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距離舞會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我能很明顯地感覺到,伯爵和執事先生對我的監視越來越嚴格,與此同時,他們也越來越疑惑——對于我的目的。這是一出我必輸無疑的棋局,他們這么聰明的腦瓜,怎么就想不到這個一開始就給出的提示呢? 今天是舞會開辦的前第二天,伯爵帶我去了那位貴客的茶會。我知道,他忍不住了,可是在對弈時詢問對手下一步準備下到哪里實在是一個愚蠢的行為,于是只能用這種似是而非的方式進行試探。 她看到我時有些驚訝。 “??!是您!”她睜大了眼睛,“這可真是緣分??!凡多姆海威伯爵,我想邀請這位小姐參加舞會,可以嗎?” 我拎起裙擺,行了個小小的屈膝禮?!笆艿侥@樣尊貴的人的邀約,我不甚榮幸。不過很幸運的是,我從一開始就是舞會的表演者。還請您期待我為您獻上的演出?!?/br> “當然!我很期待!” 明明都是身份尊貴的公主了啊,稍微矜持一些不可以嗎?真是任性的大小姐啊。我悄悄嘆了口氣,在離席去取一杯酒時無奈地搖了搖頭。 小先生自然是不能帶出來的,格雷爾先生在劇院,威廉先生留在宅邸,這不是我的店,所以羅納德先生也不在,葬儀屋先生難得安安靜靜地站在墳墓邊,看著鐵鍬掀起一鏟鏟的土,卻一點雜音也沒有發生,所以他應該還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的店里,這里除了我,誰也不在。 存在這里的,只有死者。 這寧靜而神秘的死亡??!一口小小的木棺,一個不深的坑洞,一些骯臟的土,一塊冰冷的碑,這就是全部了。如此純潔,悠遠,令人傾慕而畏懼……好想吐。 我回過頭去,看向那幾個聚集在一起談笑的死者。那些光鮮亮麗的人形剪影,終有一天會如同我眼中所見的世界一樣模糊分解,在距離足夠遙遠時,便因為嚴重的散光而層層重迭,最終什么都不剩下。如此想來,每一個近視與散光的患者,都能看見死亡。那是與死神雙眼中不一樣的,屬于人類的死亡世界。 純黑與純白,有雜質混進去了,人類的世界是五彩繽紛的,不需要這種在某種地方趨于極致的存在。真是令人厭惡,令人作嘔,令人……仇恨。 我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盡我所能調動臉上的肌rou,用無聲的方式表現出我所有的憤怒,那些人形動了動,似乎朝著我轉了過來,我用力撕扯起嘴角,想像著小丑的面容,直到臉部的肌rou酸痛抽搐,舉起我手中的紅酒杯與他們遙遙致意,然后一仰脖,一飲而盡。 我從未有過大醉酩酊的感受,所以即使這是我的世界,我也做不到真正的醉倒。越多的酒液劃過我的喉嚨,我就越清醒,清醒地記住我的愛,我的恨,我那深藏的怒火,以及比怒火更深的希望與絕望。 我是人類。我是一個如惡魔一般惡毒,如死神一般冷漠,如天使一般高傲的人類。我是一個冷眼旁觀死亡,毫無信仰,奴役惡魔,親手弒神的人類。我甚至親手葬送了唯一的所愛之人。 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我是人類,有軟弱,有錯誤,有愛有恨,冷漠而自私,善良而純粹,弱小與強大集于一身,就算被輕視,被貶低,被當做腳底爬動的螻蟻,有什么關系!我本來就是! 我下意識用手摸向腰間的弓與箭搭,真可惜,里面空無一物。沒關系,很快就有了。 我醉了,我是這樣想的,于是我便被帶回了凡多姆海威宅邸,被安置在舒適的床上,再睜眼時,已經是深夜。小先生睡得很香,將身子拖得長長的,鼻子微微陷進枕頭里。我轉頭看向窗外,明月高懸。 今晚是個好天氣,不論哪邊的都是。 我一把推開窗戶,風揚起雪白的窗簾,我從叁樓的窗臺一躍而下,倏忽展翅,在宅邸的上空徘徊了一圈。 貓頭鷹被我召來,告訴了我一個消息。我笑了,摸摸她的頭以示夸贊,然后將她再一次放飛在高空之中。終于到了這一個時刻了。 我從屋頂翻下,落在伯爵的窗前,他果然也沒有睡著,正怔怔地望著窗外,我的陰影突然出現在窗簾上,他看起來嚇了一跳。 “您也會怕鬼嗎?”我笑著說道。他哼了一聲,下意識去摸索床頭柜上的眼罩。 “沒有那個必要,我知道你的那只眼睛里有什么?!彼膭幼鹘┝艘幌?,我猜他看向我的目光里一定有倉皇,恐懼和戒備,同時,還有著殺意。畢竟他的殺氣都外放到我隨意都能感知到了。 “你有什么目的?” “不要這樣,伯爵先生?!蔽倚χ吭诹舜斑?,“您不該為我這種小人物失了分寸,說到底,我不過是個過客,一個虛假的泡影,待到黎明降臨,自然就會消散。真可惜,我無法為您訴說未來,一切還得靠您自己。不過,您若是想像個孩子一樣和我撒嬌,我隨時歡迎哦!” 他看起來很困惑,但還是遵從我的安撫,一點點冷靜下來?!澳憔烤故鞘裁慈??目的又是什么?” “這個嘛……您那么聰明,又有執事先生這么好用的助手,為什么不自己猜猜看呢?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可是要命中注定輸給您的人,所以,您要快些了解我才行?!?/br> 他沉默了下來,仔細地打量著我,我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如同掃描儀一般在我的身上滑動,從頭到腳,看的那么專注,幾乎要把我切成片。真好啊,他像個孩子一樣,被我勾起了好奇心。 我站起來,拉開身后的窗扇,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胺凑菜恢?,不如和我一起兜兜風如何?您想要體會一下飛行的感受嗎?別擔心,不會有人看見您的眼睛,也不會因為著涼而感冒,您問為什么?不為什么,因為我是這樣說的?!?/br> 注意到了嗎,伯爵先生,您根本沒有問出為什么,而根本看不清您的表情的我卻先一步說出了您的心情,提示已經給到這一步了,就請快些注意吧。為了讓我這個游戲白癡設置的游戲有趣一些,我可是只能在平庸的過程中瘋狂安插彩蛋這一條路可選了。 他半是妥協,半是被我拉扯脅迫著牽起了雙手,忍著羞恥被我摟在懷中,從窗洞中一躍而出,眨眼間攀附在稀薄的云霧之間。 “您的視力比我好得多,您應該能盡情地游覽這個美麗的城市吧?” 他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也許他的眼中正如同普通的小孩兒一樣亮起星光也說不定呢?我可敬可愛的伯爵先生啊,你要記住,就算是落在深淵里,身為人類,尤其是更加自由的孩子,依舊有著肆意飛翔的能力。就算真的想報仇,也請記住,不要剝奪自己享受樂趣的權利。在這個詭譎的世界里,請放肆地生活吧。至于那個命中注定會讓你夭折的,黑漆漆的魔鬼,拉緊他的項圈,扼住他的咽喉,隨你心意予之賞罰,謹記,你才是命運的主人。 不過,生來便為貴族的您,一定比我這個自泥淖中硬生生掘出自己的根,舍棄雙足成為無處落腳的鳥兒的冒牌貨做的更好吧。妄圖教您這些道理,是我的傲慢與唐突,可人類體內深埋的良善和憐惜,不是屈屈理智便能壓制住的啊。 本想來找您抱怨一下您調教的仆人的任性和過火,但是,誰讓您如此的可愛可敬,讓我都舍不得說出什么更殘酷的話了。那么,就請您拭目以待,我是如何為那頭不服管教的兇獸套上鎖鏈的吧。 很難說清一直困在沼澤中直到成年的我,和幸福的童年半路夭折,倉皇折翼跌入深淵的伯爵誰更不幸,但不論我還是他,現在都已經重新爬了出來,并背負著已成過往的悲劇繼續前行,殊途卻也同歸——那便是死亡。 年幼的伯爵窩在我的懷中,雖然我的骨架并不比他大多少,但不論如何,我也是有著他年齡雙倍以上的長者,我的骨骼比他更加堅硬,見識比他更遼遠,精力旺盛,意志堅定。至少現在,請允許我用羽翼為這個和我相似的少年提供庇護吧。 月亮從東方升到了頭頂,現在已經是深夜,伯爵這樣的孩子早就到了睡覺的時候,可今天的他完全不覺得困倦。我們相對無言,只是在這片目前只有飛鳥與風箏能到達的空中翱翔。然后,我落在了一棵大樹的樹杈上,我們并肩而坐,望著不遠處如同一塊生硬的貼圖一般的凡多姆海威宅邸。 “你累了嗎?”伯爵問我,轉過來的雙眼中雖然如同成年人一般沉靜,深處卻起伏著屬于孩子進入游樂場時興奮的波光。真好啊,我離他那般近,能看清他的神情了。 真是個惹人憐愛的孩子啊。 如果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地區,那么,當初那個和他一般大的,需要被人需要的我會選擇他作為負重與攙扶的對象嗎?那樣的話,那個家伙應該是不會害死他的吧,或許還會后悔選擇了我作為主人,會因為垂涎另一份美味而在契約的約束下懊惱瘋狂? 我輕輕地搖搖頭,揉了揉他的頭發?!皼]有,您累了嗎?” “謝謝你的關心,我也沒有?!?/br> 我們沉默地并肩坐了很久,他沒有詢問我他所疑惑的一切。 突然之間,幾道破風聲傳來,我啪的一聲展開翅膀,把伯爵攏在懷里,他只驚訝了一瞬,便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厚厚的羽毛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掙不開這樣兩扇巨大翅膀的束縛,卻能聽到箭矢刺入皮rou的聲音,摸到羽間滲出的溫熱的鮮血,感受到我的身體因為疼痛而進行的一陣陣的戰栗。 只能蒙在我的懷里,他悶聲悶氣地呼叫了執事先生的名字,瞧,這便是他與我的不同了。我可從不會呼叫那家伙來進行這種戰斗。不過此時,他確實也算得上一個優秀的外援。 伯爵少爺從我的懷里逃離的時候,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生氣?!叭退沟侔?!去追查那到底是什么人的襲擊!” “是,少……”執事先生的腰還沒彎下去,就被我一翅膀給拍回了原處。射入我翅膀的一共有叁箭,全部有著光滑的木制箭身,雪白的尾羽,以及被我的鮮血染的鮮紅的箭頭。我將其一一拔下,扔進了我的箭搭里。 真是瞌睡送枕頭啊。 鮮血順著傷口嘩啦啦流下來,我那和頭發一樣色澤詭異,散發著金屬光澤的羽毛被濡濕成一縷一縷,顯得臟污不堪,狼狽不已。伯爵倒吸了一口涼氣,怒斥道:“你在做什么!” “無事?!蔽依涞鼗卮鸬?,搶在他說出下一句話前看向了執事先生?!叭退沟侔?,這是命令!帶著伯爵回去他的房間,保證他的安全!” 在伯爵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執事先生恭敬地跪了下來,向我行禮?!皔es,my lord.” 沒再看他們,我忍住強行牽扯肌rou的疼痛,振翅而起,林中鳥群被我召喚驚動,齊齊聚于我的身邊,向我匯報著那個突襲者行進的方向,我向他們道謝,飛馳而去。 半個小時后,執事先生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站在樹下,好以整暇地看著我如同被釘上十字架一般掛在樹上的模樣,鮮血從樹干上蜿蜒而下,成為了浸潤土壤的水分的一部分。他脫下手套,挑起一點鮮血,送入了口中。我看到他眼中的紅光一閃而過。 “您果然是被我選中了的靈魂??磥砦磥淼奈液苡衅肺??!彼脑捳Z里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得意,讓我忍不住嗤之以鼻。 “您看起來很討厭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現在的我感到很委屈呢?!彼路鹗且鞒亣@調一般說著,“多虧了你,少爺對我發了好一通火,才把他送回去,又被趕出來救您,不管什么時代,我的主人都是些凈給我添麻煩的任性的家伙啊?!?/br> 我依舊不想理他,盡管我知道,不論是在這里還是在現實,他都在我的身邊,這個與我的靈魂深深連接在一起的混蛋,就算我墮入了未知的死亡,恐怕也要與他朝夕相伴。正因為如此,我非常不想與他接觸,甚至在他試圖拔掉釘在我手腳,翅膀與胸膛上的箭時做出了抗拒的姿態。 “哦呀,”他露出矯揉造作的驚訝與擔憂的表情,“難道說,您喜歡如同耶穌一樣被釘在十字架上嗎?那么您要贖的罪是什么呢?” “你?!蔽彝请p惡龍一般閃閃發光的眼睛,嗤了一聲。 他露出驚喜的表情,“這樣??!在下竟能受到主人的青睞,真是受寵若驚,不甚榮幸呢?!?/br> 這毫無自知之明,廉恥之心的人形生物??!這就是在我的后半生要替代她,成為我所背負的重量了嗎?人生還真是痛苦啊。 我仍由他將我從樹上取下,無視正在流血的身軀,將箭一支支收進了箭搭里。十支,集齊了。 拒絕他攜帶我回到宅邸的舉動,我再一次倔強地扇起翅膀,現在的我可不是那個會因為簡單的骨折和淤青便倒在墓地中一時無法動彈的家伙了,至少在這里,我有力量解決我所面對的一切。 伯爵在焦急地等候著我,也許是出于家主對客人的責任,孩子對于親人的親近,也有可能是普通人對于友人的擔憂,誰知道呢?我阻止了他試圖傳喚醫生的舉動,用一個簡單的姿勢將宅邸中被驚動的人們的恐慌鎮壓,用歌聲cao縱洗去了身為普通人們不該看到的因為傷痕而一時無法收回的翅膀的記憶,在我的小先生陣陣的嗚咽之中,自己拖著血淋淋的步伐回到了房間。 伯爵來過,和他的執事一起,帶著裝滿了藥品和醫療用具的箱子。 “您該去睡覺了,明天還有女王派給您的任務——為貴客準備的舞會,不是嗎?” 一經提及職責一事,他的氣息頓了一下,似乎是終于回想起了自己今夜所表現出的不同尋常的松懈,有些復雜地看了我一眼。 明天就是決斗時分了。這話不用說出來,我和他都知道。 他重新變回那個矜貴淡漠的伯爵,含蓄地向我點了點頭?!澳敲?,還請您好好休息?!闭f完便離開了我的房間。他沒有再說什么追查兇手之類的話,因為明天我就會死了。所以—— “格雷爾先生,威廉先生,你們為什么還不去休息呢?”我將視線轉向屋中另外的兩個人型生物,“明天的工作會很忙吧,各種意義上?!?/br> “明天才到收割時間的靈魂,若是今天就消泯了,會很麻煩?!蓖壬盟回灥膰栏窈屠淠f道,而另一邊的格雷爾先生則一邊抱怨著熬夜對皮膚不好,一邊迷醉地看著我身上斑駁的血跡。 他一直都很希望我多穿穿紅色,但可惜,我對于顏色營造的形象從不忠誠。 這讓我又愛又恨的,兩位已成非人的朋友啊。他們在我身上投入的明顯過多的關注,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呢?是我差點成為死神的經歷?是我約束惡魔的功績?還是單純的,從與我平淡寡味的交流中,獲得了他們想要的趣味? 人類對我避之不及,可這些家伙,一邊心知肚明我的可怕,卻還是靠近了,是因為身為半神,所以無所畏懼嗎?若是那只黑烏鴉在這里,一定會恭維稱這是我的個人魅力,獨特的靈魂吸引了他們吧。真是可笑,我不過是區區一個普通人類而已。 “好吧,”我無奈地妥協道,滿足他們不知從何而起的好奇心,“既然如此,就拜托你們幫我包扎一下傷口吧?!?/br> 一共十個傷口,翅膀上五個,四肢各一個,胸口心臟的位置還有一個,我不介意在身為異性的他們面前露出胸脯,也不介意他們看見我的契約,這是他們遲早都要知道的事情。不過,那一瞬間的驚愕,憤怒,還是讓我感受到了愉快。身為冷漠的死神,也不是完全的木偶嘛。 我毫無芥蒂地睡了過去,盡管大腦清醒的發疼。閉上眼睛,在我的眼前是昏黃的晚霞,熾熱而渾濁,朦朦朧朧綿延了數萬公里,直到視野的盡頭。墓碑在余暉下閃閃發光,葬儀屋先生公司的人都已經離開了,只剩下那家伙還待在我的身邊不遠的地方。夜幕將至,我的最后一天也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