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蓉晚上回到家，韓廣生讓她眼前一亮。他竟然打理了發型，從滿頭亂草變成紳士波浪發，濃密，厚實，而飄逸，偏分恰到好處，向兩邊蓋住雙耳，透出成熟和深沉。臉洗得黑亮而光潔，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一層堅硬的胡髭從面頰延伸到下巴和上下唇邊，連成一片硬朗的青色。

    韓子蓉當然知道，他本來就帥，只是沒想到洗脫熏熏酒氣后，也會如此神采奕奕。他濃眉深目，鼻梁硬挺，瘦削深陷的面頰更顯出經過歲月磨礪才有的男人味。一張臉簡單打理一下便炯炯有神，使人過目不忘。這還是那個頹廢消沉的老男人嗎。

    衣服也從上到下煥然一新，白色寬大T恤，灰色運動長褲，是干凈清爽的男人家居服。肩膀平直寬闊，好像能托起一座山。只是太瘦了，T恤掛在突兀的肩胛骨和鎖骨上，里面空蕩蕩的。

    他185，站在那里像一顆挺拔的大樹，于她而言。

    但韓子蓉還是倔犟的口是心非。

    你干嘛？以為自己是韓劇大叔啊。她別過臉去不看他，丑死了。

    爸爸訝異的摸摸鼻子，丑嗎，從發型屋出來還覺得回頭率蠻高哩。

    她白了他一眼，呶著嘴不搭話。

    韓廣生朝女兒笑笑，蓉蓉，那個，爸爸想問問，林嘉兒覺得三明治好吃嗎?

    他這句話是壓抑著心痛，故作平靜的自嘲。但在她看來卻有一點嬉皮笑臉，因為其實是她吃了那塊三明治。她狠狠白了他一眼。

    你那么想讓她吃？

    當然不是，爸爸只想讓你吃。但他又犯了在女兒面前嘴笨的毛病，說不出話。

    去準備準備吧，我要審稿了。

    她坐在沙發里，仰頭看著他，美麗的大眼睛一閃一閃，裝出拿腔作勢的小模樣。

    好的，蓉蓉，剛回家，先喝口水吧。他端過來一杯熱飲，那是牛奶兌著淡淡的普洱，加了一點糖，雖然不能叫奶茶，但乳白色瓷杯傳遞過來綿延不絕的手溫，是外面的商品沒法比的。

    她喜歡拿起杯子握在手里，感受那溫度。

    稿子通過了我才喝，要不然我就不喝，都給你倒掉。

    好吧，韓廣生從褲兜里摸出來一張紙條，站在女兒面前像小學生一樣一字一頓的朗讀。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各位家長，大家好。我是韓子蓉的爸爸，感謝今天學校組織的活動。韓子蓉16歲了，我送她這個禮物，祝她學業順利，一帆風順，前程似錦。也感謝老師和同學們對她的關懷和幫助，希望所有同學都取得最好的成績。

    什么狗屁文字，韓子蓉心里生氣，你當是領導做報告呢，或者是校長給高考打氣呢。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篇敷衍的致辭，四平八穩，官樣文章，符合她對他的作文要求。

    你是在單位做報告嗎？重新寫。

    爸爸就是怕你不滿意，有第二篇。韓廣生又摸出一張。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是所有同學青春年華的紀念日，我像所有父母一樣，也給我的孩子一份禮物，希望她無憂無慮，快樂長大。

    有一些感情在里面，但還是平淡，韓子蓉心里想，不行，我還要你寫。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明明說過不讓他rou麻，但還是想聽到他有感情的文字。

    不夠好，再寫。不經意間，她的語氣多了一絲撒嬌，她自己也沒察覺。

    好吧，果然好難，但爸爸還有第三篇。韓廣生再掏出一張紙條?？粗蜷_紙條的笨拙樣子，韓子蓉用力憋住一個笑容，他的褲兜像一個發件箱，到底有多少寫給她的信。

    大家好，我是韓子蓉的爸爸，我也曾經16歲，但叔叔那時并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活動，因此我特別想感謝學校，讓我們一起記住我們的16歲，努力拼搏，再創佳績。這份禮物給韓子蓉，希望她開心。

    居然還能再換一個角度，真夠不容易的，韓子蓉心想，但我還想要，就是要難為死你。

    嗯，還是不行，還要重寫。

    韓廣生面露難色，蓉蓉，真得沒有了，能不能之前的三篇改一下，改到你滿意。

    不行，沒法改，就是要你重寫。她像一個小公主，把奶茶放回到茶幾上，擺出刁蠻的小模樣。

    她看著他，那么高大英俊，像一個長腿歐巴，她可能就是單純的想看他念稿。

    好吧，蓉蓉，爸爸其實還有一篇，但是，韓廣生支支吾吾，但是可能不符合你之前的要求。

    不符合要求也念，念出來我再批判。

    好，爸爸不喝酒，能先抽支煙嗎，你稍微等一下。能看出來韓廣生真的需要一支煙來調整心情。他走到陽臺，合上滑動門，點起煙望著遠方。夜晚初來。

    韓子蓉看著他，抽煙的背影有一種憂郁落寞的男人味，她劃開陽臺門跟了出去。夜，讓白天喧囂的城市溫柔下來，萬家燈火，點點星光，她的心也莫名的溫柔起來，她喜歡此刻的夜色。

    抽完煙，就在這里念吧。你剛才站久了，現在我也陪你站著。

    乖，有煙味。

    反正你不就是煙鬼和酒鬼嗎。她打量陽臺一角的小方桌，擺著桶裝白酒和空玻璃杯。是那種被戲稱為公文包的白色大桶，酒自然是網上買的。

    韓廣生掐滅半只煙，從另一邊褲兜摸出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字，紙的折痕很重，似乎不是這幾天剛寫的。

    她與他相對而立，好像萬點燈火的夜幕下，全世界只有她們兩個人。

    那爸爸真的念了，可能有點，rou麻，你答應我，別生氣。

    念，念完了我再決定生不生氣。她看著他，目光瑩瑩。

    他面露害羞，展紙而讀。

    致我的女兒，蓉蓉，

    其實除了蓉蓉這個小名，我也想輕輕叫你一聲，寶貝。你很小的時候我就是這樣叫你，寶貝。你會露出小乳牙，甜甜的笑，你的笑容能融化一切，對爸爸而言，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有一天起，你不再對我笑了。我也不敢，再呼喚你一聲寶貝，怕你生氣，怕你從我身邊跑開。我只敢在心里默默的喊你寶貝。在爸爸心里，你永遠是爸爸的寶貝，無論你笑或不笑，理睬或不理睬，要我或不要我。

    還記得你6歲的時候，我帶你登山嗎。我們在山頂看到夕陽，那天的云霞夕照，非常美。我把你舉在肩膀上，你好開心，就是不愿意下來。你反復說，夕陽與晚霞好像在一起親親，夕陽依偎著晚霞，晚霞環抱著夕陽。后來你忽然哭了，爸爸問你為什么哭。你說，可是太陽要落山，夕陽就沒了，晚霞會好孤獨，你覺得晚霞在哭，你就想哭。你讓爸爸告訴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讓他們永遠不要分開。

    夠了，別念了。

    大顆的淚珠從韓子蓉眼睛里滾出，順眼窩而下，滑倒唇邊，傳來苦澀的咸味。她當然記得那一天，隨著天光變暗，她哭得好傷心，爸爸無論怎樣抱著她，安慰她也沒用，因為她沒要到滿意的答案。

    夠了，別念了。韓子蓉又喊了一聲。然而韓廣生頓了一下，擰擰發酸的鼻子，還是繼續念下去。

    爸爸當時沒法回答你的問題?，F在爸爸想再回答一次，女兒，別傷心，夕陽第二天還會升起，回到原處，他永遠會回來，等他的晚霞，哪怕渡盡無數的輪回。即使晚霞可能會隨風飄走，遠至天涯海角，可能再也不會回來，夕陽也會永遠等著她，至死不渝。

    別念了。韓子蓉已經是淚流滿面，她沖過去一巴掌落到韓廣生的臉上。那一掌其實沒有力，順著他的臉頰輕撫而落。

    她與他的距離此刻好近，近在咫尺，她冷落過他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沒有這么近過。

    她在心里對他說，傻瓜爸爸，如果你現在來抱我，我一定不會推開。

    他從沉浸于讀信的狀態中退出來，看到她滿眼淚水，十分愧疚，一時不知所措。

    她注視著他，心里默念一，你現在來抱我，我就原諒你之前的所有。

    心里默念二，你現在來抱我，我就喊你爸爸，讓你喊我寶貝。

    心里默念三，你再站著發傻，我就走開，你再也抱不到我，就像夕陽，再也等不到晚霞。

    對不起，蓉蓉，爸爸就不該寫，不該念，好端端把你弄哭了，都是爸爸的錯。他語無倫次的解釋，眼眶也早已濕潤，不敢再看女兒水汪汪的大眼睛。

    好吧，傻瓜。

    她轉身跑回自己房間，砰得關上門。

    他等了很久，女兒才出來，淚水已經消去，只有眼睛還微腫著。

    韓子蓉坐回沙發里，恢復冷漠神色。爸爸給她遞來一杯新沏的奶茶，她推開，根本不接。

    就用第一篇吧，就是各位老師各位同學那個，不用改了。到時敷衍說一遍就過去了。

    她拿出裝著水晶項鏈的原版施家盒子放到茶幾上。

    這是明天你應該給我的禮物。我累了，去睡了。

    沒過一會兒她又從屋里出來，對他說，除了第一篇，其它三篇都給我，惡心死了，我去把它們燒掉。

    他聽話的全都遞給她，包括最長的那份。

    還有一件事，那個盒子里是一條水晶項鏈，你明天把完整的盒子給我就行，不要拆開，無論別人怎么起哄讓你給我戴上，都不要拆開。

    那是一條仿品，這個小秘密她不想讓任何人有機會拆穿。

    她再次回到自己房間，從書桌抽屜的深處取出一支竹管，竹節修長美觀，這是竹信筒，古人用來傳遞書信。信紙寫好后，卷成細長的條狀，剛好可以塞進去。是她網購精心挑選的。

    這是她給他的親子禮物。里面是她小時候語文課的一篇命題作文，題目叫我的爸爸，幾年前寫的，保存至今，作文紙已微微泛黃，上面是她娟秀而認真的鋼筆字，充滿時光的味道。記得語文老師說同學們這篇作文可以不用馬上給爸爸看，而是等長大以后再送給爸爸，是很有意義的禮物。

    她是心思細膩的女孩，寫得很認真。她其實寫了三份，第一份是作為作業交給語文老師的，還有兩份當然不用交，是她在后來的時光里寫給自己的。這次交換禮物，她選了其中一份。

    作為自詡天下第一絕情的女兒，她構思這個禮物很久了。她要用這份禮物給自己的絕情打上最無情的注解。

    她曾冰封自己的心，不讓任何人來溶化，其實任何人也溶化不了，只有他，他是那個唯一危險的人。

    其實他剛才沒有過來抱住她，也讓她松了一口氣。他越傳遞父愛，越想接近少女那顆凍住的心，她越要拼命的抵抗和逃跑。

    他錯過了稍縱即逝的機會。

    她決定還是按照原本的計劃，送出那份作文。

    無論如何，就算給之前的青春做一個逗號吧。

    把竹信筒封好。她卻難以入睡，腦子里全是韓廣生今天的樣子。剛才她等到了16歲禮物的致辭，這是一段父愛深情的告白，不是嗎，她心有不舍，只想一直回味。她打開臺燈，把最后一張拿出來，又讀一遍。

    那致辭還有韓廣生沒念完的最后兩段。

    人們都說，同樣的風景不會出現兩次，但爸爸真的見過兩次一模一樣的天空。所以，寶貝，請相信我，那天我舉著你，一起看到的晚霞和夕陽，有一天我們一定還會再一次看到。爸爸到時一定會想到那個問題你最滿意的回答。讓你不再為晚霞傷心，讓你心中只有幸福和快樂。

    祝我的女兒16歲開心，請收下爸爸的禮物，它獨一無二，只屬于你。永遠愛你的爸爸。

    ………

    若干年前，一位不知名的畫家在八分山山頂，對著落日寫生，山不算高，和風煦煦。正是夕陽西下，半天晴朗，半天云霞，一片最絢麗的晚霞好似懷抱著夕陽，壯觀，美好，而深情。畫家筆興大動，這絕美的畫面不增不減，只需筆筆如實的記錄。他又注意到一對父女，小女孩坐在爸爸肩上，他高大如喬松，她可愛如天使。畫家略微構圖，在畫面中間側下方，添上了他們。畫家很滿意這副寫生，后來把它改成油畫，題款2009年作于八分山。

    雖然畫家一直也沒出名，但這副畫始終陳列在他的畫室或畫廊里，是他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

    深夜，韓廣生端起水晶項鏈盒子，若有所思，目光如水，想著女兒叮囑了不能拆開盒子給她戴上。

    但是寶貝，這一點，爸爸不會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