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
陳原是被落在眼皮上的陽光喚醒的,醒了后還閉著眼,覺得手邊空空的,想著陶悅又跑了,就瞬間清醒。白色紗簾沒有完全拉上,陽光破碎在地,盡管屋內冷氣開得低,看著感覺很溫暖。陳原坐起身,牽扯到傷口,才想起發生了什么。 好了?,F在他跟陶悅成病友。他被安排在另一間病房。 接著他就跟狗改不了吃屎一樣,虛著步伐去找陶悅。 屋內安靜得沒有任何活人氣息,床上沒人,被子凌亂,一個枕頭掉落在地,桌面放著半杯水。 門口一直有人看著,她跑不了,可現在卻看不見人影兒。人呢?陳原啞著嗓子叫了一聲。沒人理他。推開洗手間的門,空空如也。 最后在沙發前的地面發現一粒人影,陶悅的長發看著像倒在地上的一片墨,陳原盯久了,覺得那團黑色在流動。陶悅好像一點呼吸都沒有。陳原又覺得她死了??拷笠豢?,陶悅雙手攢在胸口,緊蹙著眉頭,臉紅的不自然。陳原伸手拍她的臉。 陶悅覺得冷,蹭到陳原的手后緩緩睜開眼,睫毛抖了抖,仍無法對焦,過了幾秒后又閉上眼睛。她覺得很奇怪,這個人挺眼熟,想不起是誰來著。感覺身子一輕,那個人把她抱了起來,他身上很暖,陶悅的臉貼在他胸口,隔著一層溫熱,能聽到心跳聲,她就是覺得很熟悉,熟悉會讓人放下戒備,她就放心地靠在陳原胸膛。 被輕輕放在床上,感受到那個人要離開,陶悅下意識抓住他的手。 小時候生病是要挨罵的。有一次在冬天發燒,被罵了很久,找了個診所給她掛水,mama就走了。坐在門口,風對著她吹,臉被針扎一樣,手冷得像石頭,冰冷的針頭存在感很強,整條手都疼得麻木。老醫生的女兒拿來暖手袋給她墊手。陶悅憋著的眼淚才落下。 后來她發燒,第一反應是害怕,不敢跟秋亮說,忍著頭疼躲在被子里強迫自己睡覺,直到被發現后秋亮帶她去醫院,他告訴陶悅,生病要跟他說,要去醫院,要吃藥,不要自己忍著。 好難受…… 睜開眼,沒見到想見的人,看到的是個討厭的人。一個像老鼠一樣可憐的人。喜歡罵別人是底層垃圾和老鼠的人。但他自己也是個可憐的臭老鼠。沒人敢告訴他而已。 陶悅還握著他的手。對視片刻后,她輕輕丟開陳原的手。 躺著依舊覺得暈眩,陣陣發冷,陶悅還是盡力友好地問候陳原:“你怎么還沒死?!?/br> 剛拉過來一把椅子,還沒坐下,就聽見陶悅這樣說,陳原下意識笑:“跟你一樣命硬嘛?!币粋€蟑螂一個壞人,剛好都是死不掉那種。接著伸手去摸陶悅額頭,被她偏頭躲開。陳原便起身,雙手捧著她的臉,扭正她的頭,額頭貼額頭,過了會兒,放開陶悅,有些幸災樂禍:“燒了?!?/br> “我要喝水?!彼ぷ哟_實干得要冒煙。 “自己去倒?!标愒刹凰藕蛉?。 生著病也想發脾氣,看了眼床頭柜,花瓶已經撤走,又看了眼遠處桌面上的玻璃杯,沒力氣,算了。陶悅說,你滾吧。傻逼。 陳原可能就是賤。被罵了后才走到桌子邊,重新拿個杯子,倒滿,端過來,雙手遞到陶悅面前。 賤。 陶悅差點沒罵出來。起身接過水慢慢地喝。喝了小半杯放到床頭柜上,躺下就閉上眼想睡覺。難受得不行。不是挨打就是生病。她為什么這么慘。開始自暴自棄地想,死了算了。 陳原看著她,意外地沒煩她,只是安靜地待著。只是床邊坐著一個神經病,她怎么都睡不安穩,半晌,陶悅睜眼,坐起身,一氣呵成,幽幽盯著陳原,語氣十分認真鄭重:“陳原,對不起?!?/br> “我不應該說你戀母。不應該打你幾十巴掌?!?/br> “但是你也差點把我打死了?!?/br> “咱們握手和解吧。像那個,你知道兵乓外交嗎?中美友誼第一步。然后,你過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我們都有美好的未來?!闭f完伸出手,要跟陳原握手。 在陶悅的角度,她發言的語氣,風度,跟外交官似的,大方,自信??稍陉愒磥?,她眼神飄忽,語調含糊,說的話他也聽不懂,跟精神病犯病似的。 陳原沒說話,看著她僵在半空的手,緊皺著眉。 “你的藥在哪兒?” 不識抬舉。陶悅突然撲過去,一巴掌打在陳原臉上。猝不及防挨病號一巴掌,第二巴掌又襲來,陳原趕緊推開她,陶悅全部的力氣都用在那一巴掌,被這么一推,人就軟綿綿摔在地上。 她精神病犯了吧。生病力氣還這么大。陳原無緣無故又挨一巴掌,臉頰火辣辣的疼,人跟罩在寺廟的鐘里一樣被撞了下,嗡嗡的??粗厣系娜?,一股無名火騰地起來,踹人癮又犯了,起身,抬腳,一氣呵成,最后在選定目標的時候猶豫一瞬,用力踹在椅子上,伴隨巨大的響聲,作為臨時發泄對象的椅子被踹飛出去撞到硬物才倒地。陳原剛覺得怒火消了點,一杯水潑到臉上,接著玻璃杯砸碎在陳原額頭。 一聲慘叫,陳原捂著額頭,幾秒后溫熱的液體流出,浸濕眼眶,一句“cao你媽”堵在喉嚨,疼得說不出。 躬著身子半天,緩過來一點,陳原憋出一句:“你恩將仇報啊?!彼凶约航o她倒水合著就是為了拿杯子砸自己。還說什么和解。而且要說和解也該由他來說。陳原疼得大腦空白,接著他想著再也不找陶悅了,每次都把他打流血。這個神經??! 陶悅卻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想吐……我感覺我要死了……” 她說完開始干嘔,一邊干嘔一邊涕泗橫流,狼狽得要死,于是將臉藏得更深。 尖銳的疼痛轉為跳動的鈍痛,陳原抽出大半包紙巾捂在傷口,能感覺到細碎的玻璃殘留在傷口處,他顧不得。額頭出了一層冷汗,掙扎著去找陶悅的藥,床頭柜的抽屜里空空如也,失血的同時也令他失去耐心,用力摔上抽屜,陶悅被響聲嚇得發抖,哭得更厲害。陳原起身走到桌子邊,又去到沙發邊,在沙發上的包里翻出幾瓶藥,都只剩幾顆,每樣倒出一粒,陳原捂著腦袋走到陶悅身邊,她還在哭,趴在地上,長發包裹著她,陳原覺得像一種妖怪,接著一陣暈眩,他好像一接近陶悅就受傷,這個掃把星。 “悅悅,吃藥就好了?!眲傆|碰到她的肩膀,就被她驚恐地躲開,轉過身警惕地盯著他,雙眼通紅,臉上一片水亮,接著用力去推他,撲了個空,最后自己跌坐在地,只能可憐地縮成一團。 悅,吃藥就好了。 可說話的人和遞藥的人是兩個人。 叮囑她吃藥的是秋亮,對她很好的人。給她遞藥的是陳原,一個人渣,傻逼,惡魔。手心朝上,舉在她面前,那幾粒藥,被血泅成粉紅色,他是想毒死她嗎? 啪地打在陳原手臂,藥片也滾落在地。 陶悅覺得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去做,但是燒得迷迷糊糊,又想不太起來。她腦子里一直有個熟悉的女人在叫她。 悅悅。悅悅。悅悅。悅悅。悅悅。悅悅。悅悅。悅悅……?開心的,擔憂的,悲傷的,痛苦的,憤怒的,失控的,懺悔的,迷茫的…… 誰的聲音?悅悅又是誰?是你嗎?那個可憐的令人厭煩的小女孩。 面前的陳原重影成叁個人。 難受得不行,被掐著臉頰,從地上撿起來的藥被塞入口中,陶悅下意識想吐,被捏著后頸,捂住口鼻,最后只能將苦澀的藥片干吞下去。 直到陳原松手,陶悅能呼吸后,馬上斷斷續續開口罵他:“陳原!你他爹的……你給狗喂藥啊……”擰著陳原衣領,將他扯過來,用盡全力去踹他,陶悅尖叫著:“你想殺了我?!?/br> 陶悅又發燒又犯病,渾身使不上多大勁兒,踹在身上也沒多疼,主要是額頭的傷口的疼得厲害,就顧不上其他疼痛。陳原拽著她的手腕,用力把人扯到懷里,緊緊圈著,往身體里摁。血液順著眉骨流下,陳原的血混著眼淚淌到陶悅身上,他心想,給她送到精神病院吧。雙手緊緊抱著她,陶悅的骨骼清晰地印在他身體上。漸漸地,懷里的軀體軟了下來,陳原才輕輕放開她,陶悅輕輕閉著眼,鼻涕眼淚揉在臉上,臟死了。 醒來后,手上吊著水,身體感覺沒那么難受了,顛倒的世界歸于正位,內心也平靜得可怕,毫無波瀾,平得像死人的心電圖,白色紗簾在空調的微風下輕輕擺動,陳原趴在她病床上,依舊熟睡著。 陶悅花了點兒時間想起自己在哪里,這個人是誰。 這些天的事情全部回想了一遍。陶悅突然覺得,陳原是不是也有什么精神病??? 他既像一個暴力狂又像一個受虐狂。 他頭上的傷口處理過,腦袋上包著紗布,脖子上也纏著紗布,看起來很慘很滑稽。睡著了還微微皺著眉,那張蒼白的臉看起來竟然很脆弱,這還是陳原嗎,那個醒著的時候,不可一世的渣滓賤人。手指點在他擰著的眉頭上,輕柔地轉圈,揉開他眉宇間的結節,陶悅湊到他耳邊,輕聲叫了句:“陳原?!?/br> 她的長發垂在陳原臉頰上,陳原又皺起眉,稍微避開她的發絲,依舊沉睡著,呼吸恢復平穩且規律。陶悅起了壞心思,往床另一側退了退,曲起腳,搭在陳原肩膀上,接著用力將他踹趴在地上。 睡夢中被人踹在地上,這種感覺夠驚悚的。摔得有些懵,陳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趴在地上。在陶悅斷斷續續的笑聲中,他才逐漸緩過勁兒。 “陶悅……”他這次倒是沒先發火??赡軇偹?,想生氣也沒力氣。趴在地上,半晌,陳原起不來,也不想起來。他有種心臟被掏空的感覺。陶悅徹底瘋了。正常的陶悅是什么樣子的?他想不起來了,幾個月前的事情,竟然變得幾個世紀一樣遙遠。她砸傷人后光著腳跑,垃圾一樣摔在自己腳邊,從浴室出來后臉白白的,頭發黑黑的,像他看過的日本畫里的雪女,被他罵蠢貨后癟著嘴,犟犟地憋眼淚。摟著自己的胳膊要手機,油嘴滑舌的,哄起人來,跟夜總會的小姐一樣一套一套,逃跑還不忘偷東西,捏著他的手表猶豫半天還是放回去,拿著小刀摸到門口,還能猜出密碼,給她機會捅自己都不敢,卻敢割自己脖子。慘白著臉,虛弱無力地跟他說陰天的太陽。又溫柔如母親一樣擁抱著他,編造著彩虹的故事?;▓@的薔薇花折出一個豁口,他調出監控,看到陶悅踢他的繡球花,摔在薔薇花叢中,最后尖叫著回屋。她在海邊捧著花笑,站在大海的裙擺上用百合花砸他,她穿著白色裙子在灰色的海邊奔跑著,變成一朵百合花。背對著懸崖峭壁,她張開手臂,被輕輕一推就會粉身碎骨,可她朝自己張開手臂,在無限接近真實的謊言中,笑著說:“抱抱?!避囃饪耧L暴雨與閃電,她回避自己的吻。烈日下,她遠離自己,又朝自己跑來。她屈辱的悲傷的憤怒的仇恨的臉龐,最后都變成懸崖上那個虛幻的掛著淚珠的笑容。最后那一幕,好像假的。又像他電影中的劇終。陳原希望,他們的劇終是這一幕。盡管那時候,他甚至不知道陶悅對自己意味著什么。 她根本就沒正常過吧。喝醉的時候。他在陶悅懷中,聽到有人在唱“小兔子乖乖”。 一種很痛苦的感覺。他恨死陶悅了。此刻卻又不想恨她了。那些戲耍,羞辱,他都全盤接受。什么憤怒和恨,都在面對陶悅時變得輕透,消散如煙。只剩痛苦。 失去了流淚的能力。全身叫囂著疼痛。悲傷,無措,雜糅在一起,身體不堪負荷,逐漸坍塌。流不出一滴眼淚。很痛苦,流不出一滴眼淚。如同荒漠中等死的人,渴切一滴水,卻得不到一滴淚的施舍。 “好痛,陶悅?!?/br> 就知道,她會罵自己活該。陳原趴在地上笑個不停,直到終于有眼淚落下。他看見自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