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7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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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家帶來的部曲數目不少,驚動了各處。 阮朝汐站在梧桐樹下, 正堂方向傳來了隱約的絲竹聲。 南苑緊閉的門砰然打開。鐘少白在家仆的攙扶下, 慢慢走出庭院。 阮朝汐一回頭, 兩人的目光便對上了。 鐘少白被拘在南苑多日不得出, 今日來了家里族兄撐腰, 他竟未有吵鬧, 相比于往日的得理不讓人,無事也要爭個對錯,仿佛脫胎換骨。 他年少體質強健, 小腿的骨裂傷已經好了大半,除了不能奔跑,緩行已經無礙。 站在南苑門邊,揮退了攙扶家仆,他的目光落在阮朝汐的身上, 眼里再無旁人,筆直往梧桐樹下走來。 銀竹緊張地迎過去, “十二郎,郎君吩咐,不好單獨和十二娘說話的——” 幾個鐘氏家仆連拉帶扯把銀竹扯去旁邊,嘴里咕噥著,“十郎君來接我們回去了!日日聽你這賤婢嘮叨我家郎君,今日誰還要受你的鳥氣!” 阮朝汐站在樹下,撥去肩頭飄落的梧桐黃葉,鐘少白一步步地走近。 人還未走近身前,不知他腦子里想到些什么,英氣俊朗的面孔rou眼可見地紅了。 鐘少白頂著一張大紅臉,強自鎮定地說, “紙畢竟包不住火,我在云間塢養傷的消息早傳出去了。忠仆送信回鐘氏壁的半路,家兄已經帶著部曲來接我,比預料的還快。十二娘,我要回去了?!?/br> “回去罷。好好養傷,早日痊愈?!?/br> “你隨我走?!?/br> “我如何能隨你走?!?/br> 阮朝汐早上并未急著起身,躺在小榻里,想了很多。 眼前的十二郎很好。但他還年少,手下得用的人不多,憑什么抗衡,憑什么帶她出去。 “你家阿兄是帶來了兩千部曲。但荀三兄只需放你走,扣住我。鐘家和荀氏世代交好通婚,只要鐘家順利把你接回去,絕不會為了我和荀氏起沖突?!?/br> 阮朝汐的視線轉去看旁邊竹林,極冷靜地說,“此路不通。你帶不走我。你自己先回去罷?!?/br> 鐘少白急眼了?!拔一厝チ?,你呢!” “你幫我送一封信去阮氏壁。我家長兄上次來過,要接我回阮氏壁議婚。當時荀三兄和他約好了年底之期。但我只怕不能在云間塢里待到年底?!?/br> 她直視著鐘少白,“我在云間塢里自小長大,若沒有其他的緣故,留住個兩三個月,長兄不會提前來接我的。除非——遇到了必須接我回去的事。比方說,相看宴?!?/br> 鐘少白明白了她的意思,驀然激動起來,“等我回了鐘氏壁,我立刻回稟父母,去阮氏壁求娶!” 阮朝汐彎了彎眼睛。 “你家母親從未見過我。還是按規矩來。兩家籌備起相看宴,我便可以回阮氏壁了?!?/br> 前院傳來的絲竹樂音不絕,幾個鐘氏家仆扮垂手侯在院門外,面孔瞧著眼生,應該是跟隨鐘十郎來的。 “好了,你阿兄的人在外頭等你?,F在趕緊去吧?!?/br> 阮朝汐站在梧桐樹下,目送著鐘少白一步步走向主院敞開的院門。 少年瘦削的背影即將出門時,忽然又轉身奔回來。他的腿傷未愈,疾走的動作驚得家仆們一陣驚呼。 阮朝汐也吃了一驚,腳下步子便停了?!霸趺戳??” 鐘少白忍著疼痛,快步奔回阮朝汐面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拉她原地轉過半個身子,臉對著臉,額頭幾乎抵住額頭。 “別怕!”鐘少白鄭重地說,“等我!” 山風呼嘯刮過身側,刮走了交談聲音。不知有多少道視線從四處窺探過來,卻只能從動作里揣測一二。 阮朝汐在大風里點頭?!拔业饶??!?/br> 鐘少白隨著家仆去前院赴宴。 阮朝汐回身往書房走了兩步,感覺有視線炯炯地盯著自己,敏銳地側身望去。 東廂房的窗欞開著。 荀鶯初把女婢趕得遠遠的,獨自趴在窗邊,滿臉震驚,捂著自己的嘴,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這邊。 阮朝汐沖她做出個保密的手勢。 荀鶯初像是被定住的人猛然驚醒似的,猛地起身,提著裙擺跑出了屋門。 “好你個十二娘,不聲不響的,你們……兩情相悅了?!”她在身側悄聲道。 阮朝汐沒應聲,視線飄去旁邊,潔白的耳垂泛起淺色緋紅。 “替我瞞著。別聲張?!?/br> “我替你瞞著有什么用。十二郎還是那個毛躁樣兒,大白天里,你被他拉扯了一下,院子里那么多眼睛盯著,保不住秘密。三兄等下從正院宴飲回來路上,就會有多嘴多舌的告訴他了?!?/br> 阮朝汐聽著,并不怎么感覺害怕,卻想起了鐘少白的那句“別怕。等我?!?/br> 下一刻,又想起昨夜的那句“隨我走?!?/br> 她剛才看似有理有據地分析,“此路不通?!比欢睦飫×覄邮?,卻不似表面顯露得那么平靜。 荀玄微是她從小仰望的人,于她如父如兄。違逆反抗他是一回事;從此裂席斷交,再不相往來,是另一回事。 鬧到明面上,事情鬧大,云間塢是他的地盤,他當然可以憑部曲武力強扣住她。 但只要這樣做,他自己從此毀了清譽聲名。像他那么清醒謀算的人,絕不會這樣做。 但她當眾要求離開,無異于脫離門戶,斷絕交情,從此再不復見了。 云間塢是她的家園,念頭升起的一瞬間,她心里便升騰了濃烈的不舍依戀。 但如果什么也不做,看似冷靜地送十二郎走,自己留下。荀玄微對她…… 她從小仰望他,依賴他,卻從未把他視作枕邊良人。如何忍受他的親近,他的欲和情? 他現在對她越是溫柔愛憐,她越是記得荀氏壁時的咄咄強硬。 她兄長已經親自來過一次,卻未能接走她。長兄再來一次,真的可以從阮氏壁帶走她? 昨夜院墻下的陰影里,鐘少白熱烈地拉住了她,對她說,“強硬些,隨我走?!蹦菆鼍坝衷谘矍傲?。 人間難得有情人。她不在乎她的良人是不是學識過人,前程似錦,她只看到一顆捧到她面前的火熱真心。 “他知道便知道?!比畛嚾怀雎?,直視著前方,毫不退避。銀竹捧著竹籮站在廊下,慌亂地挪開了窺探視線。 “我姓阮,他姓荀,兩姓外人,他難道能留住我一輩子?他憑什么留我?!?/br> 這兩句話說得冷而硬,完全不似平日里說話的柔和腔調,荀鶯初聽得怔住,驚疑不定地望過來。 “你和三兄……爭執了?可還是為了九郎的事?!?/br> 阮朝汐搖搖頭。和好友說話時,聲線柔和下來?!拔液途爬稍缫巡幌喔闪??!?/br> 遠處傳來了一陣絲竹樂音。正院開宴席,沒有一兩個時辰不得停。 阮朝汐停步?!斑@次來接十二郎的正好是鐘十郎。七娘,你要不要去看看?!?/br> 荀鶯初露出了掙扎的表情,本能地回身探看。四名荀氏女婢低眉斂目,不遠不近地跟隨著她們。 “她們這回得了我阿娘的叮囑,說我大了,再不能如小時候放縱我。我阿娘和我說,我出了荀氏壁,一言一行代表荀氏五房的臉面,要她們幾個把我處處看好了——” “事關你自己的一輩子,你想好了?!比畛退_認。 “莫要拖延到一切都論定,悔之不及。我只問一句,你捫心自問,想不想去前院看一眼鐘十郎?” 荀鶯初不假思索,“去!當然想去!” —— 正堂方向傳來的樂音直到晌午都未停歇。阮朝汐領著荀鶯初快速穿過中庭。 云間塢依山而建,地勢起伏不平,她帶著荀鶯初抄小路,很快甩開跟隨女婢,去了一處山坡高地,隔著兩道院墻,可以遠眺正堂。 正堂里燈火明亮,絲竹雅樂不斷。兩側的竹簾卷起,露出了遠山朦朧景致。鐘少白坐在席間悶頭喝酒,十郎坐在他的身側,在絲竹樂音里和兄弟說話。 阮朝汐抱膝坐在山石高處,遠遠地看著那燈火通明處。 她坐的這處,其實是依山而建的一段院墻的盡頭。丈許高的院墻從前院延伸過來,前頭院墻都是平整壘砌的青磚,到了靠山的末段就變成了大塊青石,嵌入山壁。 不是極熟悉云間塢地勢的人,決計到不了此處。 幾個值守部曲遠遠地望過來。云間塢里無人不識她們,領頭的部曲順著青石院墻走近,仰頭高聲問,“此地危險,兩位小娘子當心失足跌落,還是速速離去的好?!?/br> 荀鶯初學著阮朝汐的模樣,也抱膝坐下,她才不怵這些荀氏部曲,不耐煩地催人走。 “站邊上去!我們只是過來吹吹風。你再不走遠點,我們跌下去都是你的過錯?!?/br> 部曲驚得急忙快步走遠。不多時,有人飛奔遠去。 “他們去傳信了。我們動作須快點?!备糁坏郎綕玖魉?,越過兩道院墻,還好正堂里燈火通明,可以清晰看見宴席中的賓客。阮朝汐問七娘,“看到鐘十郎了?你覺得怎樣?” 荀鶯初坐在大石塊上,團扇掩了面,目不轉睛瞧著正堂里的貴客。 “咦……” 她專注地瞧了好一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轉向旁邊,咕噥著,“說話不捂著小虎牙了?!樕脟烂C,一直在教訓十二郎。嘶~” 她搖著團扇,嘀嘀咕咕地抱怨,“好嚇人。他當真還不到十九歲?看他板著臉的樣子像是二十九?!?/br> 小小抱怨了幾句,身側的人毫無應答。荀鶯初詫異起來,側身去看,阮朝汐竟然也同樣專注地盯著正堂宴飲的身影。 阮朝汐此時的身上,顯露出某種奇特而復雜的情緒。 坐在青石高處,遙望正堂主位端坐的熟悉身影,明澈的眼瞳里分明閃著堅定耀光,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下個瞬間,卻又顯露出痛苦。 兩種互相沖突的情緒混合在一起,顯出了這個年紀極為少見的掙扎神色。 頭頂的陽光過于刺眼了。她閉了閉眼,眼底浮起一層霧氣,濡濕了濃黑睫羽。她低了頭,避開那刺目的陽光。一滴淚濺落青石上。 荀鶯初被驚到了。她倉促地抓過阮朝汐的手。 “何事讓你這么難過?——我們不看了。我們現在便走?!?/br> 阮朝汐回過神來,迅速抹去了眼角的濡濕。 “我們是該走了??煜聛?,你家女婢要追來了?!?/br> 她當先跳下大石,拉著荀鶯初的手助她跳下。兩人仔細拍凈裙擺沾的青草和泥土,沿著山道小徑,慢慢地往回走。 荀鶯初暗中相看了鐘十郎。多年未見,鐘十郎早已脫胎換骨,長成了一個不茍言笑的少年郎,真人和她印象里的虎牙小怪人大相徑庭。 她露出了煩惱的表情,一會兒走神思索,一會兒擔憂地瞧舉止不尋常的好友。 兩人正沿著原路回去,視野里忽然閃過一個眼熟的人影。荀鶯初停步往山下望,隔著一道清淺流水,越過一道圍墻,銀竹快步走向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