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2節
她臉頰飛上紅暈,低著頭,小聲道:“阿耶選的,那定然是世上最好的郎君?!?/br> 她向來信任阿耶阿娘,更何況,鄭筠的長相、家世與才情,的確無可挑剔,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阿娘倒是有些擔心,她與鄭皇后向來不睦,她擔心鄭筠對她不好,阿耶和她解釋:“靈曄,這些年,我力推新政,早已將天下世家都得罪完了,這皇權與世家的爭斗,總有一日,要分出個勝負,若我勝了,在我的庇佑之下,鄭家不敢對明月珠不好,若我敗了,那明月珠身為鄭筠的發妻,鄭筠人品端正,鄭家也是頗重顏面的世家大族,明月珠的下半生,也能平平安安,不至于受我牽累?!?/br>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阿耶為她思慮良多,這才千挑萬選,選了鄭筠。 但阿耶千算萬算,都沒算到鄭筠已心有所屬,且早已和王燃犀私定了終身。 典獄房內,審訊還在繼續,崔珣道:“就算鄭筠做了駙馬,起因也是鄭皇后私心作祟,和公主有什么關系?你與鄭筠姻緣未成,另覓其他良人嫁了便是,何故要殺了公主?” “我本沒想殺她的!”王燃犀又哭又笑:“我是太原王氏女,就算沒有鄭筠那么好的夫婿,我也不愁嫁人,我爭不過公主,我只能認命!” “那你為何又要殺她?” “我是想放棄的,可是……可是……”王燃犀趴伏在素紋地磚上,地磚本是青色,但是被暗紅血跡浸透,已看不出原本顏色,而是留下一道一道的黑印,王燃犀望著狹小鐵窗,她看著昳麗如蓮的崔珣,恍惚間,似乎從他身旁看到那秀美清麗的身影,她忽大笑了起來,然后跌跌撞撞爬起,指著那虛無身影,刻毒道:“可是,可是,誰叫鄭筠,愛慕上了她!” 一句話,石破天驚,李楹和崔珣都錯愕不已,崔珣不可置信道:“你說,鄭筠,喜歡永安公主?” 王燃犀咯咯笑著:“永安公主,娉婷裊娜,蕙質蘭心,光彩動天下,而且心地善良,性情和順,是啊,誰會不喜歡她呢?先帝喜歡她,太后喜歡她,大臣喜歡她,宮婢喜歡她,百姓喜歡她,就連鄭筠,也喜歡上了她!” 她話語愈發怨毒:“鄭筠他口口聲聲說不會負我,說他不會做負心薄幸之徒,可是他才見了公主幾面???他就喜歡上了她?這讓和他有多年感情的我,簡直成了一個笑話!我費盡心機,才能得到他的愛,可他的愛,居然這般輕易,就移情給了永安公主!那我算什么?難道我王燃犀,就那般不如她李楹?” 王燃犀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她親眼見到鄭筠的態度變化,親眼看到鄭筠說起李楹時,從遷怒,慢慢眼角眉梢,帶著憐愛,他說:“擇婿之事,和公主并無關系?!?/br> 他還說:“公主其實,是一個最為良善之人,我們不應該怨恨她?!?/br> 王燃犀無法接受,她可以接受鄭筠因為圣旨難違做了駙馬,卻無法接受和自己山盟海誓多年的男子,居然這般就輕易愛上了其他女子,憑什么? 一個母族是寒門商戶的女子,她到底,憑什么? 鄭筠還不承認,他不承認自己喜歡上了永安公主,是了,世間薄幸男子大多是這樣,明明心已經不在了,卻還口口聲聲說著沒有愛上旁人,她哭鬧不休,以死相逼,鄭筠這次沒有發誓,而是反復說著:“我沒有喜歡上公主,我喜歡的是你?!?/br> 她不相信,而是拿著他送她防身的匕首要自盡,匕首被他奪下,在他手掌割出一道深深血痕:“表妹,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 她冷笑:“要我相信你,好啊,那你去殺了李楹,你殺了她,我就相信你!” 誰能想到,大周最耀眼的明月珠之死,居然只是因為一個女子的嫉妒之心呢? 崔珣眉目冷了下來:“只是因為鄭筠移情別戀,你就要殺了公主?” 王燃犀呵呵慘笑:“你又沒愛上過一個人,你焉知那種被背叛的滋味?” 李楹實在無法想象,自己的死,竟是緣于一場她自己都不知曉的爭風吃醋?她愣愣看著王燃犀,三十年了,王燃犀已經年近五旬了,但她保養得當,五官還是有著世家貴女的雍容爾雅,只是這份雍容爾雅,如今已被扭曲和丑惡取代,這個太原王氏女,已經被嫉妒蠶食的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李楹悚然驚覺,她喃喃對王燃犀道:“不,你不是生氣被鄭筠背叛,你是生氣被我比了下去?!?/br> 但不管是哪一種,她都何辜? 王燃犀聽不到她的話,她只是叨念著:“鄭筠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軟,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他就害怕了,覺的對不起我,然后,便答應了我,呵,說起來,還是我們倆當時太年輕了,他十七歲,我十五歲,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哪里能想到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呢?” 崔珣冷聲道:“大周律令,殺害皇室,形同謀反,誅滅九族,你愚蠢,鄭筠也這般愚蠢?” “我說了,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軟?!蓖跞枷偷驼f著,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鄭筠溫潤如玉的面容:“他被我逼的沒法子了,我跟他說,我們會做的天衣無縫,而且就算被發現,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姨母他們不會有事的,難道他沒有聽說圣人修《宗族志》的事情嗎?” 所謂修《宗族志》一事,是指太昌帝命吏部尚書、禮部侍郎等修一本記載宗族譜系的書,但沒想到諸臣居然將五姓七望排在李姓皇族之前,其中博陵崔氏排第一,太昌帝慍怒良久,勒令重修,但諸臣抗命,說若重修將李姓皇族排于博陵崔氏之前,將天下嘩然,士人會以錄入《宗族志》為恥,此事竟然就這般不了了之,自此博陵崔氏穩坐天下高門之首,士族之冠,五姓七望也愈發傲慢自矜,時人也言,寧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 所以王燃犀篤定,就算鄭筠殺了李楹的事敗露,也不會連累到滎陽鄭氏。 但可惜,她錯了。 第19章 王燃犀反復哭鬧,反復勸說,她說,只要李楹死了,他們就能重新在一起了,在她的不斷威逼下,鄭筠最終答應了她,王燃犀在宮中找了一個內應,那就是尚衣局宮女,以前是她家家奴的王團兒,王團兒剛開始死活不愿意,但是王燃犀以恩情威逼,王團兒這才膽戰心驚應下了。 王燃犀和鄭筠的謀劃是,讓鄭筠寫一封信給李楹,約她夜間去荷花池相會,李楹臉皮子薄,和駙馬約會這種事情肯定不會告訴宮婢,也不會帶宮婢隨同,等李楹一到荷花池,便讓尾隨的王團兒將她推入池中,制造李楹失足溺水的假象。 計劃并不完美,但說到底,王燃犀和鄭筠只是兩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兒女,并不是什么天生的陰謀家,隨著鄭筠和李楹婚期日近,這個計劃就算有再多漏洞,也勢在必行。 可這滿是漏洞的計劃,卻偏偏成功了。 李楹喃喃道:“既是王團兒推的我,為何鄭筠沒有供出她?” 崔珣頓了頓,將她的疑問去問王燃犀:“那為何最后鄭筠將所有罪過一力扛下?” 王燃犀涕泗滂沱:“他為什么將所有罪過一力扛下?是啊,我也想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很想告訴自己,他是對我有情,所以才為我遮掩罪過,可是,我知道,并非如此!” 她癲癲狂狂,歪著頭看著崔珣:“他扛下所有罪過,是因為他想死,他為什么想死,是因為他要為李楹殉情!” 十月初六,夜。 那本是很平常的一個夜晚,王燃犀和鄭筠本在酒肆等候消息,但是鄭筠卻一直心神不寧,王燃犀給他倒酒,他也不喝。 他焦灼的踱步,最終卻飛奔出門,跨上馬匹,王燃犀追了出去,她拉住韁繩:“表兄,你做什么?” “我要去救她!” 王燃犀如遭雷擊:“你說什么?你要去救她?” “我們做錯了?!编嶓藜t了眼眶:“她不該死!不該死!” 王燃犀不敢相信:“你敢去?我拼了性命,和你干這勾當,臨到了,你說你要救她?” “表妹,是我對不起你!但是,一切與她無關,所有罪孽,讓我一人承擔吧!” 鄭筠說罷,便揚鞭打馬,馬匹如閃電般往大明宮奔去,王燃犀被甩到地上,她爬起來時,渾身疼痛,面如死灰:“瘋了,他瘋了……” 居然要去救一個他本要殺的人。 長安宵禁,鄭筠有太昌帝御賜的紫金魚袋,可宵禁夜行,出入宮闈,他快馬加鞭,揚塵夜奔,只為了去救他本該殺死的未婚妻子,但是可惜,他到荷花池時,已經遲了,他只見到李楹浮于水面的尸首。 他如五雷轟頂,跪在地上,掩面而泣,他想抱出李楹,但卻在聽到人聲時,倉皇奔逃。 他在害怕,害怕面對太昌帝,害怕面對姜妃,更害怕面對李楹。 他倉惶失魄,以至于被崔頌清抓到大理寺時,毫不辯解,一人攬下所有罪過,一心求死。 王燃犀在嗚咽:“鄭筠這個負心薄幸之人,他以為他沒有供出我來,我就會感激他嗎?呸,是他自己發的誓,如果負了心,就家破人亡,死無全尸,如今應了誓,難道要我傻到去自供陪他嗎?不,我才不要,我偏偏要嫁得一個如意郎君,讓他九泉之下看看背叛我的下場!” “鄭筠死了,天下就只有一個知道我罪過的人,那便是王團兒,她殺了李楹,也惶惶不可終日,我將她約了出來,用鄭筠送我的匕首,將她一刀、一刀捅死,她死的時候,眼睛都閉不起來,她恐怕沒有想到,她感恩戴德的主人,會最終殺了她滅口?!?/br> 崔珣沉聲問道:“你殺了王團兒,然后就將她拋尸荒山?” “這不是我,我一個柔弱女子,哪有那么大本事?是裴觀岳,他當時是七品親勛翊衛隊正,見王團兒出宮時神色有異,于是悄悄跟著她,剛好撞到我殺人,他便要挾我,讓我嫁給他,否則,便告發我,我哪里敢讓他告發?一旦被告發,殺李楹的事必定事泄,所以,我不得不答應他,做他這個卑賤寒族的妻子,作為回報,他幫我處理王團兒的尸首,埋尸荒山,而那時前朝后宮,都因為公主之死血流成河,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尚衣局宮女的消失,我便這樣,安然活了三十年?!?/br> 這三十年,她何止安然?還為丈夫的前程積極鉆營,出謀劃策,活的好上又好,卻不知道她午夜夢回時,有沒有想起被她唆使,最終身首異處的表兄鄭筠? 崔珣最后問道:“裴觀岳知不知曉你殺了永安公主?” 王燃犀嗤了聲:“也許知曉,也許不知曉,誰知道呢,反正他從未問過。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太原王氏女婿的身份罷了?!?/br> 李楹忽然覺的有些冷,她攏了攏身上的火狐皮氅衣,低聲道:“我不想聽了,我們走吧?!?/br> 崔珣點了點頭,轉身和她欲走,王燃犀卻著了急,她撲到墻邊,拍著鐵窗:“崔少卿,你不能走,你走了,永安公主和王團兒會又來纏著我的!” 崔珣回首,譏嘲道:“殺人都不怕?怕鬼?” 王燃犀無言以對,她只能不斷乞求著:“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全部招了,你救我!救救我!” 崔珣瞥了她一眼,從鐵窗中扔進一串東西,王燃犀撿起,如獲至寶,她捧在手心,口中念著唵嘛呢叭咪吽,李楹定睛一看,原來那是一串小葉紫檀念珠。 這般惡人,居然還手持開光念珠,口念六字大明咒,祈禱佛陀庇佑,李楹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苦笑一聲,攏緊火狐皮氅衣,頭也不回的離去。 回到崔府之時,冤雖明,茶已涼。 李楹許是沒從驟然得知真相的震感中恢復過來,她神情恍惚,端坐于書案前,一言不發,崔珣也沒有和她說話,而是重新備器、炙茶、碾茶、篩茶、置料、投茶、煮茶、分茶,他手指纖長漂亮,行茶道時,高情逸態,優雅絕塵,讓人不由忘了他是一個人人唾罵的酷吏,而只是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公子。 崔珣將分好的茶湯遞給李楹:“吃口茶吧?!?/br> 李楹哪有閑心吃茶,她渾渾噩噩接過,沒有慢慢品茗,而是一口飲完,崔珣瞥了眼她,說道:“公主大仇得報,為何不見歡顏?” 李楹放下銀茶盞,苦笑:“這三十年,我設想過很多次,等我找到兇手時,會是什么樣的心情?會是高興,還是痛快?但是當我終于找到了兇手,我才發現我既不高興,也不痛快,反而心悶的很?!?/br> 她呢喃說著:“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崔少卿,你能理解嗎?” 但是問完后,她又自顧自搖頭:“不,你定然是不會理解的?!?/br> 被自己的未婚夫和他的情人合謀殺害,三十年后才真相大白,可是,真相大白又怎么樣呢?她還是死了,永遠的離開了阿耶阿娘,她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這種報仇之后,既矛盾又痛苦的心情,崔珣并沒有經歷過,她又怎么能奢望他能理解呢? 李楹喃喃自語時,沒有發現崔珣慢慢捏緊了掌中團花茶盞,他垂首,抿了口茶,淡然說道:“是的,我不理解?!?/br> 李楹默然無言,崔珣垂首,輕輕搖晃著手中團花茶盞,看著茶盞中茶湯泛著漣漪:“茶涼了,還可以再煮,人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br> 李楹輕輕抿了抿唇,她看著崔珣盞中的碧綠茶湯,悵然若失,她覺的崔珣好像是在說她,又好像不是在說她,她回想著獄房中王燃犀的供述,三十年前鄭筠的面容,和三十年后王燃犀的面容,漸漸重疊了在一起,三十年來,愛恨貪嗔,恍然一夢。 如今,夢該醒了。 而她,也應該去追尋她的下一段人生了。 李楹抬首,問崔珣:“王燃犀會怎么樣?她丈夫會來救她嗎?” “他不敢?!贝瞢懙溃骸八莻€聰明人,不會為了王燃犀斷了他的錦繡前程?!?/br> 李楹松了一口氣:“那王燃犀會得到懲罰嗎?” “我會將此事上奏太后與圣人的,太后愛公主如命,雷霆震怒下,必定會殺了王燃犀的?!?/br> 李楹點了點頭:“她死了,我就能重新去投胎了?!?/br> 身為枉死之人,只要謀害她的人得到報應后,她就能怨氣消散,轉世為人,再也不用孤零零游蕩在這世間了。 她仰頭望著崔珣:“我要走了,崔少卿,多謝你?!?/br> 她望著崔珣,崔珣也望著她,他甚至能在她清澈如琉璃的雙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面色蒼白,眉眼陰鷙,悒郁狠戾。 活脫脫一個從地府爬出的惡鬼。 崔珣垂首,不再看她,他握著手中茶盞,輕抿一口,說道:“人惡于鬼,愿公主以后,不再 碰上惡人?!?/br> “嗯?!崩铋侯h首:“我一生從未做過壞事,我想,下輩子,我不會再這么倒霉了?!?/br> 崔珣正垂首用熟銅火筷撥出茶爐中未燃盡的炭火,他說道:“下輩子,不要碰上鄭筠這樣軟弱的人,不要碰上王燃犀這樣惡毒的人,不要碰上王團兒這樣愚忠的人?!?/br> 他將最后一塊燒到暗紅的荔枝炭撥出:“更不要碰上像我這樣的人?!?/br>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