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廣生終于卸完叁車貨，回到公司已經快早晨7點，劃傷撞擊傷加上熬了一天一夜，饒是鋼筋鐵骨的他也需要休息。他負荊請罪主動讓領導罵了一頓，然后請假睡覺。

    嘟---，長長尖銳的嘟聲響起。他從昏睡中猛地坐起，發現手機也同時在響。是林嘉兒。

    ''是我按的。''

    ''你還沒還給蓉蓉？''韓廣生怒不可遏。

    ''打手機發微信你不接不回啊，你這個樣子我怎么還報警器。''

    ''我在睡覺！''

    ''哦，怪不得，除了你女兒的報警器什么也叫不醒你。''林嘉兒想到他可能是連夜補班，這當然都是她的杰作。

    ''我要你白天陪我出去玩。''

    ''胡鬧，林嘉兒，你不用上學嗎？''

    ''我反正逃課習慣了，老林管不了我，老師也不敢管。''

    韓廣生沒耐心再和她說話，直接掛斷手機，看看表，上午10點，他才睡了不到兩個小時。

    沒過多久，報警器app的嘟聲又響起，這個聲音永遠能把他叫醒，韓廣生坐起來，沒法睡眠使他渾身筋骨酸痛。又是林嘉兒的手機電話。

    ''林嘉兒，你到底要干什么？''

    ''誰讓你掛我的電話。''

    韓廣生準備再掛掉，但想想這也沒用，那就等她說完。

    ''我可以讓你白天睡覺，但是下午你要接我放學。''

    ''不行！''韓廣生斷然拒絕，下午5點半他要去長江大橋見女兒。

    ''接我放學也不行，你過份了。''

    韓廣生實在不想廢話，直接掛掉。

    掛掉之后沒再打來，但韓廣生感覺頭和身體一起脹痛，他本來就失眠，被林嘉兒連續兩次打斷，現在無比疲憊卻無法入睡。

    快到12點，報警器app又響了，韓廣生接起手機，當然還是林嘉兒。

    ''這是你最后的機會，韓叔叔。''

    ''今天是周五，你想讓韓子蓉什么時候才能拿回報警器？''

    ''下午2點，來學校正門接我，否則韓子蓉永遠拿不回，你再買一只也沒用，因為解除綁定要報警器和手機同時藍牙連接。我手上這只永遠可以連過去。''

    她說的是事實，怕怕報警器作為承載浪漫承諾的產品，它綁定時需要兩部設備連藍牙，解綁時也需要，和結婚離婚一樣，承諾就是承諾，不能單方面解除，除非把手機毀掉，或者把報警器丟進河底。這個產品的設計師可以拿一個言情文學道具獎。

    韓廣生沒有選擇，只能放棄睡覺的打算，去學校正門。

    ''喲，不能睡覺，眼窩陷得好深，讓人心疼呢。''

    林嘉兒盯著韓廣生側臉看，語氣恬不知恥。

    韓廣生冷著臉一言不發。

    ''不過更迷人了，帥叔。''林嘉兒伸出手輕佻的想要摸他的臉。韓廣生橫腕擋飛，把她手腕碰得生疼。

    ''林嘉兒，你還是一個小孩子，有沒有羞恥？''

    ''小孩子？我16歲了，已經達到性同意年齡。''

    韓廣生自然是聽不懂這些法律名詞，只覺得厭惡。他皺皺眉頭。

    ''說吧，要什么條件你才把報警器還給蓉蓉。''

    ''不是說了么，我要你當我的爸爸。''

    ''永遠沒有可能。''韓廣生鐵青著臉，斬釘截鐵的說。

    ''呵呵，好吧，你覺得我是壞女孩。但其實我只是想讓你下午陪我去游樂園，''林嘉兒打開車窗看著逐漸放晴的遠方，竟然流出一滴眼淚，''就像普通的爸爸帶著女兒一樣，林?；春芫脹]帶我去過了。''

    ''他只要有時間都泡在dy或者Mandy身邊。''

    這都是和林?；醇m纏不清的秘書或小叁，這些齷齪事林嘉兒都知道。

    ''喂，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嗎？''她回頭看韓廣生，發現他眼睛里有一種清澈的無動于衷。普通男人聽到這種話題多少會流露出一絲猥瑣的好奇，而他完全沒有。

    ''你和子蓉mama離婚這么多年，從沒聽說你找過女人，喂，你不會是喜歡男的吧。''

    韓廣生實在不想和她說話，他拉開車門。

    ''林嘉兒，你還是個孩子，應該好好讀書，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呵呵，你知道我為什么想讓你當我的爸爸么？''

    ''小孩子胡鬧，還能有為什么。''

    林嘉兒從隨身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給韓廣生看，那是避孕套，韓廣生厭惡的一把推開。

    ''別小看它，這是高科技產品，可以瞞天過海，讓男人的小蝌蚪穿過去，雖然只能過去一小部分。''

    ''林?；凑f，16歲的女孩只要一點點就能懷孕。他讓我帶著這個去找向凱。''

    ''知道向凱么，嶺東資本的少爺，喜新厭舊的花花公子，林?；匆仓?，我沒有太多次和向凱使用這個東西的機會。''她指著那個高科技避孕套。

    ''所以一定要16歲，這個年齡的女孩最容易懷孕，再等2年林?；炊疾幌氲?。這就是我的爸爸。''

    林嘉兒流下眼淚。

    韓廣生雖然無比厭惡她，此時也無法不對她產生同情。

    ''林?；词侨嗽?，但你可以拒絕，你的人生由你自己決定。''

    ''由我自己決定嗎？我一身上下的名牌衣服都是真貨，但我知道，我其實只是個冒牌的小公主。''

    ''向凱已經對我產生了上床的興趣，應該很快就能用到這個東西了，在這之前，我想爸爸再帶我去一次游樂園，就像普通的爸爸帶著女兒一樣。''

    ''那也只能是林?；?，父親無法代替。''

    ''我同情你的遭遇，也可以揍林?；匆活D，但這沒用，你并不需要幫助，你自己就可以拒絕。''

    她在流淚。韓廣生無奈的說。

    ''我可以帶你去游樂園，但絕對不可能在這個下午當你的爸爸。''

    ''算了，那毫無意義，我不能撒著嬌叫你爸爸，你不能親昵的叫我寶貝，或者至少叫我嘉兒，那將毫無意義。''

    兩人陷入沉默，良久，林嘉兒抹掉最后一滴眼淚，開口說話。

    ''好吧，我本來打算去完游樂園，就把報警器還給子蓉，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也改變主意了。''

    ''你要怎樣？''

    ''我有個姐們兒開攝影工作室，一直讓我幫她推薦男模，你下午和我去面試吧。哈哈。''

    韓廣生臉色鐵青，曾經也有人說他有這個條件，可以兼職做產品模特。但他嗤之以鼻，他寧可搬車卸貨，也不會干這種事，習武之人的體魄不是為了拿來賣弄，這對韓廣生來說等同于羞辱。

    ''我不去。''他直接了當的回答。

    ''哼，這不是和你商量，韓叔叔，這是命令。''

    ''還有一個禮拜就是你寶貝女兒的英文演講賽，全校師生都在，這是一個多么好的機會，不是嗎？你好好想想。''

    她要在這個場合讓女兒出丑，韓廣生憤怒的瞪著林嘉兒，他知道這個一身悲劇的壞女孩有足夠的方法。

    他瞪著她很久。

    ''是給什么當模特？''

    ''呵呵。''林嘉兒得意的仰起頭，要挾真的管用，韓子蓉就是這個剛強男人唯一的要害。

    所謂攝影工作室，其實是拍攝各種性感男人擦邊視頻的M公司，在短視頻平臺以各種獲利方式為目的傳播。

    ''云姐，不錯吧。''林嘉兒指著遠處的韓廣生，得意洋洋的說。她有足夠的自信，韓廣生無論是穿著衣服還是脫掉上衣，都完全拿得出手，即使是在云姐這種見慣了男色的地方。

    云姐不到30歲，但已經是一副社會經驗很老練的樣子。她看著韓廣生，嘖嘖連聲，毫不掩飾愛欲，''185的薄肌熟男，寬肩，虎背，狼腰，長腿，膚色也是野性的深麥色。嘉兒，你行啊，沒想到現在的小姑娘都吃得這么好，怎么不早點跟jiejie分享。''

    ''哈哈，沒吃到，所以帶過來讓你幫我調教調教，怎么樣，面試通過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我這里年輕男孩有的是，熟齡型男短缺，這個年齡的男人能保持好臉型和好身材的不多。說吧，想讓姐幫你怎么調教？''

    ''還是個雛，個性堅貞得很，你別調太狠了。今天先弄點正經的。''

    她這個雛的意思是韓廣生是圈外人，從心靈到身體都很干凈。

    云姐自然是明白，她示意工作人員把韓廣生帶到外場，那里是普通產品拍攝區。內場則是性感美男各種半裸，扭胯，強制，西裝下跪，對著攝像頭叫姐叫媽，甚至有小鞭子抽來抽去，這些自然是不能讓韓廣生發現。

    韓廣生打扮成完美老公的形象，穿著普通的男士家居服，和冰箱一起拍了幾組產品照片。

    他沒興趣繼續待下去，只想馬上離開。

    ''可以走了吧。''韓廣生沒好氣的問。

    云姐卻剛產生一個新的拍攝創意。

    ''等等，再拍一組，把上衣脫了，打開冰箱門，讓冷氣撲到肌rou上。''

    ''脫衣服不行。''韓廣生丟下一句話就要走。

    堅貞的男人云姐見過不少，她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示意工作人員關緊大門。

    ''開機了，道具擺好了，不拍完不能走。''

    ''隨便你。''

    二叁十把刀韓廣生都不怕，那一扇門和幾個工作人員攔不住他。

    ''拍攝設備啟動費一次1萬，不拍完就走，你要賠償。''

    ''隨便你。''還是這句話，韓廣生繼續往外走。

    但他馬上發現沒法一走了之，身上穿著拍攝用的模特家居服，自己的外套在更衣室，女兒讓帶的兩件東西都在里面，手機也在里面。不知何故攝影室沒有掛表，他甚至連時間也沒法看。

    而更衣室厚重的門已經鎖死。韓廣生當然可以把門砸開，但云姐早有準備，外套并不在那里，早已被收到別處。云姐果然是老手，對不同的堅貞的男模，有不同的辦法，關門放狗嚇唬你，用金錢誘惑你，用賠償威脅你，沒收你的東西，總有一種辦法，大部分模特都會妥協就范，即使他們是男人。

    ''我們是正規的攝影工作室，到處都有監控，直接連公安，你砸吧打人吧，準備好賠幾十萬。''云姐云淡風輕的說。

    韓廣生有以拳擊棉的無力感，一時沒了辦法，他一個英雄漢，今天要栽在女人手里。

    ''拍完吧，韓叔叔，只是上身，也是為了強化冰箱的產品特點?，F在還不到4點鐘。''林嘉兒扮出同情的樣子軟語相勸，她和云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韓廣生氣鼓鼓脫掉上衣，露出好幾處昨天包扎傷口的防水繃帶，繃帶并不影響那一身緊實精壯的薄肌在鏡頭面前展示。肌腱發達，條條青筋勃起，那是長年拉筋才有的運動員的特征，是普通健身男里不多見的。

    ''有繃帶不影響拍攝吧。''林嘉兒問。

    ''不會，恰恰這樣才有硬漢的感覺。''云姐回答。

    云姐從上到下欣賞了好幾遍，目光聚集到韓廣生平坦腹部兩側的人魚線上。

    ''能把褲子再往下拉低就好了。''她輕聲說。饒是林嘉兒也羞紅了臉，雖然她早就品嘗過男女之事，但畢竟她也才16歲。

    ''這次不要了吧，他真會發火的。''

    ''嗯，好一匹烈馬，想吃他的人不會少啊。嘉兒，jiejie還是覺得，你未成年，不能吃。''

    雖然韓廣生深麥色的肌rou不需要打色油，但云姐還是讓工作人員給他涂了一層亮油，冰箱門打開，寒冷的白霧噴出，打在他精壯發亮的肌rou上，產品和猛男，各種張力十足。

    終于拍攝結束。

    這種亮油慢慢使皮膚生出異癢的感覺，韓廣生覺得奇癢難忍，必須要沖個澡，所幸更衣室內間就是淋浴間。他脫光衣服沖進去，匆匆給自己沖洗一番，然后馬上出來換回自己的衣服。還好護士給他包扎傷口時用的是防水繃帶，可以沖澡。

    然而穿上外套，拿出自己的手機一看，已經5點。林嘉兒剛才不知道是表慢，還是故意的，給他晚報了至少15分鐘時間。

    從這里到長江大橋大約40分鐘的車程，會遲到將近20分鐘。韓廣生一刻也不能耽擱，他飛速進入駕駛位，踩緊離合器就要啟動。

    林嘉兒沖到車窗前。她不知道他急著要去哪里，她原本還想繼續要挾他陪她吃晚飯。

    ''你夠了，林嘉兒。''韓廣生幾乎是怒吼。

    ''這是今天拍攝的模特傭金，你還沒收。''

    ''這種臭錢我不賺。''韓廣生根本就沒打算拿這個錢，他來這里只是因為被林嘉兒要挾。

    林嘉兒擋在車前蓋，就是不讓他走。

    ''你一個大男人，就這樣把女孩子丟在這里。''

    ''你自己打車回你家。''

    ''要走也行，告訴我你要去哪里？''

    ''我去長江大橋，你可以讓開了吧。''

    林嘉兒讓開了，心想，一定是去找你的寶貝女兒，看你那著急的樣子和昨天被報警器叫來時一模一樣。

    她火速攔住一輛出租車，讓司機也直奔長江大橋而去。

    林嘉兒坐在出租車里，云姐微信發來剛才韓廣生的照片，從開始穿家居服到后來脫掉上衣的都有。裸露上身肌rou的那幾組照片，他表情不自然，但熱力十足的麥色裸體和冰箱的冷氣白霜形成強烈反差，確實有一種性張力。林嘉兒當然能感覺到，他的rou體當真不錯。

    ''還有這一段哦，準備好你的小心臟。''云姐發過來一段視頻，林嘉兒好奇會是什么內容，她打開視頻，眼睛瞬間睜大。

    韓廣生在更衣間脫光衣服，踏步走進浴室。肌rou隆起，堅定有力的腿，結實緊翹的臀部，蒼勁挺拔的后背，寬闊的雙肩和臂膀。這是韓廣生的裸體，只是視頻全是從后方角度拍攝的。然后云姐又發了一段浴室沖澡時的拍攝，這次距離更近，看得更清楚，當然角度也是后面。浴室這一段里他還回了頭，應該是想轉身找洗浴液但沒找到。

    ''還有從前面拍的，不過你沒到18歲，不能給你看哦。''

    ''他是運動員吧，感覺會是一個馬達哦。''

    ''甩來甩去，奇貨可居。''

    這都是云姐發來的意味不明的話。

    越是男人越不太會注意監控和偷拍這些，畢竟粗心大意是他們的通病。云姐cao控男模的手段果然比她想象的要多，這些情節林嘉兒根本不知道，事情遠遠超出了她原本的計劃。

    ------

    韓子蓉今天下午特意跟老師請了假，她很少請假，但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她想多些時間精心修飾衣裝和容顏，雖然今天沒有觀眾，但晚霞和夕陽就是見證，她想今天美美的。

    那件白色連衣裙她特意洗過熨燙過，穿在身上潔白素雅而美麗。她甚至買了一雙少女款的瑪麗珍露趾高跟鞋，鞋面上有漂亮的水晶貼片，和項鏈可以上下呼應形成搭配。她162，還在長個子，他185，她穿上高跟鞋也是想仰起頭時離他更近一些。

    她還洗和吹了頭發，因為梅雨季節的頭發總有點粘粘的，她不喜歡，而剛洗過的長發蓬松柔順，格外散發清香。如果他會抱她入懷，她希望當他鼻翼貼入她秀發時，可以聞到她整個人都是香香的，不會有一點瑕疵。

    至于妝容，她天生麗質不需要妝容，但還是淡淡化了底妝，這當然完全沒有必要，但她還是想化妝，因為別的女孩子都這樣做，化一點妝才更有儀式感，不是嗎，女孩子就是想要自己美美的，盡管她們已經很美，這就是期待的心情。

    她單肩背著他送給她的小羊皮云朵包，里面剛好可以放下怕怕報警器和水晶項鏈盒子而又不至于太臃腫，當然相片卡包也在里面，那是她要重新送給他的16歲回禮。還有那篇禮物致辭，寫著他密密麻麻的告白。她那天還說氣話要燒掉，但她怎么舍得燒掉，她把它收藏在書匣，在睡覺前反復讀好多遍，以至于都快能默記下來。但自己讀多少遍，也不是他的念白，她也想聽他念好多遍。他是一個大直男，常常笨嘴拙舌，語文課也肯定學得不好，但這篇告白卻寓意婉轉，情真意切，他為了寫這篇一定揉斷了幾根青絲傾注了全部感情吧，韓子蓉想象他搜肚刮腸遣詞造句的樣子，可惜自己沒有親眼看到，一定好有趣，一定用滿了真心。

    時鐘已到5點半，天空徹底放晴，晚霞鋪滿半天，夕陽溫柔而沉靜，雖然不是她6歲時和他在八分山頂看到的那副畫面，和那副畫面完全不同，但也同樣壯麗和絢爛，只有深情不及，畢竟那副畫面刻在她記憶深處，永遠無可替代，那是晚霞屬于夕陽最初的樣子，那是夕陽永遠等待的晚霞。

    所以他在告白里說的會成真嗎，她倆會有一天再次看到同樣一副畫面嗎？夕陽真的會等回他的晚霞嗎？她不知道，但她愿意相信，只要相依為命的兩個人走過人生每一次晚晴，就一定會看到。她愿意相信。

    此時，美麗的女孩站在長江大橋上，等著與她相依為命的爸爸。

    此時，凡間的公主站在晚霞和夕陽下，等著她忠誠而勇敢的騎士。

    然而，鐘表走到5點35，他沒有如約出現。

    韓廣生駕車疾馳，只要不至于出車禍，車速沒有低于60碼，在市區這自然是超速，導航器不斷發出嗶嗶的警告聲，但這根本不能勸阻韓廣生，他集中注意力在保持高速的前提下變道，超車，沖刺，遲到已經無法避免，但他不想遲到太多。

    鐘表走到5點45，他還沒出現。會不會是他來了但找不到地方，畢竟長江大橋很長，韓子蓉拿出怕怕報警器，她想按一下，現在就是應該按的時候，不是嗎，報警器會發過去定位，他可以快點找到她。

    她按下去。然而怕怕報警器沒有任何反應，只有按鍵機械性的回彈，沒有信號閃光，沒有嘀聲鳴叫，表示它工作了。這些都沒有，這些本來應該有。韓子蓉翻開后蓋，里面竟然連電池也沒放。

    他那天晚上多么誠懇的要把報警器和手機連上，他鼓搗了很久說連好了，但是，連電池都沒放。他說只要她按下按鈕，他踩過火海，踩著刀鋒也會來救她，但是，他連電池都沒放。

    這就是你信誓旦旦的承諾嗎，酒鬼，我還真的信了。

    淚水從韓子蓉眼睛里流出來，那是失望的冰涼的淚水。

    韓廣生急剎，車停在一個漫長的紅綠燈前，這座長江大橋位于市區中心區，越接近大橋堵車越嚴重，因為這個時段已經進入下班晚高峰，今天是周五，很多人提前下班，堵得尤其嚴重。

    偏偏唯一的晚晴是周五，偏偏周五下班高峰期提前，偏偏韓廣生被命運纏住，整個下午都被命運纏住。

    紅燈不知道要多久才變綠，韓廣生前方的車輛排成長長的隊列。他看時鐘，已經5點50。他猛得想起來自己剛才專注于疾速駕駛，竟然忘了給女兒打一個電話。他馬上撥女兒的手機。

    5點51，手機響起，是韓廣生打來的。她不想接，但還是接了。

    ''蓉蓉，周五下班高峰期，爸爸遇到堵車，還有6公里。很快就到了。你再等一等。''

    ''哦。''她冷冷的說。

    ''還有，那個怕怕報警器，''

    她沒讓他說完，聽到這五個字立刻掛掉了電話。她不想聽任何解釋。

    任何解釋有什么用。

    鐘表走到6點整，夕陽已經沉到天際線以上，離線越來越近，晚風由和煦變成一絲微寒，天光依然燦爛，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光度在一點一點變暗。像宿命一樣無可逆轉的變暗。

    光度在變暗，氣溫在下降，她心中的溫度也在變涼，變冷，是的，那里原本就是冰封的，就應該是冰封的，只是被他融化開了一點，現在又將殘酷的凍上。

    韓子蓉一個人對著行將落幕的夕陽，淚流滿面，寒風把淚水吹干，新的淚水又流出來，又吹干，臉上留下一層一層皴裂的疼痛。

    她哭得無比傷心，就像6歲時那樣，不，比6歲時還傷心?？窗?，夕陽會無情的離開，丟下孤獨的晚霞，她不再美麗，不再絢爛，而是變灰，變暗，變黑。只剩下寒冷，孤獨，荒蕪一片，就像她此刻少女的心。

    鐘表走到6點5分，距離長江大橋還有4公里，但導航屏幕上長長的紅色讓人絕望。導航儀寫著，預計到達時間6點31分。

    韓廣生不能再等，他要和女兒一起看晚霞和夕陽，他已經遲到了很久，女兒會失望會生氣會傷心，這已經無法避免，但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不能錯過最后的落日，6點半之前無論如何他必須到。

    他決定棄車奔跑，按他最大的速度，4公里用15到18分鐘應該可以跑下來。

    但那是睡眠充足體力充沛的他，而不是現在這個熬了一天一夜渾身傷痛的他。

    盡管如此，他還是吃足全部體力，忍著傷痛奔跑，直到氣喘吁吁，直到大汗淋漓，直到繃帶下的傷口重新崩開。

    這輩子他為她奔跑過很多次，從她小時候感冒發燒抱著她跑去醫院，從翻過欄桿到街對面追上離開的攤販給她買最后一只冰糖葫蘆，從賺足全款興奮的跑著沖進施家專賣店為她取回水晶項鏈，到現在，他向著長江大橋跑過最后的4公里，去尋找晚霞與夕陽下傷心的她。

    他這輩子為她奔跑過很多次，將來也還會奔跑很多次。

    不知道是哪部老電影里有這樣的旁白，愛情最動人的地方，一個男孩愛著一個女孩，就會不知疲倦的為她奔跑，直到跑過她的一生。

    林嘉兒的出租車一直追在韓廣生后面不遠處，韓廣生棄車奔跑，她發現了。他越過欄桿，跳上天橋，努力用最大的步伐跨越所有路徑和障礙，他的方向是長江大橋。

    你明明帶著傷痛，晝夜未眠，但為了你的寶貝女兒仍然可以如此拼命。

    韓子蓉，你比我多生了什么，可以擁有這樣全心全意的愛。

    你什么都比我優秀，但有一件事你永遠沒法和我比，我能吃掉他，永遠有機會。

    林嘉兒手指按住云姐傳來的照片和視頻，彈出轉發字樣，轉發指向，韓子蓉。

    韓廣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命運，我本來只是想讓你當我一天的爸爸，在游樂園渡過一個溫馨平淡的下午，是你把事情變成這樣，是你搞砸了一切。

    她在點擊轉發前最后一下停頓了，她知道，這個一旦發出去，她和她的友誼將不復存在，她知道自己的個性，從小到大真心的朋友不多，某種意義上韓子蓉是她唯一的朋友。

    韓廣生高大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他離她越來越近，離她越來越遠。林嘉兒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流出一滴眼淚，當她再次睜開，眼淚已經消失，她點擊了轉發，全部云姐發給她的照片，包括視頻，轉發。

    反正從親子游那天開始，命運的齒輪就已經啟動，就讓它瘋狂的轉動吧，就讓一切毀滅，如果一定要毀滅。

    6點20分，韓子蓉收到林嘉兒的一連串微信。

    ''子蓉，原來韓叔叔在做這個兼職。''

    ''怪不得能送你那么貴的項鏈，還穿那么貴的西服。''

    ''但是要注意身體哦，玩得渾身是傷，你說他們到底會干啥。''

    韓子蓉渾身在發抖，云朵包落在地上滾了兩圈，怕怕報警器和水晶項鏈盒子都撒出來。

    韓子蓉由著東西撒滿地，不想拾撿，她面色蒼白，對著天幕失魂落魄。此時已經沒有眼淚，所有眼淚剛才就已吹干。

    6點27分，最后的夕陽已經沉入天際線，只剩一點點余光。烏云迫近晚霞，濃黑席卷而來，天空逐漸昏暗壓抑，如同末日。

    韓廣生氣喘吁吁，長途奔跑仿佛已耗盡他所有的力氣，他踉踉蹌蹌，終于看到了女兒。

    ''蓉蓉。''他向她揮手，用最后的力氣跑過來。

    ''蓉蓉，爸爸來了，對不起，爸爸遲到了。''

    然而韓子蓉冷若冰霜，她用寒冷的眸子看著他，她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她看著他，不說話，只是冷冷的看著，她已經化身為冰雪，站在北風的源頭，將用一萬只冰寒的風刃向他宣判。

    他看到地上的云朵包，怕怕報警器，水晶項鏈也從盒子里滾出來。他彎下腰拾起它們。不知道如何道歉才能祈求她的原諒，他本來在她面前就嘴笨，越是這個時候越笨。

    ''蓉蓉，晚霞，''他想說晚霞中還有一點點光，被她打斷。

    ''沒有晚霞了。我不是小孩子，你不要再用那一套童話來騙我。''

    ''云朵包，''他想說，漂亮的包包掉在地上好可憐。

    她冷冷的接過包，拿在手里，但卻這樣說。

    ''看著，這只包就是這樣弄臟我的手，還有那只熊貓抱枕，弄臟了我的手。''

    ''你原本就是一個酒鬼，窮鬼，你就酗酒，你就窮你的，就好，為什么要弄臟我的手。''

    她說著說著激動起來。

    ''你窮，可我沒有嫌棄過你窮，我不理你從來不是因為你窮。你為什么要弄臟我們的生活。''

    ''我一直以為錢不用很多，真摯的感情更珍貴。我只希望我的爸爸真誠，上進，努力工作，認真對待生活。我真是個傻瓜。''

    韓子蓉在發抖。

    ''可是你呢，你一直在撒謊，喝酒，打架，和同樣不上進的狐朋狗友廝混，你甚至開始攀附有錢的富婆，賣弄色相。''

    ''你不要臉。''

    韓子蓉奪過他手里的怕怕報警器，打開電池后蓋，里面空空的。

    ''你連一個報警器都弄不好，這就是你的承諾和擔當，你就是這樣當爸爸。''

    ''蓉蓉，聽我解釋，這個事好復雜。''

    ''不用解釋了。''她揚起手，報警器飛入空中，落入長江。

    ''還有這個，是田曉霞的錢，還是哪個富婆的錢，你用她們的錢，再把它送給我，真臟。''她再一次揚起手，云朵包橫空飛入長江。

    她抓過最后的水晶項鏈，自嘲的慘笑。

    ''呵呵，多么諷刺，反而只有這條項鏈，只有它是最干凈的，雖然它是一條假貨，只值300元。''

    ''蓉蓉，不是的，請聽爸爸解釋，這條項鏈不是仿品，是真的。''

    ''你瘋了吧，韓廣生，它是假的。我不怪你窮，我買了一條假的，讓你送給我，我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因為我愿意相信真摯的感情，我也以為只要感情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蓉蓉，它就是真的，聽爸爸解釋。我，''他支支吾吾，但他哪里還有支支吾吾的時間。

    ''對，它就是真的，真的是莫大的諷刺。''

    ''韓廣生，你聽著，它是假的，假的，它本來就是對親子游的諷刺，對我們命運的諷刺，你既然說它是真的，那就讓它和真的云朵包真的報警器一起。''

    ''消失吧。''

    韓子蓉激動的大喊。她決然揚起手，向江水的方向揮出手臂，水晶項鏈脫手而出。

    ''蓉蓉，別。''

    她的動作太果斷，韓廣生沖上去想攔阻，但是已經來不及。

    那只獨一無二的16歲禮物，那條鐫刻著朝朝暮暮的水晶項鏈，已經走上拋物線的不歸路。

    它墜向江面，在迅疾的波浪間翻滾了一下，然后永遠消失，隱沒于大江。

    韓廣生從大橋的圍欄邊沖出去，追著拋物線跳入長江，他隨著洶涌的浪濤上下翻滾，潛入水下，試著用最后的尋找來抵抗絕望。然而梅雨季節長江漲水，江水流速洶涌而急迫，項鏈早已不知被波浪裹挾到了哪里。他無論怎么下潛上浮，上浮再下潛，再也找不到那只項鏈。

    此刻他再也不可能找到那只項鏈。

    這個季節是禁止下江游泳的，因為上游爆發汛期，會帶來大量危險的浮木，砂石，它們隨著江水滾滾而來，打到游泳者身上非常危險。

    韓廣生不愿放棄絕望的尋找，他拼足力氣再一次下潛，一根浮木順水勢而來，重重的撞在他后背。

    他頭眼發昏，失去了全部意識。

    浮木之后涌來下一個巨浪，浪頭把昏迷的他卷起，岸邊的人們發現了他的身影。這里離江灘的距離并不遠，幾個水性好的熱心市民拉手下江，把韓廣生救了上來。

    但那只水晶項鏈，已經不可能再撈起來，它永遠的沉入了長江。

    它會在江底某個地方最終停下來，很快會被泥沙覆蓋，一層一層沉淀的泥沙，越積越厚，直到把它壓入地下。

    它將永遠深埋于大地，與那句卿為朝朝暮暮的誓言一起，在寬闊長江廣袤河床的深處，等待億萬斯年，變成一片沉積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