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23節
崔頌清最后嫌惡的看了他一眼,才拂袖離去。 崔頌清走后,崔珣在門前站了很久,才默默轉身,回到臥房。 李楹看著他的背影,她抿了抿唇,跟著他,走到臥房,跪坐在書案前。 崔珣不說話,她也就不說話,她只是坐在他對面,靜靜的陪著他。 崔珣神情空洞,漆黑如墨的眼眸之中,似乎隱藏著一片無法觸及的深淵,良久,他忽然抬起頭,開口道:“之前我告訴你,說我昨夜謄錄時,有所發現?!?/br> 李楹看著他,輕聲說道:“是什么發現呢?” “鄭皇后宮中,有個叫晚香的婢女,在鄭皇后獲罪時,她滿宮宮女或被貶,或被殺,只有這個晚香幸免于難,而且還升任尚食局司膳,但是一年之后,她卻莫名被太后活活杖殺?!?/br> “你是想說,她是我阿娘的內應,所以才沒有死,反而當了司膳?” 崔珣頷首:“鄭皇后為人驕縱,對待宮婢并不是很客氣,你阿娘為了自保,買通她宮中侍婢,探聽消息,也不是什么錯事?!?/br> “既是為阿娘做事,為何又被活活杖殺?” “若我料想不錯,她應該是如王團兒一樣,被殺人滅口?!?/br> 李楹悚然:“我阿娘將她滅口?阿娘為何這樣做,莫非……” 后半句話,她卻怎么都無法說出來了。 因為若太后那般做,只有一個緣由。 那就是晚香知曉了她了不得的秘密,所以她才會痛下殺手。 而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值得她這般做呢。 李楹只能想到一個。 李楹的肩膀微微顫抖,她的雙手緊緊攥著衣裙,指尖微微發白,良久,她才艱澀道:“真的……是我阿娘么?” 崔珣看著她,若換之前,他會毫不猶豫的告訴她,她阿娘的嫌疑最大,但是如今,他卻莫名生出了些許不忍,他說道:“單憑晚香之死,并不能判定就是你阿娘?!?/br> 李楹的臉上神情,稍微松快了一些,她喃喃道:“你說得對,也許她是做錯了事情,才會杖殺的,不是我阿娘殺人滅口……” 她這話說出來的時候,自己也覺的頗為不信,到底是做錯了何等大事,才會杖死一個司膳?而阿娘當時已經是皇后了,如果真是晚香做錯了事,書錄會詳細記載,不會讓皇后擔上打殺宮婢的惡名。 崔珣見她神不守舍,于是又道:“要知道晚香到底為何而死,也不是沒有法子?!?/br> 李楹驚喜抬頭:“你有法子?” 崔珣頷首:“晚香在宮中有個對食,叫蔣良,在晚香死后,他也逃出了宮,若能找到他,或許,便能知道晚香的真正死因?!?/br> “那蔣良在哪?” “有人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長安鬼市?!?/br> 所謂長安鬼市,是位于務本坊的一處集市,長安夜間宵禁,行人不準出坊,但這個集市卻半夜開市,雞鳴散市,賣的是尋常坊市買不到的東西,貨物大多來路不明,不知門道,集市商販也不交賦稅,據說官兵去查抄過很多次,但每次都無功而返,那些商販仿佛鬼魅一般來去無蹤,因此有了鬼市之稱。 崔珣道:“蔣良需要逃避追殺,又需要銀錢果腹,鬼市便是他最好的選擇?!?/br> 李楹點頭道:“那我們今夜便去鬼市,找一找蔣良的蹤跡吧?!?/br> 崔珣說了聲:“好”,李楹只覺離真相愈發近了,但她反而愈發忐忑,若真是阿娘…… 崔珣似乎也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忽問了句:“若真的是太后,公主該如何?” “我該如何?”李楹眼中有些迷惘神色:“若真是我阿娘,我也沒有辦法報復她,我總是想起,我生病的時候,她將我抱在懷中的焦急模樣……我始終無法相信,她會為了皇后之位殺了我?!?/br> 崔珣默然不語,李楹也沒有再說話,片刻后,她才嘆了聲:“若真是阿娘,那我也不想留在這世間了,我會自己去枉死城?!?/br> 崔珣抬首看她:“公主不是最怕寂寞么?為何愿意去枉死城了?” 李楹苦笑一聲:“我從荷花池醒來后,已是物是人非,對于天下人來說,我只是一個造成長安血流成河的早夭公主,沒有人惋惜我的死亡,只有阿娘,只有阿娘還記得我,阿娘會為我在四萬佛寺遍點長明燈,只為了祈求我早日轉世,她也會因為我一個香囊原諒你,會為了我栽的菩提樹哀哀哭泣,若真是她殺了我,那我想,我真的不知道該相信什么了,與其這樣,倒不如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壽終正寢后,我再轉世?!?/br>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茫然若失,是的,若連她阿娘都無法相信,她到底該相信誰呢? 崔珣微微抿了抿唇,他忽然問道:“所以,若今夜查明了真相,公主便要去枉死城了嗎?” 李楹愣了愣,她看著他蒼白如雪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些遲疑,她想到方才崔頌清嘲諷他不愿自盡保全名節時,他空空落落的眼神,她手指不由攥緊衣裙,又突然生出些不舍的情緒,但……人鬼殊途,她只是一介孤魂,這人間,不是她該久留的地方。 崔珣沉默片刻,忽笑了笑:“也好,或許枉死城,反而比人間干凈?!?/br> 李楹也沉默了,她道:“你說的對,枉死城,或許比人間干凈?!?/br> 她頓了頓,說道:“崔珣,你應該,很敬重你的伯父吧?” 崔珣沒有料到她突然提起崔頌清,他微微怔了怔,然后說道:“是?!?/br> “但我不喜歡他?!崩铋赫f道:“他說你為了你的道,茍且偷生,他何嘗不是為了他的道,對盛云廷的冤視而不見呢?” 崔珣怔怔看她,她繼續說道:“連阿蠻都能看出來,盛云廷不是山匪所殺,我不信他看不出來,無非是不想為了一個盛云廷,去翻六年前的舊賬,賭一場不知輸贏的賭局罷了?!?/br> “他是白衣卿相,心中裝著萬民,他有很多的大事要做,需要愛惜自己的性命,不能為了區區一個虞候赴死,可他的性命是性命,你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嗎?” “既然這樣,他又有什么資格,大義凜然的指責你不去赴死呢?” 李楹看著崔珣,一字一句道:“所以崔珣,你不需要為了他的話傷心,他不值得?!?/br> 第34章 李楹說這些話的時候, 神情非常認真,她并不是為了寬慰崔珣才這般說的,她是真心實意這樣覺得的。 魯哀公問孔子:“人和道, 孰為大?” 孔子說:“政為大?!?/br> 或許這便是崔頌清的行為準則,他為了心中理想, 一切皆可拋, 所以他不會為了一具真假難辨的尸骨, 不顧大局, 窮極一生去追尋真相, 很難說他的做法是錯的, 將來史書之上,他也大概率能留下一個“功如丘山, 名傳后世”的評價,可當他指責崔珣不肯去死的時候,李楹總莫名想起在盛云廷墓前,崔珣俯下身子,去一個一個的撿那些臟了的銅錢的樣子。 李楹覺的眼睛有些酸澀,她抿了抿唇, 說道:“崔珣,路是你自己的, 只要你覺得那是對的, 便走下去,不用管旁人怎么說, 即使那個人,是你最尊敬的人?!?/br> 她坐在書案前, 眼中似有萬千星辰,崔珣靜靜看著她的翦水雙眸, 神色略微有些恍惚,片刻后,他忽說道:“我方才,的確有些傷心?!?/br> 世人辱他、笑他、輕他、賤他,他早已習以為常,可當少時最敬重的長輩都這樣對他時,他實在無法做到不在意。 李楹聲音柔和:“我知道?!?/br> 崔珣嘴角,勉強勾勒出一抹慘然笑意:“但我傷心,不止是因為向來敬重的長輩厭我如穢土,更是傷心云廷之死,居然輕如鴻毛?!?/br> “云廷身上入骨刀傷,不下百處,但是刑部只用了兩日,就匆匆斷定他是路遇山匪,被劫身亡,滿朝文武,都裝聾作啞,無一人質疑?!?/br> “他們要青史留名,百世流芳,而天威軍是國之大恥,所以他們不能沾惹上,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愿意為云廷昭雪……” 連他鼓起勇氣,向他最敬重的長輩試探說出盛云廷之死時,也只換來一句:“那又如何?” 那一瞬間,崔珣只覺如墜深淵。 四周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他耳邊忽響起李楹輕柔的聲音:“不,崔珣,不是沒有人愿意為盛云廷昭雪,你一直在為他昭雪,不是嗎?” 她說道:“你一直在找盛云廷的尸骨,你從來沒有放棄過,你費盡心思抓王燃犀,不也是為了盛云廷的尸骨嗎?你找到了,你讓他不需要再埋在官道里,你就像他說的那樣,是天威軍的好兒郎?!?/br> 崔珣只覺胸腔一熱,眼眶漸漸濕潤,他咬緊牙關,拼命壓抑住自己內心的情感:“不,我不是,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他們尸骨還在落雁嶺,連收斂都無法收斂,是我對不起他們……” 他放在書案上的手指逐漸攥緊,手背蒼白到青色血管根根分明,李楹目光又移向他骨瘦嶙峋的手腕,她抿了抿唇,忽問道:“崔珣,天威軍的覆滅,有冤?對不對?” 崔珣驀然抬首。 “沈闕和王燃犀為什么要殺盛云廷?為什么要阻止他去大明宮求援?而你為什么要對裴觀岳步步相逼?這一切,是不是和天威軍有關?”李楹輕聲說著:“崔珣,我想知道,你告訴我?!?/br> 崔珣望著她,眼神漆黑如點墨,卻良久都不發一言,李楹心中漸漸浮現一絲苦澀,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寧愿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什么都不肯和旁人說,痛不肯說,苦也不肯說,可是他也只有一個人,一顆心,他的心,真的能裝得下整整五萬人的血和淚嗎? 她慢慢垂下頭,心中莫名的愈發難過,但崔珣卻忽然開了口,他聲音茫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突厥知道我們的行軍路線……我不知道為什么裴觀岳明明知道我們被圍,卻不前來相救,我更不知道為什么郭帥是接到敕旨才出兵,裴觀岳卻說沒有那張敕旨……” 崔珣說到后來,已是連指尖都無法自控的在顫抖,臉色更是蒼白如紙,整個人都在搖搖欲墜,那一個個年輕爽朗的面容,似乎都在他眼前打馬而來,他們勒住韁繩,停了下來,耳鼻卻開始滲出鮮血,他們在怪他:“十七郎,你為何還未給我們昭雪?” 崔珣眼眶發紅,指節已攥到發白:“是我對不起他們……我對不起他們……” 他心中絕望、內疚、痛苦,種種情緒交加,心臟就像是被大石壓住一般,沉重到他喘不過氣來,他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再這樣下去,又要掐至流血,李楹看著他攥到發白的指節,她抿了抿唇,將自己的手心輕輕覆蓋上他的手,崔珣身體微微一顫,攥緊的手指開始慢慢松開,李楹輕聲說著:“崔珣,你已經盡力了,我相信,一定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br> 她看著他愣怔的雙眸,又頓了頓,說出一句在她心中徘徊很久的話:“讓我幫你,好不好?” 崔珣只是愣愣看著她瑩白的手背,良久,忽將自己的手輕輕從她掌心抽出。 他只說道:“鬼市要開了,我們走吧?!?/br> 長安鬼市,那是長安城的另一個世界。 崔珣帶著李楹,走在務本坊的青石板路上,月光透過云層,將青石板路映得幽幽發亮,四周是異常詭異的寧靜,李楹有些害怕,她不由頓住腳步,往崔珣身邊靠近了些,但當眼角余光瞥到他的黑色鶴氅時,她又頓住腳步,往旁邊挪了挪,微不可見的和他拉開些距離。 兩人就這般,沉默的走著,走了幾步,崔珣忽道:“你在怪我?” 李楹怔了下,她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崔珣默了默,道:“本就是我一人之事,無需牽累旁人?!?/br> 原來在他心中,她還只是一個旁人。 李楹心中,愈發的失望,她緊抿雙唇,一言不發,崔珣也只是沉默,忽然兩人聽到一陣刺耳的撲棱棱聲,李楹抬頭一看,只見一群黑壓壓的烏鴉從上空飛來,這些烏鴉仿佛被某種很可怖的東西驅趕,紛紛撲騰著翅膀,凄厲嘶鳴著逃離,有幾只烏鴉甚至慌不擇路,朝李楹身上撞去。 崔珣卻眼疾手快,將她拉到一旁,避開那幾只烏鴉,有一只烏鴉掉到了地上,崔珣低頭看向那只烏鴉,微微皺了皺眉,李楹已經掙脫他的手腕,她又往后退了幾步,崔珣卻抬起頭,抿唇道:“過來?!?/br> 李楹愣了愣,崔珣又說了聲:“過來?!?/br> 李楹回過神來,她不大情愿的往前走了兩步,走到崔珣身前,崔珣張開身上披著的鶴氅,舉著手臂,將她牢牢遮擋起來。 后面天空還有數不清的烏鴉撲騰著翅膀朝兩人飛來,但是李楹頭頂被鶴氅遮擋,已經完全看不見那些烏鴉了,她身量比崔珣要矮上不少,看他的時候,要仰著頭看,月光昏暗,但兩人距離實在太近,她能看見崔珣沉靜如海的雙眸,能看見他高挺筆直的鼻梁,能看見他略顯蒼白的薄唇,還能聞到他傷口裹著的絹布上草藥芬香,李楹忽不自然的,移開自己的目光,不再看他,腿腳也想往后退,離他遠些,再遠些。 但她腳剛動了動,崔珣就道:“別動?!?/br> 李楹不看他,小聲說道:“我是鬼魂,這些烏鴉是活物,它們撞不到我的?!?/br> 崔珣只道:“如果你不想死第二次的話,就不要動?!?/br> 李楹愣住,她腳步也頓住,不再后退,而是安安靜靜的呆在崔珣為她支起的鶴氅下面,只是卻再也沒有仰頭,去看崔珣的瀲滟面容,她垂著首,不經意間看到崔珣蹀躞帶上掛著的鎏金香球,那是她送他的香球,他真的就一直掛在腰間,從沒離身過 李楹就這般,看著系著銀鏈的鎏金香球微微搖晃,不知多了多久,她耳中再也聽不到烏鴉撲騰翅膀的聲音,崔珣這才放下支著鶴氅的手臂,他一放開她,李楹就立刻從他身前離開,往后退了兩步,她有些尷尬,于是撓了撓自己耳垂,想了想,說道:“你剛剛說,不想死第二次?這是什么意思?” 崔珣用腳尖撥了下方才掉在地上的一只死去烏鴉:“你看?!?/br> 李楹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瞥了眼,這一瞥,她便驚嚇出聲。 原來那只烏鴉,眼睛被活生生挖去,只留下兩個流血的血窟窿,而且除了眼睛,胸口處也有一個血窟窿,血窟窿里,卻沒有心臟。 沒有心臟的烏鴉,是怎么飛的? 崔珣抬眼,望向零星燈火傳來的地方:“或許答案,便在前方鬼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