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59節
書迷正在閱讀:抱上金大腿后,我的魚塘炸了、重生后靠畫畫金手指斷案如神、穿進八零:炮灰女配自救指南、決斗當天和死對頭穿進狗血文、穿至獸世當獸醫[種田]、當萬人嫌在九漏魚綜藝鯊瘋了、您的外掛已上線[快穿]、穿成對照組后我靠養崽爆紅、皇太弟、惡龍被勇者一見鐘情了
“阿娘在天上莫要憂懼,女兒要回司州故鄉了。如果查明阿娘的身世不是什么泰山羊氏女,我再回來豫州,秉明各方,把墓碑換回阿娘的李氏?!?/br> 她放下空竹籃,站起身來,山風呼啦啦吹過她的衣擺,細碎陽光從頭頂枝葉空隙照在她臉頰上,她不覺得冷,只覺得神清氣爽,下山的腳步越走越快。 “走罷?!彼p盈地跳上牛車。 按照之前的安排,車隊駛下山道,在數里外的三岔口處改換方向,并不回荀氏壁,而是西北方向的陡峭山道上走。 鐘少白這時得知,阮朝汐所說的“比歷陽城更遠”的去處,竟然是直出豫北,奔赴司州。 這輩子頭一回犯這么大的事,心里三分緊張七分刺激,人坐不住牛車,索性換騎了一匹駿馬,跟著阮朝汐車外,矜持地抬手敲了敲車壁, “十二娘,你這回要去的地方比七娘那次遠多了。等外兄過幾日得了消息,只怕要寫信去鐘氏壁找我算賬的?!?/br> 阮朝汐心里不是不感激的。她原只想鐘少白替她遮掩一兩日,沒想到鐘少白人足夠義氣,連鐘氏壁都不回,堅持要護送她去司州。 她隔著車簾真切地道謝,“十二郎高義,阿般銘記在心?!?/br> 鐘少白不依不饒地要人道謝,等少女輕柔動聽的道謝聲真的傳進耳里,他的耳朵卻紅了。 他不自然地咳了聲,都忘了車里的人看不見他,沖著車簾連連擺手,“別跟我客氣。外兄畢竟不是鐘家人,他最多寫信罵我一頓,奈何不了我其他。我也沒去過司州,正好跟你一同去游歷一番?!?/br> 他隨即興致勃勃地問起,“司州地方可不小。你打算從哪邊走?” 北上司州的路徑,阮朝汐這幾年在心里早就描摹了千百遍,應答得毫不遲疑。 “豫北。先去豫北,再過兩州交界,西入司州?!?/br> ———— 天色晚了。 暮色天光里,守候在道邊的車隊安靜無聲,數百匹戰馬在原地焦躁不安地邁著步子,偶爾傳來幾聲嘶鳴,驚起林中寒鴉片片。 坡頂高處,空曠山風呼啦啦吹來,織金袍袖在風中展開,露出玄色錦袖緣。 霍清川站在荀玄微身側,注視著山腳下的無人山道。 他們昨日午后出塢,一路疾行,路上經過好幾處岔路口,岔道通往中原四野,最后黎明前到達此處山坡,停到現在。已經原地等候了整日了。 他也不知,郎君在這處荒僻山野到底在等待著什么。 “天色晚了?!?nbsp;霍清川極謹慎地提醒了一句,“此處荒僻,入夜后恐有狼群。郎君若有離去的打算,現在原路回返,天明時應可以回荀氏壁?!?/br> 荀玄微站在暮色里,視線依舊凝視著山道盡頭,平靜道了句,“再等等?!?/br> 烏金墜落,天色徹底黑下去了。 霍清川傳下荀玄微的吩咐,不許點起火把。不許有任何驚擾山林鳥獸的動作。山道邊來回踱步的數百駿馬齊齊上了馬嚼子,數百輕騎陷進暮色黑暗里,除了馬蹄踐踏地面發出的沉悶聲響,幾乎和身側的山脈融為一體。 臨近二更天時,山道遠處傳來了一點火光。 有車隊在夜里疾行,顧忌著兩邊山林可能會出現的猛獸狼群,在夜間點亮了火把。 滾動的車輪聲越來越近了。鐘氏是豫州有名的大族,鐘氏車隊裝備自然精良,火把明晃晃地映照出隨行部曲全身披掛的皮甲和武器,部曲各個精壯,配有長矛腰刀,浩浩蕩蕩有數百眾。尋常山匪和潰兵小隊即使有心劫掠,看到鐘氏車隊的陣勢也會悄然退縮回去。 荀氏和鐘氏交好,霍清川一眼便看出來的是鐘氏車隊。 他輕聲詢問身側之人,“不知車隊出行的是哪位鐘氏郎君。我們可要上前招呼?” 鐘氏車隊已經行近了。 他們并未發現兩側山林黑暗里蟄伏的數百輕騎。 車隊打著火把,穿過山谷夾道,走到了荀玄微站立的山坡下方。 下方火把的紅光,映亮了山坡上方荀玄微皎如白玉的側臉。 他凝視著下方毫無察覺前行的車隊,此刻的神色看似平靜如常,清幽眸光里卻仿佛倒映出山坡下的騰騰火把光芒,灼亮得驚人。 在霍清川訝然注視里,他抬手示意往山坡下某處看,袖緣處以金線描繡的展翅玄鳥圖案在大風中呼啦啦展露出一角。 “霍清川,看那輛牛車?!?/br> 霍清川順著手指的方向去看,驀然一驚?!袄钷瘸?!他向來只跟云間塢的車……十二娘!莫非十二娘跟在鐘氏車隊里出行?” 荀玄微往前半步,站在山坡邊緣,視線往下,凝望向車隊中央的某輛牛車。駕車少年郎的濃眉大眼有短暫片刻清晰地映在火光里。 牛車行進的速度不慢,路過身邊部曲高舉的火把處,車輛很快又陷入前方黑暗山道。 但剎那間的亮光,已經照亮護車家臣的臉。確實是李奕臣。 荀玄微的眸光里倒映出火光。一個瞬間,足以讓他看清楚了。 視線從山道下方收回,千里平湖的心境驟然泛起漫天巨浪,只在灼亮眸光里顯露出一點漣漪。 她終究還是來了。輪回新生,故人依舊。她還是她。 他無聲地笑了笑,吩咐下去,“知會徐幼棠,亮明身份,攔下十二娘的車駕?!?/br> “是?!被羟宕ㄑ诓刈◇@愕,轉身下山坡。 山林兩邊蟄伏的數百輕騎倏然動了。 仿佛與黑夜交融的大片陰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道路兩邊,放過前方開道的部曲精兵和頭幾輛大車,直接從兩邊沖入車隊中央,把蜿蜒長列的車隊截成兩半。 阮朝汐正蜷在車里打盹,突然一陣劇烈震動,她猝不及防往前沖,額頭差點撞到前方車壁。 牛車失控似的前沖后突,又是一個急停,阮朝汐掙扎著起身,“怎么了?” 沒有人回應她。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李奕臣跳下車轉到后頭,臉色難看地和她商量。 “阿般,我們運氣不好,這回又撞上了郎君回程的車隊!徐二兄領兵過來了,十二郎的部曲在前頭跟徐二兄掰扯,姜芝叫我來問你接下去怎么辦。隨郎君回去還是想辦法趁夜奔走?!?/br> 阮朝汐瞬時起身,往前頭火把通明處張望。 部曲們圍堵前頭馬背上的年輕將領,徐幼棠全身披甲,勒馬踱步,不耐煩的說話聲越來越大。 “少和我掰扯!這條路通往豫北,你們無論去鐘氏壁、云間塢還是荀氏壁,都不會走這兒!別瞎扯什么走錯了路!老實說,你們意圖去往何處!” 阮朝汐呼吸急促起來。 怎么會又撞上!不是說出去訪友的嗎?豫州出名的大塢壁都在豫州東南,怎會在直通豫北的荒僻道路上撞上他的車隊! 然而他們確實再次撞上了荀玄微出行的車隊。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F在想為什么已經毫無意義。 又有急促的腳步聲奔來,車簾子被人猛然掀起,暗夜里喘著氣站在車外的是鐘少白。 “十二娘!”驟然遭逢大變,少年清亮聲線里帶著幾分驚慌,卻又多了堅硬和不妥協。 “外兄手下的人在挨個搜車!他們提到了云間塢,找的只怕是你!別坐著了,快走!” “如何能走?” “還記得你之前給七娘出的主意嗎?現在天色漆黑,眾多部曲故意阻攔搜車,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你趁黑奔去我車里!我帶你走!” 阮朝汐冷靜地說,“他們都是輕騎,很快就追來了。我們逃不遠的?!?/br> “我引開他們!”李奕臣突然出聲道,“阿般,你去十二郎車里,我駕空車沿著山道往前奔。等追兵跟上來了,你們趁暗往反方向的林子里逃!” “好極!”鐘少白立刻伸手,“十二娘,下車!” 阮朝汐環顧四野,“追兵人太多,多半走脫不了。我出去自首更穩妥?!?/br> 她剛起身,李奕臣伸手直接把她抱下車,往鐘少白處一推,“不試試怎么知道走不了!帶她走!” 阮朝汐被一股巨力半扯半抱地下車,又往前一推,腳下趔趄著被鐘少白扶住,往暗處踉蹌幾步。 身后拉車的犍牛忽然發出一聲巨大的哀鳴,仿佛受了劇烈痛楚,再不像往日那般平穩前行,而是猛地往前一躥。 李奕臣從牛背上拔出匕首尖,大喝一聲,“駕!”牛車在夜色里沿著山道疾奔出去。 四處傳來的混亂人喊馬嘶,“牛車發狂了!”“攔住那輛牛車!當心莫傷了車里的人!”“跟上去!” 阮朝汐被鐘少白拉扯著,不住地回頭望,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碎石子山路走到車隊中間一輛拉貨馬車邊,鐘氏部曲已經準備妥當。 “郎君,車里食水都準備好了。往哪處去?” 鐘少白一指山林小道,“往僻靜處走。先擺脫外兄的車隊。等天明了再尋方向?!?/br> 這是一輛貨車,里頭沒有幾案燈臺等物件,只雜亂堆了些箱籠,倉促之間清理不干凈。 兩人在雜亂的箱籠空隙里對坐,天色漆黑,車內伸手不見五指,車廂里只有兩人的呼吸聲。 “別怕?!辩娚侔装参克?,“車里食水充足,跟車的部曲都去過遠地。等我們甩開追兵就安全了?!?/br> 阮朝汐抱臂蹲在對面。她并不怕,也不后悔出奔,但老天并不站在她這邊,她連豫北都未出就被荀玄微的車隊再次撞上。 周圍再沒有別人,只有鐘少白,她在搖晃車內反復思慮,心里的疑慮難以消解,輕聲問身邊唯一的人, “我實在運勢低。一次兩次的都被荀三兄當面撞上,是不是……天生的時乖命蹙,做事難順遂。是不是老天也覺得我不該出來,而是應該留在荀氏壁待嫁?其實想想看,也只是嫁人而已。哪個女子不出嫁?!彼鹕硪萝?,“停車。天意如此,我回去找荀三兄請罪,把李奕臣換回來?!?/br> 鐘少白驀然激動起來,猛拉住她的手,把她又扯回去?!皠e回去!你回去豈止嫁人而已,是從此搭上了你一輩子!如果這是天意,那是老天無眼!” 鐘少白黑暗里摸索著靠近,兩人頭對著頭蹲在一處,近到可以感受彼此鼻息。 “十二娘,你過得不快活,你身邊的人都看出來了。你這回出來了,所有助你出來的人心里都暢快。你現在轉頭回去,之前種種努力盡數白費,所有人心里都不暢快。冷靜下來,別意氣用事,別白費了所有人的心意,多想想你自己,別回去!” 阮朝汐清淺的呼吸亂了。 她從小長大,并不是沒有快活日子的。剛進云間塢、在東苑進學的那半年過得尤其舒展自在,直到今日還歷歷在目。 但后來為什么越來越不快活了呢。 荀玄微請了沈夫人來教養她。世上有個無形無影的現成的模子,所有的教養都試圖把她套進模子里去,打造成一個完美無瑕的成品。在眾多乖巧溫順的西苑小娘子人群里,她時常感覺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仿佛是一棵路邊野生野長、風雨里極力伸展枝椏的小松,被移栽進精美的盆里,扭曲了形狀。她所有的掙扎,所有的不甘,在所有精心修剪著盆景、欣賞著盆景的人的眼里,同樣的格格不入。 身邊的人都很好,但楊先生也會對她說“郎君事忙,新年不能回來見你,要多體諒郎君?!卑紫s阿姊也會對她說“郎君的話雖然不動聽,但確實為了十二娘好。九郎君和十二娘郎才女貌?!?/br> 思念難過的時候要體諒對方。被傷害了要反省自己。嫁給不喜歡的人要順從。 從未有人和她說過,“多想想你自己”。 黑暗無人看到之處,阮朝汐的眼底浮起一層霧氣。 她用力眨眼,眨去了薄薄的霧氣。 她從前也覺得鐘十二郎毛糙沖動,是個長不大的少年郎。絕境中見人心,今夜她察覺了他的重情重義。 她在黑暗里反握了鐘少白的手,鄭重托付: “李奕臣,陸適之,姜芝,他們三個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個個才能過人。如果因為這回的緣故,他們被荀氏驅逐,求你收留他們,讓他們為你所用?!?/br> 鐘少白的呼吸也亂了。他的手懸在半空,動也不敢動,熱血在胸腔里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