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可以得到的東西
今天天氣不好,下著小雨,所幸早起風停了,秦頌在碼頭等著的時候,原以為祭掃要因為天氣原因取消,沒想到耽擱了半個小時,船還是順利出航了。 大海一望無際,他站在甲板上,看著碼頭在身后漸行漸遠。 這要是一條路,幾年下來他也算輕車熟路了,政府每隔幾個月會定期組織海上祭掃的活動,他要是不太忙,一般都會來。 海葬是個不錯的選擇,人死以后,塵歸塵土歸土,徒留一抔骨灰,一個墳墓,也不過是生者無法放下的執念而已,倒不如像這樣,將rou身的一切再度放歸回這個世界。 這里是如此溫暖又美麗的海域,水是相通的,這一秒流經面前的??梢匀ネ@世上的任何角落,如此的自由,永遠不會被任何事物拘束。 什么都沒有了,目之所及,只有烏云沉沉下汪洋的大海,他揪著手里花瓣,一點一點地灑進海里。 其實也沒什么的。 鄭秋茗來了又走了,期間也不過十來分鐘的工夫,七年還是八年,他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見過這位名義上的繼母了,看到她的臉也倍感陌生。 明明在改掉“趙楚耘”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將過去的一切都永遠拋下,可人生總是事與愿違。 鄭秋茗甩出那張支票的時候,他分神地想,嗯,她們母女兩個還真像呢。 那么一大串零,足夠砸死人的數額了。 “我知道,你或許覺得抓住了她就抓住了一切,但她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承認你,你們又結不了婚,既然得不到法律意義上的承諾,那她能給你的也無非是錢,與其賭她未來會不會變心,不如趁早把好處實實在在拿到手里,你是個聰明人,不會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吧?” 秦頌看著她注視自己的神情,倒沒有幾年前那種赤裸的鄙夷,看起來也終于是有些認真了。 “我不想要,也不需要錢?!彼卣f。 “你不要,那你要什么?”鄭秋茗皺眉追問,“你別告訴我你和她有什么真感情,你有資格嗎?你們是什么關系,你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你看看你們兩個,你們般配嗎?你覺得她會真的喜歡你,這不可笑嗎?” 秦頌垂著眼,沒有回答。 “我的女兒我最了解了,我們之前……是有一些誤會,但那是我們之間的事,輪不到你在中間作梗?!彼p手抱胸,繼續說:“她根本不喜歡你,一開始和你怎么樣,也不過是想拿你來氣我而已,她太幼稚了,覺得把自己搞得一團糟就是報復我了,但這一切根本沒有意義,她只是在毀了她自己?!?/br> “嗯?!鼻仨烖c頭,他看向門口,見到陸裕等在那里,外面似乎開始下雨了。 鄭秋茗看著他淡漠的的樣子,看不透,他沒有什么情緒,好像自己說的完全是無關緊要的事。 “這些年,我對你的態度不算好,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理解我一個做母親的心,”她咬咬牙,努力放低姿態:“你年紀也不小了,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小月都十歲了,我想你應該能明白,如果你有一個女兒,看到她做出這些出格的事情,你會是什么心情?!?/br> “所以今天,哪怕就是當我請求你,你放過她吧?!?/br> 放過她吧。 秦頌一直盯著水面,看海浪飄飄蕩蕩,卷著白的、黃的花瓣,往遠方漂去。 但是會漂到哪里去呢?忽然間,他有一種想要跳下去,就這么跟著一起去看看的沖動。 這幾個月,是有點忘乎所以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把五年前的發生的一切全忘了似的,就這么輕輕揭過,輕而易舉地再度相信了一個如此傷害過自己的人。 鄭秋茗的到來不僅僅是撕開了這一片平和的假象,更像一記耳光,把他從幻夢里狠狠打醒了。 他這是在干什么呢…… 他還沒有那么傻,對鄭秋茗的話就全盤相信,要說趙楚月完全沒喜歡過他,也不至于,他相信她對自己是存了那么點真心的,雖然這點真心里可能還摻雜了很多諸如什么占有欲、不甘、執念之類的,但多多少少,總有一點愛吧。 可是愛什么的,他叁十五歲了,早不是該考慮這個的年紀了。 他實在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普通的長相,普通的學歷,普通的工作,普通的人生,他毫無長處,也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 他是這世界數十億路人里不起眼的一個,丟進烏泱的人群里馬上就會消失,連個水花都不會濺起。 可趙楚月是什么人啊。 一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用金山銀山堆出來的矜貴公主,她漂亮、優秀,她是天上觸不可及的月亮,是這世上僅有一朵的絢麗的花。 他們之間本來不該有任何關聯,是命運陰差陽錯,才讓他得以短暫地窺探到,觸碰到她的光輝。 就這樣的一個他,如何去不自量力地幻想得到她長久的愛呢。 鄭秋茗說得沒有錯,他有什么資格,這多么可笑。 這本來就是一條注定通往錯誤結局的路而已。 他想他自己,他的靈魂或許是有一個缺口的,他總對身邊的一切有些難言的保護欲,想要撐開自己傷痕累累的皮囊,把所有人都護在自己的蔭蔽之下。 十二叁歲的趙楚月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他的保護欲,那么小,那么可憐的一個女孩子,柔軟地抱著你,全身心的信賴著你,他根本無法抵抗這種感覺,整個童年里得不到的所有感情,都全部變成了一種代償,毫無保留地交付到了她身上。 但這樣的感情,可以是親情,可以是年長者的憐愛,唯獨……絕不能是愛情。 這個連面對林千夕時都無比清楚的道理,怎么到了趙楚月這里,反而全忘光了呢? 他竟然還真想著要和自己的親生meimei在一起,這也太荒唐了。 就如鄭秋茗所說,他們不能結婚,也不可能有后代,如此下去還有什么意義?拖著這么一副滿是傷痛的身體和殘破的心,卻要占著一個那么完美的人,何其自私呢。 倒不如,就這么算了吧。 他的心就那么一點大,就剩了一點點捧在手里,他不想賭,也無法再承受任何失去的代價了。 好在他清醒的及時,把給出的那一點再收回來,就這么到此為止,還不算晚。 碼頭離市區不遠不近,從海上回來時間還早,秦頌沒有坐車,就這么撐著傘在雨里慢慢地走著。 其實那時骨折的傷處,到了下雨天還是有些疼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路過一個繁華的大商場,霓虹燈和電子屏的光倒映在濕潤的地面,泛著迷離的光。 他抬頭,看到大屏幕上播放的正是《血蟬》的預告片。 他駐足在雨里看完了一整段預告,許久,終于收了傘,走進了商場里。 他也有好多年沒進過電影院了,總是忙,上了年紀以后對太吵鬧的環境有些抵觸,好在這是部沒什么特效,相對安靜的片子,電影已經上映了有一段時間,今天也不是周末,整個影廳就只有他一個人。 熒幕里,是五年以前,二十七歲的趙楚月。 他看著,每一個片段都能清楚回憶起拍攝時的場景,拍這一場的早晨起晚了,拍那一場的晚餐吃了蝦餅,一場淋雨的戲反復拍了十二條,某場夜景的戲直到凌晨四點才收工。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可他竟然一丁點都沒有忘記,原來關于過去的記憶從不曾消失,只是被封存在了大腦深處,封條揭開,一股腦的都被倒了出來。 他獨自坐在空蕩的影廳緊盯著大屏幕,每一個拉近的特寫鏡頭,都好像兩人隔著熒幕,隔著六年的時光,靜靜對視著。 電影結束了,他起身默默離場。 外面的天氣已然放晴,地面上還有水,深邃的夜空中繁星點點,一輪澄澈的月靜靜掛在其中。 他抬頭看著,半晌,伸出手去握住了月亮。 很多年以前的一個晚上,他也曾這樣仰望夜空,那時是新月,他想他就要這樣殘缺而黯淡的月亮,只屬于他一個人。 他把握拳的手放下,放到自己面前攤開,掌心里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 你看吧,滿月、新月、弦月,陰晴圓缺各不相同,可無論什么樣子,月亮依舊是月亮。 殘缺與否,都終究不是他可以得到的東西。 他垂下頭,低低地苦笑一聲,家在與月相背的方向,他決定不再看了,決然地轉過身去。 時間已經很晚了,馬路上沒有什么車,他就這么一直走著,感覺陳舊那些的傷口又在幻痛。 可此時此刻,他恨不得自己身上真的破出幾個口子來,好讓積年的感情與愛都盡數淌出,統統流到這深夜無人的馬路上去吧。 然后他就能舍下這些一走了之,再也不要了,再也不愛了。 如果真的可以這樣就好了啊。 他渾渾噩噩,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只是一味地挪動著步伐,直到眼前終于出現熟悉的街景,老舊的城區映入眼簾。 很晚了,小吃店早已經關門,他路過時駐足了一瞬,想,他平白請假一天,恐怕陸裕是要忙壞了,真是抱歉。 然后他經過門前,又走到那條幽長的小路上,慢慢地往家里走去。 他走著,寂靜的四周只回蕩著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可忽然間,又有另一陣急促的步伐混入其中,由遠及近,飛快地奔了過來。 然后像幾個月前一樣,來人從身后猛地抱住了他。 一樣莽撞的力道,一樣從兩側圈過來的手臂,奔跑的風帶來一陣熟悉的氣息,趙楚月出現了,再一次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 而這一次,她沒有再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