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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似乎一發生變故,就會下意識的去尋找改變,在分散一些注意力的同時,寓意著從頭再來。我的主人也未能免俗。她今天一吃完早餐便出了門,從幾乎被我完全改為花房的車庫中推出了那輛摩托車揚長而去,既沒有告訴我去了哪,也沒有說是否需要用午餐。 她已經是一個二十九歲的成年人了,能處理好自己的情緒,況且,契約還在,即便破損,對于一個普通的人類也有著不可反抗的效力,我不擔心她會逃離我的身邊。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已經沒有逃離我身邊的理由了。但當天色暗淡,我向她發送的消息卻一條未回時,我還是產生了些許的擔憂,于是踏上了去尋找她的路途。 我第一個去的地方是葬儀屋先生的公司,他看起來才回來不久,對于我的詢問,露出了一臉的茫然?!鞍α?,記得提醒她,那只狗的遺體還在小生這里,小生已經把他打扮的很漂亮了哦?!痹醿x屋先生用這話與我道別,我向他表示一定把話帶到,隨后前往下一個地點。 阿奇文街已經幾乎被完全重建了,人群在夕陽下忙碌,飛揚的塵土中混合著汗水的咸腥。他們大聲地交談著,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此地那地獄般的慘狀。人類,還真是健忘的生物。 我的主人不在這里。 那家貓咪咖啡廳依舊在營業,永遠帶著幸福笑意的店主人送走了放學路過的孩子們,一轉頭看見了我?!斑@位客人是想要買貓,還是單純進來坐坐?”看著她那明媚的目光,我知道她已經記不起我了。 “抱歉,我只是在想,或許我要找的人會在這里。她看起來不在,我就不在這打擾您了?!?/br> “是嗎……真可惜啊。那就希望您能盡快找到她吧,一路順風?!彼菢幼匀坏膶ξ宜统鲎8?,我不知道,她在說出這些話時,心中是否有一點的真情實感。也許,就如同我一直以來保持的最完美的微笑一樣,她的祝福也只是出于職業,在這個世界的其他人對于她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人類,多么冷漠的生物。 夕陽只剩下天際的一點邊角料,但就是那一點邊角料的橘紅,依舊強勢的將無限延伸的地平線涂抹的渾濁不堪,不再涇渭分明。這個世界也是如此,花哨,混亂,骯臟的五彩斑斕。相比之下,只有黑色這一種污穢的我們的那個世界,居然也在襯托下變得干凈起來。 要是我們那個世界也有貓咪這種美妙的生物就好了啊。我這樣想著,沿著河道,走到了那間化工廠。我的主人還沒有做些什么,網絡上的爭論依舊沸騰,而現實中,猙獰的泄漏口還在朝著河水中吐出惡臭的廢棄物。如今,筋疲力盡的她,會和以往一樣在這一攤渾水中布下透明的絲線嗎?她到底在哪呢? 在月亮完全代替了太陽的職責時,我終于找到了我的主人。她在墓地,是的,又是墓地。這已經是第叁次我在墓地找到她了,第一次,她弄斷了自己的胳膊,第二次,她在雨夾雪中讓自己高燒,第叁次——好吧,我得承認,這一次她很乖巧,什么都沒干。 我第一眼差點沒有認出她來,若不是那源源不斷散發出的獨特的靈魂的香氣,我大概會認為那是一位出來散心的陌生女士。 她將頭發剪到了只勉強能扎起來的長度,同時染成了一種獨特的粉灰——那是昨天早晨她從睡夢中驚醒時,窗外透進的的晨曦的顏色。金屬色澤的灰占了絕大多數的比例,在清冷的月光的照耀下,反射著屬于兵器的光輝。本該彰顯溫柔的粉此時卻完全沒有起到調和那股肅殺之氣的作用,反倒讓她更像一把兇險的利器,因為久經沙場,痛飲了敵人的鮮血,導致血氣融入了身體。 她沒有唱歌,只是很安靜地望著遠方,望著被月光勾勒的天際線,被千萬的燈火點亮的城市。天氣很冷,她手上拎著一瓶未盡的酒,隔上十幾秒,便慢吞吞地呷上一小口。 我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到了她的身后,將我身上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澳挥X得冷嗎?” “冷?!彼龥]有否認,雖然依舊將脊背挺的筆直,但將外套朝前拉了拉?!霸俚纫粫?,我將這一點喝完就走?!?/br> “恕我冒昧,這是您今天打開的第幾瓶?” “第一瓶?!彼氏乱豢诰埔?,瞇著眼睛,感受那帶著辛辣氣息的冰冷液體劃過自己的食道,落入熾熱的胃袋?!昂茸聿恢佬枰嗑?,在那之前都是微醺,既然如此,還不如只要第一瓶的好?!?/br> “這與望梅止渴,畫餅充饑有異曲同工之妙呢?!蔽倚χ膫饶?,貪婪地吸入她身上的氣息?!澳芨嬖V我,您今天想了些什么嗎?” “什么也沒想?!彼涞鼗卮鸬?。 我突然很想走到她的面前去,好好看看在她的眼中,我的倒影所呈現的姿態。但我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做,她已經將瓶中的最后一口酒液吞下,將瓶子插入了摩托車前的車筐,一手戴上頭盔,另一手將另一只頭盔遞向了我。 “戴上,回去了?!?/br> “您可是剛剛攝入了酒精,您確定要親自駕駛嗎?” “少廢話?!彼龑⒖圩釉谙掳蜕峡酆?,拉下擋風面具。我有理由推測,如果我再磨蹭下去,她就會把我扔在這里,自己揚長而去。于是,我只好戴上頭盔,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試探性地攬住她的腰。 “可以嗎?” 她沒有回答,轉動把手,車身發出的轟鳴劃破了墓地的死寂。 我在那位女士的走馬燈里見過我的主人駕駛摩托車,但為了配合那位女士溫吞怯懦的性格,她的駕駛始終平穩勻速,風會如同一個朋友一般拍打她們的身體,而不是像現在一般,活像一個馴獸師在用鞭子抽打忤逆她的野獸。 我披在她肩上的衣衫被風揚了起來,袖子在空中飛舞,為了讓它繼續履行為我的主人保暖的職責,我不得不將她摟得更緊。她的心跳似乎透過肺部,肋骨,肌膚,幾層衣料和頭盔傳到了我的耳際,在契約變淡之后,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她如此清晰的心跳。我忍不住將額頭抵在她的背部,試圖捕捉更多這樣的聲音。 我是多么執著和癡迷于這個靈魂啊,她的溫度,她的呼吸,她的血液,心跳,氣味,話語,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那道還無法享用的美食的一點點替代品。 她繞了遠路,選擇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徑,在回去的路上,我們沒有碰見任何一個人。將車輛推回車庫后,她粗魯地扯下那個密封性優良的頭盔,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如同一條奔跑過度的狗。細密的汗水布滿了她的臉頰,新染過的頭發從皮筋中散落了一部分,在臉側盤踞出奇妙的花紋。她望著不知道什么地方,那雙眼中有的只是盡興之后空落的茫然。 或許是脆弱的契約給了我太過深刻的影響,我竟然產生了一種幻想——如果那一天夜里,她確實將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身上,那么在欲望宣泄完畢之后,應該也是這樣的一種神情吧。那么既然如此,她的眼中此時應該映著我的身影才對。她的身上要有更多屬于我的印記,來標示自己的所有權,即使那個印記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倒影。 我從口袋里取出折好的紙巾,冒昧地擦拭著她的額角,嘗試用玩笑的語氣詢問她:“您過去開車載過多少人?” “兩人?!彼龑㈩^盔掛回車把手上,從我手中接過紙巾,秉承著一貫的粗暴摩擦著濕潤的皮膚。象牙白的底色上很快起了大片不正常的紅,濡濕的發絲盤旋出的精妙的弧度也被打亂,她像是身在別處一般,漠視著這個站在我面前的她自己。 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受到了愉悅。我的主人,似乎有種討好我的天賦。兩人,那么也就是說,只有那位女士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攝影師男士有幸接受過她的服務。后者得此殊榮是出于前者的舉薦,而前者,已經成為了一具有天使之翼陪葬的尸體。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這是我的榮幸?!?/br> 我的主人“唔”了一聲,忽然頓住了動作,偏頭看向我。眼鏡因為鼻梁上的汗水而下滑,我的笑容倒映在那雙美麗的,玻璃珠一般的眼球上,夸張的像小丑的面具。她似乎察覺出了什么,原本空洞的雙眸中一點點聚起了譏笑的光,將我的笑容切的粉碎。 “啊,原來如此?!彼恼Z氣起伏的如同在吟唱詠嘆調?!叭退沟侔?,我想去見見那位……夏爾·凡多姆海威伯爵?!?/br> “我立馬去為您訂前往英國的機票?!?/br> “不?!彼[起眼睛,笑得如同一個任性的孩子?!拔蚁胍姷交钌乃救?,與他好好聊聊他的執事的事情?!?/br> “這……”我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很抱歉,即使是我,也沒有辦法對永不停歇的時間做些什么呢?!?/br> “誰說要你滿足我的愿望了?”她高傲地從鼻腔中哼出細細的小調,“你應該清楚,我更喜歡親歷親為?!?/br> 在我驚愕的注視下,她愉快的勾著唇角,隨手將脫下的衣物扔到了地上,等走到浴室門前時,已經是一絲不掛。磨砂的玻璃門上很快布滿了水霧,她的影子在乳白色的幕布上躍動著,她跪在地上,用虔誠的,渴求救贖一般的姿勢,洗凈了身上的污漬。 她又忘了帶毛巾。 直到她洗漱完畢,神清氣爽地坐到桌前時,我才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她想寫故事。在那個虛幻的世界里,她能如同玩弄一團橡皮泥一般玩弄時光,到達1888年,與我侍奉的少爺簡單相處一些時間。 這是人類獨有的,可愛的小把戲。 我的主人說的沒錯,惡魔,死神,天使,這些看似比人類強大的多的生物其實不過是依附在人類這棵大樹上的藤曼。只有人類有種種愚蠢可笑的好奇和幻想,所以,也只有人類能締造出科技,文化,社會的結晶,而我們這些殘疾的可憐蟲,只有順著他們所締造的時代,扮演自己那小丑一般的角色。 我的主人精神抖擻的像是要在這一天結束的時候立刻開啟下一天的生活,我稍稍使了些小手段,將她想要的茶換為了助眠的熱牛奶,(反正她在精神集中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攝入的東西是什么)又等待了兩個小時,才看到她打著哈欠,疲乏地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我趕緊走上前去,從她的手中取走了筆,強硬地把她塞進早已準備好的被子里?!斑€是早些休息吧,您這些天的睡眠本就不足,這樣下去,不論是對您的身體,還是對工作的效率都會有損害?!?/br> “沒事,我……” “現在還不是需要加班的時候。您要是再這樣不乖的話,可是要接受懲罰的哦?!蔽覊鹤≡噲D再次爬出來的她,朝她搖晃了一下她的手機。斷掉她獲取信息的來源,就是奪走她的命脈,她瞬間軟化下來,一臉怏怏地縮進了被窩里。 “真乖?!蔽胰嗔巳嗨陌l頂,為她掖好了被角?!敖裉煨枰以诖策吪隳鷨??” 她垂著眼皮不看我,但在我轉身時,忽然又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我轉過身去,看見她已經縮進了被子里,將額頭以下都擋住,只留一頭金屬色澤的頭發披散在枕面上。 “您是反悔了嗎?” “沒有。別碰我寫的東西?!?/br> “遵命?!?/br> 那只手縮回了被子里,她側轉身體,手再次下意識伸了出去,只可惜,已經沒有多多先生讓她拉住了。也許,我應該去買一只給小女孩兒睡覺時抱著的玩偶? 或許是文字的紓解讓我的主人回想起了這幾日的疲勞,盡管沒有那些器具,也沒有藥物,但她還是很快陷入了睡眠。我終于拿回了我的筆,回到我的房間,開始今日的日記記錄。 我并非沒有屬于自己的電腦,但正如我穿衣時相對保守的風格,我更喜歡具有年代感的紙筆的寫作。我的主人的這支鋼筆是她平凡的用度中難得的一件上等品,不論是外觀,重量,平衡感還是筆尖的流暢度都十分優秀。但很可惜,我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得到的這支鋼筆,而習慣于敲打鍵盤的她,在整個家中就只有這一支鋼筆可用??磥斫酉聛淼膸滋炖?,我要做好在她寫作完畢之后再開始記錄的準備了。 ——剛才突然想起似乎忘記了什么事情,我又回看了一遍今日記錄的內容,才終于發現,我竟然忘了詢問我的主人是否需要用晚餐。就她今日的情形,再結合以前有過的經歷,我甚至可以懷疑她是否吃了午餐。她一定是忘記自己的饑餓了,但即便如此,這也是我的巨大的失職。 我的主人是懶于去理會我的工作的,也一定不會介意我的疏忽,也就更別提讓她從繁忙的思緒中分出一部分來思考如何對我進行懲罰了。如果我是一個人類,那么,我大概早就對她冷暴力的行為提出控訴了吧。哎……在她找到自己的愿望,與我重新締結堅固的契約之前,真希望我的主人能多注意她的仆人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