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愛的感覺
被愛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這好像是一個人與生俱來就知道答案的問題,當你作為嬰兒降生的時候,父母的愛便會首先降臨,而那毋庸置疑會是世界給你的第一份愛。 但趙楚月沒有感受過這個。 她大概算是一個心思敏感的小孩吧,不清楚,但小時候大人們都是這么說的。她第一次拍戲是叁歲,那時跟著鄭秋茗到劇組里參觀,那部戲正缺了一個小演員,她長得好看,于是就被導演看中了,說來試試吧。 那次“試試”的結果她早不記得了,但想來是不錯的,因為那部劇成了她人生履歷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她此后邁入娛樂圈的開端。 但其實演戲吧,真沒意思。 她才幾歲啊,小孩子當然滿腦子都是玩,只是她更喜歡mama,從前鄭秋茗進組不帶她,趙楚月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見得到她一次,但現在她拍戲,mama會全程陪著,兩個人天天都能在一起。 每個小孩子都天然地愛著自己的父母,這是大概某種出生時的出廠設置,趙楚月當然也不例外。 她那時看鄭秋茗,覺得她是全世界最好最漂亮的女人,她把她奉為偶像和人生目標,更是為有著這樣一個mama而感到無比自豪。 所以理所當然的,她也總是渴望著來自mama的肯定和認同。 然后她很快就發現,鄭秋茗很喜歡自己拍戲,她喜歡看到自己在劇組里表現優秀,她那么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演技好壞,只是憑著本能演了,但演完后每次得到導演的夸獎時,鄭秋茗總是笑得特別開心。 于是小小的她就想,哦,原來mama喜歡我這樣啊。 這無疑是一種莫大的鼓勵,或許是天賦所致吧,趙楚月到五歲時,連字還不識幾個,但劇本講完一遍就能理解角色的感情,講完叁遍臺詞就記得差不多了,再來一遍,她就能演。 她說哭就哭,說笑就笑,情緒轉變更是不在話下,演戲不難,但就是太累了,不過她只要能看到鄭秋茗的笑容,能被她摸著頭夸一句“寶貝真棒”,就心滿意足了。 在一個孩子最該任性玩樂的時候,她不哭不鬧,學著大人們的樣子彬彬有禮的微笑,鞠躬,日復一日奔波在片場和影棚,只是因為,鄭秋茗喜歡。 而且不止鄭秋茗喜歡,身邊的大人們也都喜歡,她悄悄地察言觀色,在心里總結出一套行事法則,怎么笑,怎么哭,做什么樣的表情說什么樣的話,她嚴格地按著這一套法則行事,以期在所有人心里達到最完美的模樣。 于是就在這樣的生活里,她一天天長大了。 到了七歲,她認識了雷士昌。 這位雷叔叔的身份顯然是有所不同的,她雖然才七歲,但參加過太多飯局,因而一眼看得出在場眾人恭敬的態度,和這個叔叔對自己格外強烈的喜歡。 她很高興,她希望自己被人喜歡,她現在長大了一點,懂得事也更多了一點,她知道自己的表現能給mama帶來好處,她巴不得所有人都喜歡自己。 所以雷士昌接近她的時候,她笑著歡迎,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把她親昵地抱在腿上,摸著她的手,握著她的腰,一切都一切她都欣然接受了。 直到她被脫得半裸,在漆黑的房間里被人壓在床上。 那是趙楚月八歲時的圣誕節,那一晚她哭得撕心裂肺,中年發福的皮rou溫熱黏膩地貼在身上,她喘不過氣,扯著衣服拼命沖出房門,在明亮的走廊里狂奔,卻不知道該去哪里,直到終于一頭撞進鄭秋茗的懷里。 鄭秋茗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她沒有笑,往日里溫柔的笑臉在此刻變得冰冷無情,憑生第一次,趙楚月看著她,產生了一絲懼意。 她沒有為她主持公道,她責怪她為什么要亂跑。 你要知道小孩子這種東西,就是與生俱來對父母充滿信賴,所以鄭秋茗這樣說了,她就這樣信了。 她想,對,是我錯了,是我拿錯了房卡,是我走錯了房間,是我不該在晚宴上提前離場。 她難過極了,覺得是自己搞砸了,惴惴不安地和鄭秋茗道歉,再一次回到了雷士昌面前。 那些過從親密的舉動……那也不算什么,那是叔叔對自己喜歡的表現,她得好好表現,她搞砸過一次了,她不能再出錯了。 她那時尚且不足十歲,根本不懂什么性啊愛啊的,鄭秋茗也沒有教過她,她本能地覺得不對,可對于被喜歡、被愛的渴望又壓倒了一切,讓她予取予求。 雷士昌對她非常滿意,甚至是超乎尋常的青睞有加,那幾年他們經常待在一起,活動、晚宴,雷士昌對外總是宣稱她是干女兒,而對內,那些人把她當作他未來的小新娘。 他們這么叫她,她就應了,做出一副羞澀或驕矜的模樣,仰著臉笑著,說是,我是叔叔的新娘。 他們說,等到她十四歲,到了分化期,就可以真的做新娘子了,趙楚月聽在耳朵里,想,那好吧。 好吧,就這樣吧,似乎也沒什么不好的,幾年的相處下來,她覺得雷士昌其實也很好,對她笑、關心她、愛護她,他從沒有對自己發過火,總是笑盈盈地看著自己,這樣不就是愛嗎? 鄭秋茗愛她,雷士昌也愛她,身邊的所有人都很愛她,這不是很好嗎,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嗎? 哪里好像是不對勁的,她說不上來,她不清楚,腦子完全混亂一片,她在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被異化成了這個扭曲世界的一部分。像躺在流水線上的面團,任人捏圓搓扁,等到模具落下就會被最終定型。 好累啊,于是她索性不想了,準備就這么閉上眼,安心接受既定命運的降臨。 可就在她完全閉上眼的前一刻,趙楚耘來了。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如此的,如此的……木訥、卑微、怯懦,像個土里刨出來的木偶,又傻又愣,呆呆地杵在家里。 十二歲的趙楚月,是一輩子還沒出過象牙塔的公主,她沒見過外面的世界長什么樣子,幻想著那里盡是粗鄙邪惡的豺狼虎豹,趙楚耘無疑就是闖入者,玷污了她美好的烏托邦花園。 所以一開始,確實是惡意的折磨和欺凌。 她演了那么多年戲,在學校里攪弄點風波簡直易如反掌,不過是假惺惺地掉幾滴眼淚,訴說一下私生子進門的難過,輕而易舉就能博得所有人的同情。 這些依仗著家中財富權勢的富家子弟們,總是對可能分走財產的私生子嫉惡如仇,他們感同身受,義憤填膺,轟轟烈烈地拉起了“討伐”的大旗。 而趙楚月只是冷眼旁觀,看著這位“新”哥哥的校園生活,一夕之間便淪為了地獄。 折磨他或許曾經讓她感受到痛快,但很快就變得索然無味,漸漸的,她的目光又不再停留在他身上了。 直到那一天晚上,那條帶著體溫的毯子披到她的身上。 那一年,鄭秋茗和趙勢開的婚姻搖搖欲墜,他們很少見面,見面也總在吵架,趙楚月十叁歲了,她進入青春期,她依舊很聽話,但心事卻多了起來。 他為什么要這樣?趙楚月不解,明明他們根本不熟,甚至是有些水火不容,他發現了自己自作多情的把戲,滿可以看笑話的,他為什么要關心自己? 趙楚月抱著那條毯子站在病床前,看著面前人燒得通紅的臉,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她又來了興趣,策劃出一套新的游戲。 其實現在再回頭去看,那些“英雄救美”的戲碼或許也不全出于惡作劇,她開始好奇,想要接近他,去窺視他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可她只是撕開一個小口子,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沉溺了進去。 怎么會有人這么傻???明明自己過得也不好,一個在冰河里行走幾乎凍僵的人,卻還是要敞開懷抱,把胸口那僅存的一點溫度,又笨又局促地分享出去。 趙楚月滿腹狐疑,戒備的,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然后被燙得嚇了一大跳。 她的象牙塔是什么樣子的?繁花似錦卻沒有溫度,她沒出去過,以為世界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她從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是一個生活在冰河里的人。 她在幻想和自我催眠構建的虛假仙境里沉睡了十叁年,可要擊碎這一切,只需要那么一點體溫而已。 只是一個瞬間,她就清醒了過來。 她能清楚意識到趙楚耘是愛自己的,這真的很奇怪,往日里需要反復驗證、左右試探的感情,可現在竟然什么都不用做,那個人站在你面,只要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你就知道他在愛著你。 原來被愛是這樣的感覺,原來這才是愛啊。 在十叁歲的這一年,趙楚月忽然對愛有了全新的認知,她發現愛竟然是如此簡單明了的一件事,愛沒有偽裝,沒有條件,愛是不需要華麗包裝的糖果,愛就是愛。 當它降臨在你身上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思考,閉上眼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趙楚耘給她的愛,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