誰毀了公主陵墓,反而沿著有心人設好的圈套,將我重罰罷官,太后向來睿智,她這樣做,我只能想到一個理由?!?/br> 李楹只覺手心都被汗濕,她心中已有答案,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問道:“什么理由?” “那就是,太后壓根不想有人再查公主之案?!?/br> 李楹腦海中頓時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至于為何阿娘壓根不想有人再查她的案子,崔珣不說,李楹也能猜到。 只有真正的殺人兇手,才不想讓人再掀舊案。 李楹頭暈目眩,身體已是搖搖欲墜,她努力想要站穩,但雙腿卻虛軟無力,根本無力支撐,還是崔珣察覺到李楹異常,他伸出雙臂,穩穩地扶住她,他眼神之中似乎有些不忍:“所以,你還要救太后嗎?” 李楹眼神茫然的看著那個穿著阿娘服飾的草人,她久久不語,半晌后,才艱難開了口:“我要救阿娘?!?/br> 崔珣一怔,一句“為何”也脫口而出,李楹苦笑:“如今一切都是推測,還沒有證據表明我阿娘就是兇手,真相未明前,她還是我阿娘,所以我怎么能不救她?” “但……”崔珣頓住,他本想說目前太后便是最大嫌犯,但回想李楹說的“真相未明前,她還是我阿娘”,他又沉默了。 李楹枯澀道:“崔珣,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婦人之仁?” 崔珣搖了搖頭,李楹道:“我只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br> 她對崔珣是這樣,對阿娘也是這樣,人人說崔珣是酷吏,但是李楹在明月夜見到他救了一只螟蛉,她便愿意相信他不是那般壞的人,而阿娘,人人說她殺女求榮,可李楹卻見過她為了她向鄭皇后低頭的樣子,所以她也愿意相信阿娘。 崔珣凝目看著李楹,語氣雖然平靜,但沒有像以前那般冷淡,他緩緩道:“或許,公主是對的?!?/br> 李楹茫然點了點頭:“我也覺得,我會是對的?!?/br> 她雖這般說,但心中仍舊有些心神不寧,忽然崔珣說了句:“我會幫公主的?!?/br> 他會幫李楹,救她的阿娘。 李楹有些沒有預想到崔珣會這般說,她訝異抬頭,看向崔珣漆黑如點墨的雙眸,心中只覺泛起一些微微異樣的情緒,似是驚訝,似是感動,她看著崔 珣,崔珣也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片刻后,崔珣忽放開扶住她胳膊的手,他不自然的移開目光,看向竹編的祭案,平靜說道:“太后恐怕不愿見我,我會去見伯父,請他向太后稟明貓鬼一事?!?/br> 李楹猶豫了下,她說道:“可你伯父見到你,定然又會說很多傷你的話?!?/br> “沒事?!?/br> 其實,怎么會沒事呢? 李楹是見過崔頌清質問崔珣怎么沒有死在突厥的時候,崔珣是多么難過的樣子,所以怎么可能沒事呢?李楹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她絞著手,愧疚說道:“你愿意幫我救阿娘,我真的很謝謝你?!?/br> 她低著頭,手指不安的絞緊在一起,崔珣瞧著她絞緊的纖細手指,他抿了抿唇,說道:“我愿意去求我伯父,其實,也不只是為了幫你?!?/br> 李楹不由抬頭,崔珣說道:“我需要利用貓鬼一事,讓自己官復原職,這是最好的機會?!?/br> 李楹愣愣說:“是……這樣嗎?” “是?!贝瞢扅c頭,語氣波瀾不驚:“所以你不需要覺得過意不去,我更多是為了我自己,不全是為了你?!?/br> “這樣啊~”李楹說了聲,她心中有些五味雜陳,也不知道是松口氣的感覺多些,還是悵然情緒多一些,她手指輕微松開,不再絞緊,她說道:“那你知道,是誰要害阿娘嗎?” 崔珣看著那張竹編祭案:“黔州苗蠻慣用竹編器具,而蔣良,就是黔州苗蠻?!?/br> 夜色如墨,月隱云間。 李楹坐在崔頌清府邸旁邊的石獅底座上,兩只腳輕輕垂在地上,崔珣已經進去很久,到現在還沒出來,不知道是不是他伯父又苛責他了,才讓他這么久都沒出來。 李楹胡思亂想著,她膝蓋上放著崔珣的那把舊弓,她拿起舊弓,撫摸著上面的斑斑銹跡,然后微微蹙起眉頭,手上綠色熒光閃現,撫摸過的地方銹跡盡除,鐵弓又恢復光亮如新。 將鐵銹全部除去后,李楹才重新將舊弓珍珍視視放在膝蓋上,她一邊撫摸著嶄新如初的舊弓,一邊心神不寧的在門外等著崔珣。 忽然一陣車轅聲引起李楹注意,李楹抬頭望去,只見一駕駟馬馬車,在夜色中悠悠駛來。 駟馬馬車,那應該是個三品朝上的大官呢,李楹朝馬車望著,一陣風吹過,吹起馬車的帷裳,月光之下,李楹目光瞬間凝固。 馬車里,居然是王燃犀的丈夫,當朝兵部尚書,裴觀岳。 第37章 裴觀岳, 這是去哪里? 李楹想也沒想,就準備起身去追,但她看著膝蓋上的舊弓, 又猶豫了下,她想了想, 掌心燃起一團綠色鬼火, 鬼火騰空升起, 又瞬間消失, 幽幽碧光沁入整個舊弓之中, 障眼法已設, 李楹這才安下心來,于是便將舊弓小心擺在石獅底座上, 然后起身朝著裴觀岳方向,急忙追去。 裴觀岳的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從宣陽坊來到平康坊一處清幽宅院,裴觀岳下了馬車后,從后門進入宅院, 他一進去后,后門就被宅院仆人嚴嚴實實的關上, 但沒有人看見, 一個姝麗少女,身影穿過緊閉的漆黑色木門, 隨著裴觀岳進了后宅。 李楹進了后宅后,耳邊隱隱有絲竹聲傳來, 她跟著裴觀岳朝絲竹聲處走去,這宅院外部平平無奇, 但內部卻裝飾雅致,小橋流水,假山怪石,奇花異草,應有盡有,一點也不輸官宦人家府邸,裴觀岳熟門熟路的穿過連廊,來到一處廂房。 廂房朱紅木棱窗是半開的,李楹透過木棱窗,看到廂房內燈火通明,宛如白晝。有幾個碧眼胡姬,衣薄如紗,露出豐滿身材,在胡琴的伴奏聲中笑靨如花的跳著胡旋舞。 胡姬衣衫實在太薄,都遮不住雪白酥胸,李楹看的一陣面紅耳赤,此處位處平康坊,又全是衣著暴露的胡姬,看樣子,應是個妓館。 但大周并不禁止官員狎妓,上到宰相,下到幕僚,就沒幾個官員不去狎妓的,而且還將此引為風雅之事,所以裴觀岳來妓館,也并沒有什么稀奇。 李楹忍著面紅耳赤,繼續看下去,當看到廂房中間仰靠在榻上的英俊郎君時,她怔了怔。 那是……她的表弟,沈闕。 沈闕正面無表情的觀賞著歌舞,旁邊還有兩個碧眼胡姬跪坐著,一人為他錘著腿,一人則負責剝了葡萄喂他吃,活脫脫一個五陵浪蕩子,李楹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她討厭這個人,就算他是她的表弟,和她血脈相連,她也討厭。 裴觀岳進來后,也皺了皺眉頭,他不悅道:“沈將軍,好雅興?!?/br> 沈闕吃了口葡萄,語帶不悅說道:“今日沒屠成惡犬,故而給自己找找樂子,裴尚書這也要管?” 他向來驕橫,裴觀岳也不敢再去觸他逆鱗,他盤腿坐在另一張四足矮榻上,找補道:“惡犬未屠,全怪那崔頌清突然出現?!?/br> 沈闕冷笑:“什么突然出現,八成是那老婦舍不得自己的臠寵,故意派崔頌清來的?!?/br> 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弧度,笑容中滿是不屑與嘲諷,眉宇間自有一抹俊美又倨傲的神采,那些胡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也都滿目含春的仰頭看他,裴觀岳見狀,笑了聲:“鴇兒愛財,姐兒愛俏,女人都這樣,何況一個丈夫死了二十年的女人?!?/br> 沈闕聽后,嗤笑了聲,裴觀岳也哈哈笑了起來,李楹覺得滿身不舒服,她忍著不適,繼續聽下去,沈闕說道:“若不是那老婦色迷了心竅,六年前,崔珣就該死了?!?/br> 裴觀岳也扼腕嘆息:“六年前,沒能殺了他,這才留下今日的禍害?!?/br> “這要怪裴尚書?!鄙蜿I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氣道:“崔珣被關押在大理寺的時候,我就說應該殺了他,是裴尚書瞻前顧后,說什么要拿到他投降突厥的供狀,才能名正言順的以叛國罪殺他,若他在大理寺死的不清不楚,那老婦一定會借題發揮,結果呢?崔珣在大理寺呆了一年,什么刑都用過了,他愣是不松口,那老婦也完全沒有要救他的意思,一年后,裴尚書你終于回過神了,要殺他了,結果那老婦又莫名其妙去了大理寺,見到了崔珣,哼,蓮花郎,美如蓮花,這一見,又讓崔珣死不了了?!?/br> 裴觀岳尷尬一笑:“這也不能完全怪我,當時的大理寺卿吳錄也有責任,要不是他迂腐不堪,非說什么大周律令規定,拷問犯人不能連續拷問,一定要間隔二十日,崔珣早死在重刑之下了?!?/br> 沈闕冷嘲熱諷:“裴尚書,莫要推卸責任,你后來不也告訴他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嗎?之后有間隔二十日嗎?也沒有吧,是你告訴吳錄,任他拷打,但要留崔珣一命,所以他才畏手畏尾,讓崔珣活了下來?!?/br> 李楹越聽越心驚,怪不得崔珣拉不開自己的舊弓,怪不得他身體病弱至此,任誰在大理寺被重刑拷打一年,不死都會丟半條命,更別提能恢復到以前的程度了。 而且聽裴觀岳和沈闕這么說,崔珣被嚴刑逼供了一年,還是不愿松口,所以,他應該,根本就沒投降過突厥。 李楹想起魚扶危還奚落崔珣,說他是被長安城的風花雪月醉了骨頭,才拉不開舊弓,她心中越發不是滋味,看向沈闕和裴觀岳的眼神,更多了幾分厭惡。 沈闕連番冷嘲熱諷,縱然裴觀岳再不愿惹他,也不由有些著惱:“沈將軍,如今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嗎?倒不如想想,該如何才能除掉崔珣,否則,等他復了官,還有咱們的好果子吃嗎?” “我是想不出法子了?!鄙蜿I接過胡姬遞來的葡萄美酒,一飲而盡:“裴尚書設了那么好一個局,都沒殺的了崔珣,我是沒法子了?!?/br> 裴觀岳怏怏:“本想借永安公主陵墓毀損一事,借此除了崔珣,沒想到還是白費心機?!?/br> 聽到這話,李楹倒不是特別意外,果然不出所料,她陵墓毀損,是裴觀岳和沈闕的主意。 胡姬又遞給沈闕一杯葡萄美酒,沈闕這回沒喝,而是搖晃著金杯中的血紅酒液,若有所思:“說起來,崔珣查永安公主死因,他想做什么?” “誰知道呢?或許,想借此要挾太后吧?!?/br> 沈闕握著金杯,俊美雙眸閃過一絲狠戾:“為了皇后之位,女兒可以殺,阿姊可以殺,甥女可以殺,這樣的毒婦,簡直亙古未有!” 李楹聽到這里,她臉色有些發白,身體微微前傾幾步,更靠近朱紅木棱窗,仔細捕捉著沈闕與裴觀岳話中的每一個細節。 她不知道,她在宅院打探時,崔頌清府邸那邊,崔珣也終于出來了。 崔珣出府的時候,月光透過云層,灑在他的如雪面龐上,他雙唇緊抿,黑色鶴氅下的緊攥的手指也有些微微顫抖,他踏出門檻后,門房就迫不及待關上朱紅大門,將他與崔府徹底隔絕開。 崔珣在朱紅木門沉重的吱呀聲中,恍惚回頭,那緊閉的冰冷大門,就如同宣告伯父對他毫不掩飾的厭棄一般。 崔珣鴉睫低垂,他裹了裹鶴氅,抬首時,神色又恢復了以往的波瀾不驚,然后他轉過身子,去尋石獅旁的纖柔身影。 但是石獅邊,卻什么都沒有。 崔珣目光一凜,他快步走到石獅處,但卻只見到放在石獅底座上,那把泛著綠色熒火的鐵胎弓。 崔珣伸手,去拿鐵胎弓,他手指觸到弓身的時候,弓上的綠色熒火也消失了。 崔珣拿起弓,發現弓上的斑斑銹斑已被洗去,鐵胎弓嶄新如初,崔珣修長手指細細撫摸著弓身,弓身新鐵,倒映出他的蒼白面容,他看到自己眼眸中,是從未有過的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