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8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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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地研墨,提筆蘸墨,開始伏案書寫《辭別書》。 從前寫過那么多封書信,一開始真心實意寫滿信紙,后來賭氣敷衍地寫兩三行。這回是真正的離別了。 才寫了一個開頭,“荀三兄敬啟……”視野便模糊了。 她忍著淚,繼續往下寫。 離別在即,舊日的溫情場面一幕幕地出現在面前。弱冠年紀的郎君站在樹下,好聲氣地哄勸樹枝高處的她下來,那日滿地金黃落葉,樹下的郎君眉目清雅如謫仙。 在塢里頭一次喝到的臘八粥,熱氣騰騰放在大木桶里,霍大兄抬進東苑,不到一刻鐘就被東苑小子們哄搶了個干凈。她好容易搶到一碗,甜粥里頭放足了料,一碗粥吃出十幾個紅棗,甜滋滋的味道映進她當晚的夢里。 她在冬日落雪的庭院里捧著冰花飛奔,和傅阿池一起氣喘吁吁地繞著各處跑了一整圈,滿手冰花挨個贈出,最后留下最大最好的那朵牡丹冰花,小心翼翼放在書房的窗前。 當年一起嬉鬧著搶粥打雪仗的東苑童子們,如今只留下三個。其余眾人散落在各處長大了,偶爾在塢壁里撞到,對面少年頂著依稀熟悉的眉眼,穿著部曲甲胄,拘謹地退避三尺,在路邊遠遠地行禮。 和她一起奔跑玩耍的傅阿池也長大了。塢壁里再也尋不見人,直接消失了蹤影。 她同樣在塢壁里長大了。 給予小時候的她那么多的溫情耐心,讓幼小的她心生尊敬仰望。等她長大了,為什么又主動越了界線,為什么生了占有之心。 是因為她母族的出身低賤?是因為她屢次違逆了他的意志?還是因為不肯嫁給九郎,出奔豫北,讓他覺得她生性輕??? 巍峨的遠山還在。高聳的塢門還在。短短幾年光陰,只有人變了。 短短寫了幾行,她的筆下停住,再也寫不下去。 她把書信撕了,猛地起身,又按捺著坐回去,尋了銅鏡,仔細去照自己的眼角。 確定并沒有發紅忍淚的軟弱表現,她這才仔細整理衣裙,深吸口氣,踏出后門,走入小院長廊。 當年領她入塢的恩情不敢忘。多年養育的恩情不敢忘。臨別在即,她確實該做個當面辭別,當面告知他,自己藏在心底多年的感謝。 以離去斷絕妄念,以感謝還報恩情,徹底了斷云間塢的過往。 —— 小院里靜悄悄的。白沙庭院似乎有人坐過,沒有收拾,楓樹下呈現幾道紛亂痕跡,似乎被人以手指劃過細沙。 阮朝汐并未往里走,腳步停在長廊邊,隔著一道白沙庭院,遠遠對著坐北朝南的三間灰瓦大房。 自從晌午時被她堵在正堂外,當著貴客的面求去,荀玄微回來便獨自入了小院。如今過了兩三個時辰,日頭已經將要落山了。 “荀三兄?!彼钗跉?,抬高聲音,“阿般前來拜別?!?/br> 中間那座大房的木門從里打開了。 荀玄微直身立在門邊,淡漠地望過來。 “名冊呢?!彼暰€低沉,不似往日清冽從容。 “不是當著鐘十郎和十二郎的面,要把名冊奉給我么?名冊拿過來,告知我,你選中了哪個?!?/br> “名冊未帶在身上?!比畛驹陂L廊邊,大風吹動她的短襦長袖,“我選中的人選,三兄心中早已知道了?!?/br> 荀玄微確實早已猜到。他已經聽說了主院里光天化日之下發生的那次親密拉扯。 “——鐘少白?” 阮朝汐默認了。 “鐘十二,潁川鐘氏大房幼子。年十七,生性好動浮躁,才學平平。去年鄉郡議品,只憑家世勉強得了個二品。眾人都道,他不如我家九郎遠矣?!?/br> 荀玄微緩聲念完鐘少白的生平,平心靜氣詢問, “他何處堪配你?你看中了他什么?” 隔著庭院遙遙對望,阮朝汐同樣心平氣和應答,“看中他心地誠摯,一顆真心待我?!?/br> 荀玄微從門邊走出幾步,下了石階,步入庭院。 “年少時誰不真誠。若不是輾轉紅塵,吃夠了苦頭,誰不愿意簡簡單單地捧出一顆真心,求個年少熱血,真心待人?!?/br> “世間虎豹豺狼橫行,人命賤如草芥。出了塢壁庇護,你和他走不長遠。阿般,他不是你的良人?!?/br> “他不是我的良人,誰是我的良人?”阮朝汐直視過去,聲線輕緩而直接,“——你么?” 荀玄微沉默了一瞬間。 他恍然察悟關鍵。 “我當時便有些疑心。原來你那日確實未完全醉倒,被你知曉了。難怪后來生出了許多反常的沖動行為?!?/br> 他居然并不隱瞞,直接地承認了當日小院里的孟浪?!爱斎帐俏仪殡y自禁,若驚嚇到了你,是我的過錯?!?/br> 說到這份上,窗紙捅開,揭破隱秘,彼此都徹底明了對方,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 傍晚的庭院起了風,吹動得長廊高處掛的燈籠搖搖晃晃。 阮朝汐在風里站了片刻,“既然荀三兄坦然認下……好過矢口否認。荀三兄,臨別在即,阿般前來告辭?!?/br> 她鄭重福身行禮,開始講述她的感謝。 只是和想象中自己從容說完、平靜告辭離別的情況不大相同,話說到一半,尾音就開始發顫,幽靜小院里回蕩著她自己的聲音,既不從容,又不平靜。 她控制著情緒勉強說到最后,“——今日當面辭別,愿三兄珍重安好,仕途順利。他日若能再見……” 始終安靜立于白沙庭院邊的郎君,便在這時開口,打斷了她最后半截話。 “再無挽回的可能了,阿般?”荀玄微足下的木屐踏上白沙,緩步穿過庭院。 “你今日決然求去,我閉門想了許久,我的過錯實在不少。自顧自地安排了許多,見你酒醉動人,將你抱入小院,輕薄了你,卻始終未和你當面明說。也不知是否因為這些緣故,讓你心中生出了誤會?!?/br> 晚風吹亂了白沙,他的大袖在風里吹開,眸光清幽,離別在即,聲線依舊是和緩鎮定的。 “阿般,我心悅你。我已經寫信稟明了母親,打算在年底去阮氏壁明媒求娶。白蟬帶去荀氏壁的那封信,就是我寫給母親的家書。阮家也已經知曉我的心意。你長兄上次想要帶你回去待嫁,我未讓他帶你回去,只因私心不想和你乍重逢又離別,想要和你多親近親近?!?/br> 他在暮色金光里中緩步走近,金色秋陽映照他皎玉色的側臉。 “和十二郎比起,我確實對你隱瞞過多。人生性各有不同,十二郎情緒外露,心里藏不住事,自然事事和你說。我遇事總在心里想幾遍,等說與你時,也許在幾個月后了。但是阿般,你需相信,我待你的誠心真意,并不輸他?!?/br> 他一邊說著,緩步走近,做出一個迎接的姿勢,要將阮朝汐迎回小院里。 阮朝汐站在原地未動。她感受到了極大的震驚和沖擊。沖擊之下,又感覺到了難以置信的荒謬。 荀玄微說,他寫信給他母親,他有意年底去阮氏壁正式求娶她,還說她兄長和阮氏壁早已知曉他要求娶……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和他處處相差太大,就連年紀都差了十歲之多。他們實不相配。 荒謬的感覺越來越濃重。長輩原來不是要謀奪小輩,而是真的打算迎娶自己看顧長大的小輩。簡直荒唐。 對面的郎君逐步走近,停在幾步外,并未催逼,耐心地等候著她反應。 阮朝汐從混亂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意識到了另一件事。 若是有意明媒求娶,那之前種種越了界的輕薄舉動,原來……并非是存心看輕了她,并非蓄意玩弄。并非打算家里迎娶一個,外面蓄養一個。 她仰望了多年的郎君,原來并不是豫州眾多風流浪蕩的郎君里的一個。 他雖然舉止過了界,卻對自己并無惡意。 這幾日籠罩在心底的陰霾倏然散去了大半。 阮朝汐往前兩步,也走進了白沙庭院,站在金色余暉里,眸光明澈。 “荀三兄,承蒙你錯愛。我今日才知,原來你不是要我做姬妾,原來竟起了明媒正娶的心思。是我錯怪你了?!抑罢`會了你?!?/br> 荀玄微的神色舒緩下來,上前兩步。 “原是我的過錯,竟讓你生出那等不堪的念頭。誤會解開就好。阿般——”話未說完,他已經看清了阮朝汐此刻的神色。 她的神色恢復了平和,并無絲毫小娘子被心儀郎君當面求娶的慌亂羞赧,眼神并無絲毫躲閃,簡直鎮定得過了頭。 他看著眼里,心里往下沉,說到半截的話便停住了。 “承蒙三兄錯愛?!比畛粯O鎮定地繼續往下說。她在暮光下直視過來,那是荀玄微熟悉的心意果決的眼神,他看到這個眼神,心里又是往下一沉。 “但阿般已經心有所屬。十二郎確實年少急躁,心里藏不住事,他這樣的性子,往后仕途或許不會太順遂,處處比不上荀三兄?!?/br> 阮朝汐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不瞞三兄,我已經想明白了。我想尋的相伴一生的良人,就是十二郎這樣清淺直率的郎君。以后縱然路不順,我亦無悔?!?/br> 余暉散去,暮光籠罩天地,她緩緩地往后退,退出三步,五步,纖長身影完全退入長廊陰影里。 心里最大的陰影拔除,對過往的感謝已經說出了口,她終于可以平靜地離別,鄭重盈盈拜倒。 “愿三兄早日尋到門當戶對的當家娘子,婚后琴瑟和鳴,百年好合。阿般不堪配三兄。今日辭別,后會有期。荀三兄珍重?!?/br> 身后悄無聲息。 庭院里的郎君沉思著,沒有看她。他的目光對著地,望著滿庭院干凈初雪色的白沙出神。 即將踏入書房的時候,阮朝汐回身望去。天邊漫天晚霞,暮色濃重,最后一抹金光映照在庭院白沙里,緩慢地挪動形影。 青鶴般的身形站在庭院里的楓樹下,大袖在風中展開,露出展翅玄鳥的金線,在暮色里熠熠閃著金光。 那是阮朝汐當晚看到的最后一個景象。 下一刻,她耳邊聽到熟悉的清冽聲線,帶著她不熟悉的冷意,喚道,“燕斬辰。留下她?!?/br> 一個人影閃過面前。 她只覺得肩頸處驀然一痛,視野陷入了黑暗,人失去了知覺。 ——— 耳邊傳來車馬行進的滾輪聲響。 馬車在崎嶇山道行駛,不是云間塢的牛車,而是一輛極寬敞的大車,有牛車兩倍寬大。 阮朝汐從沉睡中醒來,手足酸軟,肩頸處劇痛,身上披著保暖軟衾。 她現在身處在不知何處的山里,車輛似乎正在一路上行進山,比云間塢的溫度明顯冷得許多。 意識回籠,阮朝汐閃電般直坐起身。身側有人。 荀玄微坐在她身側,肩頭披著暗青色氅衣。她昏睡時原來伏在他膝上,厚實溫暖的氅衣覆蓋住兩個人。 她才動了下身子,腿上覆蓋的軟衾滑落,驚動了身邊人。 荀玄微把掉落的軟衾撿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吧嚼锢?,你穿得單薄,當心凍著了?!?/br> 阮朝汐裹著衾被,忍著脖頸疼痛,迅速掀開窗布簾往外看。 車馬不知在哪處的山道里。周圍都是橫亙突兀的粗枝,前方是新開辟出來的小徑,勉強容一輛車通行。 許多輕騎在前后護衛。行車的速度不慢,山道又崎嶇,車輪劇烈顛簸,遠遠比不上往日乘坐牛車緩行的安穩 。 她警惕地蜷在角落里,記憶緩慢回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