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6節
崔珣一怔:“你都知道了?” “對,我知道了,我知道不是王團兒殺的我,我知道王燃犀并沒有死,所以察事廳的招供,就是你制造的一場騙局,是不是?” 面對李楹的聲聲質問,崔珣古井無波的眸中,閃現一絲波瀾,他垂眸,痛快承認:“是?!?/br> 李楹不敢相信:“你為何要這樣做?你知不知道我差點死在地府?你為何要這般害我?” 崔珣喉嚨一陣腥甜,他捂著錦帕咳嗽,一滴鮮血滴到竹簡上,他低頭看著,竹簡上的名字幾乎都被勾完了,連王燃犀都死了,可他,依舊一無所獲。 他心中忽然莫名涌現一種無比挫敗的憤懣感,他抬頭,望著李楹,咬牙道:“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你查案?!?/br> 李楹目瞪口呆:“既然如此,你何必答應我?” “那是想早日將你打發走!省的你再纏著我!至于你去地府后,是生是死,與我何干?”崔珣冷笑:“我早就說過,讓你下輩子,不要遇到像我這樣的人!” 李楹紅了眼眶,她實在無法相信,她這般信任崔珣,可他從一開始,就打著欺騙她的心思,她傷心喊道:“好!是我看錯你了!我阿娘也看錯你了!你崔珣,就像百姓罵的,徹頭徹尾,就不是一個好人!” 崔珣捏緊錦帕,他冷冷道:“你現在才知道我不是個好人,是不是太遲了?我不妨告訴你,我為何從未想過給你查案?” 他咳嗽兩聲,蒼白如鬼魅的眉眼染上一抹艷色,瞧起來勾魂攝魄,但說出的話卻刻毒萬分:“隆興十年,江州王謀反,直指太后牝雞司晨,禍亂朝綱,他征討太后的檄文,其中就有一句,謀殺親女,陷害元后,人神共憤,天理不容!” 第24章 空氣中一片死寂。 李楹在地府折斷的指甲傷口處, 鮮血一滴一滴,滴在光涼地板上。 李楹聲音輕到幾乎都聽不見:“你胡說?!?/br> “我胡說?”崔珣冷笑一聲:“難道你被困荷花池的時候,沒聽過?你敢說, 你的心里,沒有懷疑過?若你真的沒有懷疑, 為何除夕夜那晚, 太后明明出了蓬萊殿, 去參加守歲宴, 你為何不去見她?因為你不敢!你害怕自己一直敬愛的母親, 就是殺害你的真兇!” “你胡說!你胡說!”李楹捂著耳朵, 她情緒徹底爆發:“我阿娘不會這樣做的!” 崔珣嗤笑:“她為什么不會那樣做?你以為你阿娘是什么心慈手軟的人嗎?你的姨母,是她同胞阿姊, 僅僅因為想送女兒進宮,侍奉你阿耶,就被你阿娘鴆殺,對待姐妹都能這樣殘忍,對待女兒就會格外心軟嗎?你阿娘她不想重復漢朝戚夫人的結局,于是選擇溺斃親女, 以此扳倒皇后,這很難理解么?” “你胡說!”李楹已是淚流滿面:“你胡說!我阿娘不會殺我!不會!” 崔珣譏誚道:“她是不想殺你, 她只是在她自己和你之間, 選擇了保全自己罷了!” “這都是你的一面之詞,你沒有證據, 你不要胡說!” “證據?誰敢去找證據?”崔珣咄咄逼人:“況且有些事,不需要證據, 你只需看看,你的死, 到底對誰最有利,你便知曉,誰才是殺你的人?!?/br> 李楹怔住。 她的死,讓鄭皇后后位被廢,阿娘順理成章成了大周皇后,繼而又成了太后,大權在握,勢傾天下,而若她沒有死,阿娘一個商戶女,根本斗不垮毫無過錯的鄭皇后,更無法成為大周皇后。 李楹淚珠滾滾,連嘴唇都在哆嗦:“你胡說!你胡說!” 崔珣已不想再和她爭辯:“你走吧,我的榮華富貴都源于太后,所以我是不可能去為你查案的,你愛找誰便找誰去,反正那個人,不可能是我崔珣?!?/br> 李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崔府,她恍恍惚惚在路上走著,滿腦子只是崔珣那句:“你阿娘她不想重復漢朝戚夫人的結局,于是選擇溺斃親女,以此扳倒皇后,這很難理解么?” 不,不會的,阿娘不會為了自己,殺了她的。 她不相信,她根本不會相信。 肯定是崔珣騙她的! 他本就是極壞的一個人,為了逼走她,故意編造謊言,對,一定是這樣的! 但她恍惚間,腦海中又浮現崔珣那句:“你敢說,你的心里,沒有懷疑過?” 她想起她困在荷花池時,那個跑來玩的小宮婢偷偷和同伴說:“你們聽說了嗎?傳言永安公主,不是被駙馬殺的,是被太后殺的!” “什么?不可能吧?!?/br> “為什么不可能?孩子沒了可以再生,但是皇后之位只有一個,為了這個位子,殺了女兒,有什么稀奇的?” 李楹一個激靈,不,不會的,他們都在胡說,不會是阿娘的,不會! 她不相信,她永遠都不會相信! 李楹淚水簌簌而落,她漫無目的的走著,天大地大,她一個孤魂,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往哪里去。 她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大明宮宮門,她望著緊閉的宮門,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難受:“阿娘,真的是你么?明月珠不相信,明月珠真的不相信?!?/br> 她撫摸著高高聳立的丹鳳門,慢慢跪倒在地,守門的金吾衛看不到她,他們全副披掛,手持兵器,魁梧挺拔,誰也不知道,面前有一個早已死去的公主,在哀哀哭泣。 李楹不知道哭了多久,她使勁擦了擦眼淚,守門的金吾衛已經換班,年輕守衛目光炯炯,盡力守衛著大明宮內的太后與皇帝,李楹扶著朱漆木門,站了起來。 她就算哭死在這,也得不到一個答案。 與其如此,倒不如繼續追尋真相,就算那個真相再怎么不堪,她也要追尋。 李楹轉身,離開了丹鳳門,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所以只是茫然的在街坊中走著,夜深人靜,更深露重,街坊空無一人,白霧中,忽然有一個穿著鎧甲的年輕將軍,正匆匆打馬,直奔丹鳳門而來。 李楹一怔,這宵禁時分,怎么會有將領騎馬去大明宮?難道邊疆又有戰事? 她定睛一看,又覺的不對,這年輕將軍灰頭土面,風塵仆仆,但是身上卻刀傷處處,血跡斑斑,李楹分明看到鮮血從他身上涌出,將白馬都染成了血紅。 一個正常人,如果受了這么重的傷,早就沒有命了,哪還能躍馬揚鞭,李楹再仔細看,那年輕將軍面色發青,她頓時了然。 這和她一樣,是個鬼魂。 但是鬼魂怎么沒有被陰司勾去?而是能在這街坊上縱馬狂奔? 李楹有些疑惑,她想問個明白,于是沖上去攔住那鬼魂,那鬼將軍忙勒住韁繩,他急道:“小娘子,某有十萬火急之事,煩請讓開!” 李楹仰頭問他:“你有何事?” “突厥進犯,天威軍被困,郭帥命某趕赴長安,稟報圣人,速派援軍!” 李楹愣了,她想起那日西明寺中,琵琶姬說的天威軍五萬人全部戰死落雁嶺,她疑慮道:“天威軍?天威軍不是全軍覆沒了嗎?” 鬼將軍驚愕:“小娘子,莫要胡說!延誤軍情,你擔當不起!” 李楹見他神情,忽想起若人生前對某事執念太深,死后也會執著做那件事,此人應是被天威軍派來長安求援的將士,卻在途中不幸身亡,所以才會死后繼續打馬疾騁大明宮。 李楹不由惻然,她問:“敢問將軍名氏?” “某乃天威軍虞侯,盛云廷?!?/br> “盛云廷?”李楹又想起在崔珣書房中看到的書簡:“你是不是家住大安坊,家中還有一個meimei,叫盛阿蠻?” 鬼將軍愣了:“小娘子如何得知?!?/br> 李楹嘆息一聲:“盛云廷,你已經死了,死了整整六年了?!?/br> 一口氣泄,大夢初醒。 盛云廷栽下馬來。 李楹唬了一跳,她趕忙去查看盛云廷傷勢:“盛將軍,你沒事吧?” 盛云廷忍著劇痛,以手撐地,踉蹌站起:“六年……已經六年了么……” 李楹見狀,倒有些同病相憐之意,她點頭:“是的,六年前,你們天威軍五萬人,就都戰死在落雁嶺了?!?/br> 她頓了頓,抿唇道:“不,還有一個人,沒有戰死?!?/br> 盛云廷大喜:“是哪位兄弟?” 李楹提到這個名字,都覺的胸腔一股恨意:“崔珣?!?/br> “十七郎?他沒有死?太好了!” 李楹喃喃:“他叫,十七郎?” “對,十七郎家中排行十七,我們都這般喊他,年紀大的,也喚他小十七?!?/br> 李楹見盛云廷和崔珣感情甚好的樣子,這盛云廷忠肝義膽,死了都不忘故帥所托,為何會和崔珣這種小人為伍?她不由問道:“你們關系很好么?” 盛云廷點頭:“天威軍全軍,都情同手足?!?/br> “那他可辜負你們情誼了?!崩铋恒溃骸八@個人壞的很,為了保命投降突厥,辱沒你們天威軍的名聲,回長安后,又做了酷吏,害死不少人,長安城人人都在 罵他?!?/br> 盛云廷愣住了:“十七郎不會這樣做的?!?/br> “他就這樣做了?!崩铋旱溃骸斑€做的心安理得?!?/br> 盛云廷拳頭攥緊,他急促呼吸兩聲:“十七郎是我們天威軍的好兒郎,他若真這般做,也定然有他的原因!” 李楹苦笑:“我以前也是這般相信他的,但是我錯了,我不會再信他了?!?/br> 盛云廷上下打量著李楹,他此時也看出李楹是鬼魂之身,他問:“小娘子和十七郎有舊?” 李楹不情不愿的“嗯”了聲,盛云廷似乎明了:“十七郎長得好,就是性子冷了點,有時候傷了年輕娘子的心,自己都不知道……” 李楹見他完全誤會,她忙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樣?!?/br> 她嘆道:“我確實認識崔珣,他能看見我,所以我托他辦件事,但是他不辦就算了,還騙我,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是該生氣?!笔⒃仆㈩D了頓,又為崔珣解釋:“十七郎本性不壞,他是一個好人,他騙了小娘子,他自己內心應該也是很內疚的?!?/br> 李楹搖頭:“我沒覺的他是個好人,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br> 盛云廷面露遲疑,他忽拱手行了一禮,誠懇道:“既然十七郎能看到小娘子,那某有個不情之請,雖羞于開口,但如今,也只有小娘子能辦了?!?/br> 李楹隱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什么不情之請?” “某于六年前,奔赴長安求援,在長樂驛換馬之時,遇到中郎將沈闕,此人與郭帥向來不睦,某也不愿理睬他,但驛中還有裴觀岳將軍之妻王娘子,裴將軍與郭帥交好,王娘子邀某去驛中吃盞茶水,稍事歇息,她盛情相邀,某只能照辦,但剛踏入驛中,就被早已埋伏好的軍卒亂刀砍死?!?/br> 李楹聽的驚異:“原來將軍是因此身亡的,所以是沈闕和王燃犀合謀殺了將軍么?” “應是如此?!笔⒃仆⒌溃骸拔宜乐?,王娘子怕冤魂纏身,便貼了一道鎮魂符在某身上,如今鎮魂符已落,想必是王娘子已命喪黃泉了?!?/br> 李楹抿了抿唇:“對,王燃犀死了,被火燒死了?!?/br> “怪不得某魂魄得出?!笔⒃仆⒂值溃骸澳郴昶羌瘸?,陰司想必不會留某在陽間太久,枉死城的鬼吏應該已經在路上了,某沒有太多時間了,能否請小娘子將遇某之事告知十七郎?” 李楹怔?。骸案嬖V崔珣?” 盛云廷滿懷歉意:“某知道此要求甚為無理,但如今,也只能托付小娘子了?!?/br> 他咬牙,單膝跪下:“沈闕與王娘子殺我,天威軍覆滅,必然有冤!今全軍五萬人,只余十七郎一人,五萬冤魂,洗雪昭屈,盡在他一人之身!” 李楹聽后,矛盾萬分,她壓根就不想見到崔珣,但是又見盛云廷遍體鱗傷,渾身刀口皮rou翻卷,還在汨汨流血,這是保衛她大周的將士??!不管天威軍有沒有冤情,他都應該死在戰場上,而不是死于陰謀詭計。 她心中熱血涌起,也不去想愿不愿見崔珣了,便點頭道:“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