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4節
李楹搖了搖頭:“不是,是元月初一?!?/br> 崔珣微怔,李楹道:“元月初一的晚上,崔少卿參加完大朝會,疲累不堪,就寢之后,卻數次被噩夢驚醒,最后一次驚醒,崔少卿起身,關了木格窗?!?/br> 在李楹提醒下,崔珣這才記起那晚關窗之時,隱隱約約,望見一個穿著窄袖間色裙的身影,但等他再定睛望去的時候,那個身影又消失了,他以為是自己太過疲倦看錯了,所以便沒有放在心上。 卻原來,他沒有看錯。 崔珣不由輕笑:“原來那日,是公主?!?/br> 李楹淺淺一笑:“我尋人幫我查案,自然要去看看那人靠不靠譜?!?/br> 她握著那鎏金銀香球,忽道:“崔少卿,元月初一的晚上,還有一件事,不知你可記得?” “何事?” “你救了一只螟蛉?!?/br> 李楹的聲音,是十六歲少女的嬌柔,但是又因剛哭過,嗓音中,還帶了些許鼻音,她輕聲說著,如微風拂面,沁人心脾:“我以前,其實聽宮人說起過你,她們說你是個酷吏,心狠手辣,殘忍極了,但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只螟蛉,夾在窗縫里,怎么掙脫,也掙脫不開,你去關窗的時候,也瞧見它了,我以為你會漠視不理,你會不顧它的死活,關上窗子,但是你卻將那只螟蛉從窗縫撿了起來,然后放了它?!?/br> 李楹眼前,似乎又浮現出當日那只小小的螟蛉被放生時,努力撲騰著透明的翅膀,跌跌撞撞,飛向天空的情景:“那時我便相信,崔少卿你不是一個很壞的人,一個能放生螟蛉的人,能壞到哪去呢?他們都在罵你,可我卻覺的,你做那些事,應該是有原因的?!?/br> 她看向崔珣,目光柔和,但卻堅定:“崔少卿,在上元燈會的時候,我和你說,我相信你,是因為阿娘重你、用你,所以我也信你,但其實,不僅僅是那個原因,我信你,是因為我自己信你,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的?!?/br> 皓月高懸,皎潔月光灑落滿地,菩提樹下似是鋪滿細膩銀色輕紗,月光灑在崔珣身上,讓他如同沐浴在清輝之中,崔珣鼻尖,是若有若無的鎏金銀香球香氣,絲絲縷縷,暗香盈袖。崔珣放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握緊,他說道:“是嗎?有這事嗎?我不記得了?!?/br> 李楹似是早知道他會這樣回答,她笑了笑:“這事太小,崔少卿不記得,也是常情?!?/br> 她打開香球,輕輕聞了聞:“崔少卿,其實,你心里的事,我很希望你能說給我聽一聽的,但是我恐怕沒有機會了,這只香球,里面的香料,是我用桂枝、艾葉、遠志、當歸、川芎,還有沉香調制而成,可以安神助眠?!?/br> 她合上香球,遞給崔珣:“送給你?!?/br> 她目光澄澈,崔珣卻突避開她的目光,他這次沒有拒絕,而是沉默接過香球,他打開香球開關,放在鼻下,聞了聞:“似乎還有梅香?!?/br> 李楹微微怔了一怔,片刻后,她才笑了笑:“沒有?!?/br> 崔珣也沒有多問,他合起香球:“我收下了?!?/br> “嗯?!崩铋狐c了點頭:“那我走了?!?/br> “走好?!?/br> 李楹站了起來,她今日裝束,和崔珣初見她時,一模一樣,上身 穿著綠色半臂短襦,下身穿著紅白間色裙,梳著雙鬟望仙髻,明眸皓齒,仙姿玉質,她往前走了兩步,準備走時,崔珣忽叫住她:“公主?!?/br> 李楹回頭,崔珣定定看著她,眸中不復以往的冷淡和漠然,而是似有萬千情緒交織,他手指慢慢攥緊,最終只是說了句:“路上,小心?!?/br> 李楹微微一笑,她頷了頷首,然后身影在朦朧月光中逐漸隱去,最終完全消失在崔珣面前。 夜色中,一頂樓閣樣式,四周罩著織著寶相花紋白色輕紗的步輦,在紙人轎夫的疾步中,匆匆而行。 李楹端坐在步輦中,她要去幽都。 按照轎夫的速度,兩個時辰后,她就會到嶓冢山了。 步輦中燃著梅花香爐,李楹忽想起崔珣那句:“似乎還有梅香?!?/br> 她說:“沒有?!?/br> 其實,是有的。 她在崔府養病的時候,便想用安神的藥材調制香料,做一個香球,送給崔珣,藥材收集的很快,香料調制起來也不復雜,當她將調好克量的桂枝、艾葉、遠志、當歸、川芎、沉香放在青銅臼中,用白玉杵搗成細末時,她忽然從荷囊中,取出一朵已經風干了的紅色梅花。 這梅花,是當日在西明寺雪地中,她傷懷自己是鬼魂之軀,走在地上,沒有腳印,崔珣便讓她走在他的身后,踏在他留在雪地的腳印上,當時一朵紅色臘梅落到他的肩頭,又悠悠落到了她的手心,她鬼使神差的,便藏下這朵落梅,小心放在自己的荷囊中。 李楹看了很久那朵落梅,然后抿了抿唇,將落梅小心放在青銅臼中,然后握著白玉杵,細細將落梅與其他香料一起,研成碎末。 所以那只香球里,是有梅香的。 李楹垂眸,她此生,真的毫無牽掛了嗎? 她正想著時,忽然步輦停了。 嶓冢山,到了。 嶓冢山白霧繚繞,鳥雀悲鳴,李楹從步輦中走出,四周幽暗無光,她站在一個巨大石門前,石門上刻著面目猙獰的鬼怪圖案,石門兩旁,立著兩盞巨大的青銅牛燈,牛首燃著兩團綠色的鬼火,石門的上方,寫著四個大字: 幽都鬼府。 這,便是地府的入口了。 李楹深吸一口氣,她往前走了兩步,走到石門前,高聲道:“我是永安公主李楹,前來地府投胎轉世?!?/br> 綠色鬼火猛的跳動了一下,鬼火燃燒的更旺了,李楹聽到青銅牛燈傳來兩聲桀桀怪笑,接著石門轟隆隆一聲開了,李楹沒有猶豫,她快步走進了石門,她走進之后,石頭又轟隆隆一聲關上了,將人鬼兩界繼續分隔。 李楹一踏入幽都鬼府,就仿佛踏入了一片無盡的虛無,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郁黑暗,耳邊是惡鬼在地獄受刑哭號的聲音,連空氣都是冷透骨髓的陰森恐怖,李楹輕微打了個寒顫,她咬了咬牙,繼續在這一虛無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她終于看到了一點光亮,她欣喜的加快腳步往前走去,眼前是一條幽黑蜿蜒的河流,河面霧氣繚繞,河兩岸是寸草不生的土地,李楹往地上一看,這土,居然是紅色的。 就像人的鮮血一樣紅。 她驚恐的往后倒退了兩步,本平靜的河面忽然咆哮起來,整條河都變成血一般的紅色,無數只干瘦的手從河中伸出,徒勞在空氣中揮舞中,但下一刻,卻又被高高躍起的滿口獠牙的鬼獸波兒象一口吞下,河面上頓時滿是漂浮的殘肢。 李楹想吐,她喉嚨一陣干嘔,她扶著一個嶙峋的怪石,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她害怕。 忽然她聽到一個平靜聲音:“那些都是不能過奈河的鬼魂,他們非要過去,結果都被河里的波兒象給吃了?!?/br> 李楹悚然一驚,原來怪石背后,是一艘小舟,還有一個戴著斗笠,看不清樣貌的擺渡人。 李楹忽想起什么:“請問,你就是將亡魂渡過奈河的擺渡人嗎?” 擺渡人點了點頭。 李楹振奮了起來:“聽說過了奈河,便能再入輪回了,船家,你能送我渡過奈河嗎?” 擺渡人搖了搖頭。 李楹驚愕:“為何?我已經不是枉死之軀了,我知道是誰殺了我,殺我的人也得到了報應,我仇已報怨已消了,我為何還不能過奈河?” 擺渡人只是搖頭,他聲音蒼老:“你,不能?!?/br> 第22章 李楹瞪大眼睛, 她不可置信的問:“為何?” 擺渡人只是靜靜道:“你真的找到殺你的仇人嗎?” “當然?!崩铋簲蒯斀罔F:“是王燃犀、鄭筠、王團兒三人合謀,王燃犀是主謀,王團兒是推我落水者, 鄭筠……”她抿了抿唇:“他雖想害我,但又去救我……真相便是這樣?!?/br> “真的是這樣嗎?” “難道不是嗎?”李楹詫異:“王燃犀都親口承認了, 就是她指使的王團兒殺的我, 證據確鑿, 事實如此??!” 擺渡人壓低斗笠, 長嘆了一聲:“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承認, 我只知道, 讓你來地府之人,不是什么好人?!?/br> 李楹愣住, 擺渡人忽然噓了一聲,他向李楹招了招手,示意她趕快躲在礁石后面,李楹不明所以,但還是依照他所安排,躲于礁石后, 剛一躲好,便看到一隊拿著鎖鏈的綠衣鬼吏飄蕩至此, 鬼吏們四處張望:“咦?永安公主不是就在此嗎?” 李楹聽到他們在找她, 她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找她,但見鬼吏手執鎖鏈兇神惡煞的樣子, 也明白不是什么好事,她頓時大為緊張, 身旁擺渡人卻低低說了聲:“別慌?!?/br> 他手中一團綠色鬼火升起,鬼火照到李楹身上, 那隊鬼吏在河岸來回走了好幾圈,愣是沒發現她的身影。 鬼吏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他們伸長脖子,對擺渡人喝道:“喂,擺渡的,你有沒有見到一個長得很美麗的小娘子經過?” 擺渡人搖了搖頭:“沒有?!?/br> “怪了?!惫砝粲终伊岁?,然后悻悻道:“算啦,她大概是走回生死道了,反正她也走不出去,我等便這般回稟大王吧?!?/br> 綠衣鬼吏散了去,李楹這才松了口氣,她對擺渡人道:“船家,多謝?!?/br> 她頓了頓,不由又問:“這些鬼吏,為什么要抓我?” “他們是枉死城的鬼吏,枉死之人身懷怨氣,魂魄不能在外游蕩,否則會成厲鬼,為禍人間,所以,他們要抓你回枉死城關押?!?/br> 李楹瞠目結舌:“可是,不是說,枉死的冤魂,只要找到殺害她的人,看到那人遭到報應,便可仇怨消散,再世為人嗎?我都已經找到殺害我的人了,王燃犀也被處死了,為何他們還要抓我回去?” 擺渡人一字一句道:“很簡單,這說明,王燃犀根本不是殺你的真兇,你被人騙了?!?/br> 李楹如遭雷擊,她旋即搖頭:“不,這不可能?!?/br> 擺渡人又是長嘆一聲,他指了指李楹身后:“既然不愿相信,為何不問問‘行兇之人’?” 李楹回頭,怔住,原來來人,竟是已死的王團兒。 王團兒身穿著三十年前所穿的青色窄袖短襦和黃青間色裙,神情迷迷茫茫,她無意識的走到河岸,擺渡人道:“她在枉死城三十年,如今已出枉死城,要渡河往生了?!?/br> 殺人的王團兒都能渡河,被殺的她卻渡不了河? 李楹不明白。 既不明白,她便問個明白。 她從礁石后走出:“王團兒?!?/br> 王團兒這才看見李楹,她瞬間睜大眼睛:“永安公主?” 王團兒慌了一慌,雙膝一軟,已跪了下來,她羞慚道:“公主,是團兒對不起你……” 李楹深吸一口氣:“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卻因為故主之情殺了我,你自然對不起我?!?/br> “殺了公主……”王團兒喃喃:“不,我沒有殺公主?!?/br> 奈河里的鬼獸波兒象躍起吞噬鬼魂時,似是咆哮了一聲,聲音如炸雷般,響在李楹耳邊,王團兒垂首,不敢去看李楹,她吶訥道:“我是對不起公主,但是我沒有殺公主,否則,我在出枉死城后,固城王也不會判我投 胎,而是會將我擲入第八層煉獄中受罪?!?/br> 幾只波兒象將河中一只鬼魂的軀體生生撕扯開,奈河的黑色河水又被鮮血染紅,李楹定定看著伏在地上不敢看她的王團兒:“你說,你沒有殺我?” 王團兒抬首,愧悔無地:“我是受王小娘子威逼,準備在十月初六那日殺了公主,可是,可是……我不敢……” 她涕淚交零:“殺害公主,那是何等大罪?我真的不敢……” 她因為內疚,哀哀哭泣著,李楹咬牙:“說下去!” 王燃犀這才擦了把眼淚,繼續說著:“那日,我看到公主盛裝打扮,前往荷花池,赴駙馬的約會,按照王小娘子的計劃,我應該尾隨公主,趁公主不備,再將公主推進荷花池,但是,我太害怕了,我沒敢跟進去……當天夜里,我就聽說,公主跌進荷花池溺死了,大明宮亂成一團,我非常驚慌,我不知道是駙馬殺了公主,還是小娘子殺了公主,我只知道,無論是哪一個供出我來,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br> “后來,圣人勒令大理寺審理公主的案件,駙馬被崔相公抓了,他供認是他殺了公主,但他居然沒有供出我,我又是害怕,又是慶幸,這個時候,小娘子約我出宮,說有要事相談,我便去赴約,沒想到,她居然殺了我滅口……我死之后,魂魄被拘來地府,關押在枉死城,三十年不得出,一直到今日,才能出來……” 李楹扶著礁石,這才勉強讓自己身軀站定,她鎮定了下情緒:“你說的,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