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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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跟著阿娘東奔西走,過慣了逃難日子,極少在同一個地方安穩待過半年。她見慣了路邊躺倒的餓殍,劫掠一空的村莊,踩過大片拋荒的農田。卻極少看到這般安穩平和的景象。 對著眼前展現的人世間難得的煙火氣,阮朝汐幾乎屏住了呼吸。直到走過了大片黃燦燦好收成的稻田,她還不舍地頻頻回望。 身后有腳步聲走近,“啪”,腦門上不輕不重挨了一記羽扇橫拍。 楊先生搖著羽扇走在她身側,“看夠了沒有,阮阿般?你落到隊伍最后了?!?/br> “……是?!比畛嗔巳囝~頭,快步走回隊伍中間。 石道穿過大片屯田,越往前走越靠近塢壁的中心地帶,兩側農田逐漸減少,前方出現了一些青瓦宅子,石道加寬,道路兩邊出現了米面鋪子和幾間布莊作坊。 長街遠處出現了一座青瓦搭建的氣派大宅。云間塢里極罕見的深宅大院,門口置一對威猛石獅子,高處掛匾額,周圍建起一道粉白圍墻,和其他民居隔開。 大宅兩扇清漆闊木門左右洞開,露出門內一道照壁,不見其他人影。 楊斐領著十幾名小童走上門前三層石階,抬手一指大門口高處懸掛的匾額。 “此處乃是云間塢的正堂,用于處理塢內事務。大門輕易不開?!?/br> “塢主在云間塢時,此處用于會見外客。正堂大門開,即是迎接貴客的意思。楊某今日做主帶你們從大門進去一次。以后有事外出,記得從東西兩邊的角門出入?!?/br> “是?!毙⊥瘋凖R聲應下。 阮朝汐學著楊先生的模樣,撩開小袍子,抬腳跨過正堂大門的高門檻。 “郎君是不是住在這里?”前頭有小童好奇發問,“那我們今日就能見到郎君了?” 楊斐抬手敲了多嘴的小童腦門一扇子。 “即便郎君住在此處,你們以為自己想見就能見著了?”他背著手施施然往里走,“想太多?!?/br> “還有,你們只是剛入塢的童子,隨其他諸人稱呼‘塢主’即可。等你們有本事再留幾年,住進了荀氏家臣的南苑,才能當面稱呼一聲‘郎君’。切莫叫錯了?!?/br> 寬敞前院人來人往,東西兩邊廊下都是過來辦事的人,有執刀看守的部曲,有伏案書寫的書吏,幾個文士打扮的幕僚圍在一起小聲議論著什么。 阮朝汐跟隨隊伍踏上步廊,穿過兩道部曲把守的院門,周圍逐漸清靜下來。 四名少年從長廊盡頭迎出來,都是十來歲的半大年紀,穿著統一利落的青色窄袖袴褶袍,腳下踩烏皮靴,腰間掛著長木棍。年紀較大的兩人已經束發,略小的兩個左右扎著雙髻。 最大的那名少年看起來有十七八歲了,身量已經長到成人無異,俊眉修目,領著少年們過來行禮,“楊先生路上辛苦?!?/br> “好說?!睏铎持钢砗笠慌攀畮讉€小童,客氣道,“今年招募入選的童子十二人,都在此處了。勞煩清川帶進去安置?!?/br> 又轉過身來,指著最年長的束發青袍少年,對身后好奇打量的小童們說,“你們面前這位,姓霍,雙名清川。早你們五年被選入云間塢,天資卓成,已被攫為荀氏家臣,跟隨塢主左右。你們今后在塢里的起居聽他安排?!?/br> 楊斐抬手點了點面前的四名少年,笑嘆一聲,“年年選拔,年年劣汰,五年只留下了四人。諸位童子,努力上進啊?!闭f罷背著手悠然轉身原路離開。 被丟在回廊里的十幾個小童面面相覷:“……” 四名少年保持著長揖行禮的姿勢,等楊斐的背影走遠了,這才直起身。名叫霍清川的少年清點了一遍人數無誤,面上沒多余表情,只簡單地說,“按年紀列隊。年紀最大的在前?!?/br> 被楊先生幾句話嚴酷敲打的小童們,從正堂大門進來時的興奮勁全沒了,一個個耳邊都哄響著那句“五年只留下四人”……迅速在長廊里排成一列長隊。 年紀最大的李豹兒站在隊列第一,年紀最小的馮阿寶排在最后一個。 排在第二個的是吳雁子。他只比李豹兒小半個月。 阮朝汐今年十歲,月份比吳雁子小兩個月,排在第三個。 陸十比她小了半歲,排在她后面。 霍清川領著其余三名青袍少年,從隊頭的李豹兒開始,挨個打量。 他是少年里最年長的,性情并不熱絡,每個小童面前只略停片刻,記住了相貌,簡短問詢一兩句。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李豹兒個高膽大,毫不畏懼地對視, “李豹兒。俺力氣大,可以單手舉百斤大石頭。楊先生夸俺筋骨非凡?!?/br> 霍清川點點頭,走到下一個,繼續盤問,“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吳雁子。俺跑得快。鄉里跑得最快的就是俺了?!?/br> …… 走到阮朝汐面前時,霍清川慣例問:“叫什么名——”腳步忽地一停,已經到了嘴邊的字句硬生生頓住了。 他盯著面前殊色精致的眉眼,挑眉,“女娃娃?” 阮朝汐:“……” 阮阿般是個穿小郎君袍子的小娘子,雖說同行的童子們不知情,但楊先生和荀郎君都知道,逃難被救出的百來個婦孺也都知道,并不是什么秘密。 因著阿娘臨終前的嚴厲叮囑,阮朝汐堅持不肯脫她阿娘一針一線縫的小袍子,不肯承認自己是個需要遮遮掩掩躲避山匪的小娘子。 但是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和當眾被挑明出來,還是兩碼子事。 阮朝汐繃緊了小巧下頜,頂著四面八方盯過來的各色視線,不吭聲。 不承認,不否認。 霍清川身側,一個生了雙瀲滟桃花眼的高挑少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插嘴提醒,“霍大兄,周屯長昨日帶了句話過來……” 霍清川點點頭,他也想起了周敬則的提醒,“說的應該就是她?!?/br> 視線挪開,不再追問她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慣例詢問,“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阮阿般?!比畛囍槾?,“不知道有什么殊才?!?/br> 霍清川:“……” 他放棄了繼續詢問,默然往前跨步。 才走出一步,腳步卻又頓住了。視線這回盯住的是唇紅齒白、長得嫩生生的陸十。 問得還是那句:“女娃娃?” 陸十正在瞧熱鬧,熱鬧突然燒到了自己身上,嚇了一跳,委委屈屈分辯,“我不是女娃娃……” 霍清川緊盯著陸十,抬手比劃了一下身高。 按照年紀排列的十幾個小童,個頭當然前高后矮,到了陸十這兒卻突然凹下去一塊,仿佛傾斜坡地莫名被人挖了個坑。 “快十歲的男童,這么矮?”霍清川疑心大起。 前頭阮阿般的相貌更為姝麗,但眼前這個陸十,無論是相貌個頭還是說話,也像個小娘子。 楊先生把今年這批小童交給他看顧,若是鬧出了意外,他需要擔責的。 其余三名少年走近,把陸十從隊伍里提溜出來仔細查看?;羟宕ò櫭颊f,“周屯長昨日帶話過來,只說有一個特殊情況,沒說有兩個?!?/br> 旁邊生了雙桃花眼的少年左瞧右瞧,越看陸十越像女扮男裝的小娘子,提議,“剛才那個肯定是了。這個不確定是不是。要不然把娟娘叫來吧。叫娟娘脫了他的褲子查驗……” 陸十雪白清秀的小臉蛋上露出崩潰的神色。 堂堂正正的小郎君,被懷疑是小娘子。與其被一個陌生女子領走脫褲子驗身,還不如當著一眾男童的面直接脫褲子。 陸十掙扎著不肯被帶走驗身,索性往下一扯腰帶,直接把褲子脫了。 當眾遛鳥。 霍清川瞧了個清楚,啞然擺擺手,吩咐其他少年退后,陸十重新入列。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陸十沮喪地扎褲帶,“陸十。殊才……或許是長得好?楊先生說,我原本是不能入選的。但塢主吩咐今年著重挑選相貌出色的小童,我就被選進來了……” 周圍童子們捂著嘴偷笑。 “……”霍清川放棄了詢問,默然往前跨了一步,繼續盤問下個小童。 四名少年走在前頭,帶領著十二名小童往后院安置。小童們排成一列,規矩地垂手跟隨行走。 他們被領去的院落是絕好的一處院子,庭院空闊,草木蔥蘢。粉墻邊栽種著幾排紅彤彤的楓樹林,乍看仿佛天邊的火燒云落進了院子里,秋雨都擋不住那抹明艷嫣紅。 鵝卵石子路蜿蜒曲折,刻意鋪得彎彎繞繞。 繞過一小叢竹林,路過人工開鑿的魚塘,前方朝南方向現出一排三間青瓦大房,長檐歇山頂,四角蹲著脊獸,窗欞雕刻出五福圖樣,隱約透出屋里的長案短榻屏風等擺設。 小童們精神大振。 之前進大門時多嘴被楊先生敲過腦袋的小童,是年紀排第二的吳雁子,被羽扇敲了一次腦袋還不長記性,又驚喜地插嘴問,“好大,好氣派!是給我們的住處?” 前頭帶路的幾個少年同時哼笑一聲,卻都不說話。 霍清川微微一笑。 “眼光不錯,確實是頂好頂氣派的大屋。別的不說,單是窗紙就用了兩層,里層用的是薄而透光的云母片[1],云間塢附近尋不到,專程從荀氏莊子運來一車。外層糊了一層防蚊蟲的碧紗,經緯細密到指甲伸不進?!?/br> 話說得委婉,但是個人都聽得出,這么好的屋子,不可能是給他們準備的。 果然,霍清川耐心地解釋道,“這里是郎君自用的主院。給你們準備的住處名叫東苑,要從主院東邊的小門進去。東苑也不錯的?!?/br> 吳雁子縮了縮脖子,不敢吭聲了。 走過那三間氣派大房的時候,所有的小童都偷偷斜乜著眼角,去瞧那據說格外透光的雙層窗戶紙。 阮朝汐也伸長了脖子猛瞧幾眼。透光不透光她看不出,外頭一層防蚊蟲的碧色細紗是真的。 幾名少年帶領他們穿過庭院,東邊圍墻角落開了個小門,直通另一間跨院。 這間跨院占地也不小,就是沒了竹子,楓林,地上也沒有彎彎繞繞的鵝卵石子路,跨院中央一大塊夯實的平坦沙地,角落里擺放了兩列木架子,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木刀木槍。 阮朝汐原以為,給十二個小童準備一處跨院,兩三間大房,四五人睡一處大通鋪,已經算上好的待遇了。 等進了跨院,她才赫然發現,這處跨院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朝南方向有三間青瓦大房,東西朝向各有一間廂房,兩間耳房,統共有九間屋舍。 三間坐北朝南的寬敞大瓦房,每間安置兩人。東西較小的廂房和耳房每間安置一人,正好安置十二人。 中午開始下的秋雨始終未停,十二個小童擠擠挨挨地站在檐下,在細雨里聽候安置。 年紀最小的馮阿寶最先被叫到名字,安排去了東邊左耳房。 年紀次小的被安排去了東邊右耳房。 天色漸漸按暗下去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聲里,年紀最小的四名小童被安排去了四間耳房。 下面卻跳過了中間幾個,叫到了年紀最大的李豹兒。 六個男童被安排去了三間坐北朝南的大瓦房。 天色黯淡下來,幾名仆婦點起了廊下的燈籠。被點到名的小童們被領去了各自的屋子安置。 昏黃燈光照亮了細密的秋夜雨絲。原本擠擠挨挨的長屋檐一下子變得空曠,只剩下阮朝汐和陸十兩個面面相覷地站著。 在他們對面,霍清川站在小雨里,合上名冊,視線帶了幾分探究深意,打量著面前一對相貌出眾的男女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