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竹院大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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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黛玉回到后山,過拱橋,繞竹樹,見曲欄,還未來得及入院門,忽聽動靜自里頭傳出,便退后兩步。況且此時天色已黑,四周幽寂非常,并無一人,黛玉不免心生懼意,因想道:敢是鬼罷? 進退猶豫時,一個高大的黑影慢步走出,至月光下,看得分明,原來是林沖。林沖看她一眼,說道:“今日好興致?!眱扇嘶匚萑?,林沖又忽然說道:“今日事情挺多?!边@時才見到黛玉抱著一個包袱,問她是甚么。 黛玉進了門,一邊答著一邊挪了椅子,請他上坐。黛玉笑著拆了袱子,只一直說十分歡喜這套茶具,十分別致有趣。 林沖等她說完了,見她還抱著茶具不放,皺眉道:“你沒有甚么想說的嗎?”黛玉不解其意,只是含笑道:“我方才都說盡了呀?!绷譀_便道:“你再往前想想,去水寨之前的事?!币膊唤o黛玉思考回話的時間,馬上笑了:“算了,反正也不重要,你何必記著?!闭f完 ,轉過身去不看她。 黛玉依言回想,恍然大悟,笑道:“敢是聚義廳座位的事么?這又不是什么恕不得的大事,我早不把這一節放心上了?!?/br> 林沖霍地轉回身,一雙環眼瞪得兇,驚道:“玉兒,你有錯在先,怎么倒成你寬恕別人了?你這話……”一言未了,猛可頓住,自己也覺著說得不好聽。再看黛玉驚訝的臉色,不免心里后悔起來。一時間,氣悶,愧疚,自責,后悔,都渾攪在心頭,百種滋味難以理清,萬種情緒難以擱下,又有些賭氣心態作祟,林沖把頭別過去,再不出聲了。 林黛玉向來實在厚道,于她而言,只要把話說開了,沒什么原諒不了的。一些無關緊要的擠兌,她從不會放在心上。她見林沖似乎心情不佳,便不想多添繁瑣,干脆道:“叔叔,原是我后知后覺,不知道才說錯的。您原諒玉兒,下次再不這樣了?!?/br> 林沖見她如此妥協,也不好再生氣了。然而,不方便生氣,并不意味著氣可以莫名其妙地消失。此時此刻,黛玉的干脆與溫柔反而讓他的那些情緒堵塞得更厲害,更沒有理由釋放,更窩著郁悶了。不能伸手打笑臉,所以只能沉默著堆積負能量,心情反而加速變差,臉色愈發難看。更何況,她說得如此灑脫,顯得一直計較此事、為此悶悶不已的自己很小性。這么一想,林沖的心里又添了一絲委屈和酸澀,只能低頭一言不發。 黛玉用茶盤捧了一碗熱茶來奉與他,說道:“叔叔,天色晚了,之后還要歇息呢,咱們不管白日里忙過什么,這時就給自己放個假罷,況且你也累一天了,這事又有什么嚴重的呢?” 林沖這才說出口道:“你哪知道!聚義廳是頭領們坐的地方,那些椅子是有特殊意義的,誰該坐哪里,該坐哪張,都早有安排了!比如說,若有一把椅背上明寫著‘晁蓋’之名,你卻坐了,教晁天王去哪里?坐在你肩下,叫你大哥嗎?除非你也在這山寨上坐把交椅,與我們一同排座次,否則哪能為所欲為?你今日實犯了錯,教我也一時不好做人!不是俺們梁山泊不容人,來客有專門的廳房管待,那里才是你該坐的地方。這就好比后山房舍專門用來安頓老小家眷,不是不允許家眷參加筵席,而是各自筵席的場所不同。今天你開了這個亂頭,于山寨管理百害而無一利!你怎么能輕描淡寫地就把這事掠過呢?既然已經加入了梁山泊,難道不該將梁山泊的事情放在心上么?今后切莫如此!”終于將心里話一口氣說了,林沖這才覺著胸膛舒暢,長呼一口氣,拿起碗來吃茶。 黛玉本來好好的心情落到了谷底,語氣不快道:“好沒意思的話!我又不是故意計劃要這么做的,若不是小七拉我來,早和姊妹玩耍去了,也樂得一天自在,何必討這些沒趣的事情。這有什么的,我以后再不去聚義廳便是了,不需您特地發此大火?!闭f罷,賭氣轉過身去。 俗話說得好,萬事開頭難。這話也適用于世人溝通。本來難以啟齒的,不好明說的,只要把開頭一氣說出來了,便也沒什么好藏的了。此時林沖早把想說的說了一大半,后面的再躲躲閃閃也沒意思。 于是林沖說得口滑,再不停頓,又道:“你這是要把責任推給小七了?說起小七,你又怎么能獨自和他頑到這么晚才回來?他是漁民出身,不曉規矩,也不在乎規矩,更不需要規矩,你卻是鐘鼎之家、書香之族的嫡女,難道也不曉得嗎?你們是完全不一樣的呀!你們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難道你忘了,十七歲生辰已過,你現在是……唉……還是說,你認為……還是說,你想……”問至此處,完全卡殼了,復又嘆了口氣,“這事,萬萬不可??!” 林黛玉登時睜著眼睛道:“前番你同意我與他交友時,可不是這么說的!” 林沖回道:“兩者情況不同!你說實話,不曾與他有私情么?其實當時在聚義廳,你很計較我沒開口說話,對嗎?你果然是在生我的氣吧?這時才回來,也是報復我么?你不曾被點污……” 林黛玉汪汪地滾下淚來:“你們不是一起排座次,一起吃酒,一起作戰的結義兄弟嗎?怎么冤枉兄弟是那種人呢!” 林沖聽了,也自悔莽撞,可話已出口,收不回來,只能解釋道:“我有此懷疑,并不意味著不把小七當兄弟!孤男寡女去山腳下,但凡是個有心的,都要多想了,何況我又是你的叔父,時刻心系你的安危?話是糙了些,可也是我的一片好心?!?/br> 黛玉冷笑道:“方才已經說過實話了,你是冤枉了小七,絕不存在你認為的那些混賬事。不知您已經得到了答案,還要問什么罪呢?” 林沖嘖了一聲:“難道你出去和男人頑到三更半夜才回來,不知自愛,不知男女授受不親,不算罪嗎?” 黛玉拭淚說道:“那我能怎么辦呢?先前武二哥也問過這里有無女子,朱貴兄弟想了半天,才想起三個。這山上六千余人,只有三四個女子,一個當時自己回房里吃飯,另外兩個我直到現在還沒遇見呢!只要我走兩步,迎面看見的哪個不是男的?難道我必須當個殘疾,直到那兩位女子親自上門來問我在否,才能動一下嗎?她們不來找我,我就必須一輩子躺在床上?況且她們來找我時,不也是要遇見一路的男人么?若是寶燕jiejie和其中某位寒暄了,或者約好去比試武藝了,是不是也要被花將軍揪著耳朵抓回去,叫她招認私通之錯呢?是誰當初在信里說梁山人都不拘小節,不拘男女,不拘世俗的?早知必須這樣才能在梁山上生存,我當初就留在江南不走了!哪怕被方臘一刀剁了,也算死得痛快,不受現在這口氣!我寧愿選擇死得干凈利落,也不選擇活得糊里糊涂!再說了,叔叔連自己也是個男人都忘了,你又怎么獨自坐在我的閨房里,直到天黑了也不走呢?” 林沖又驚又怕,又羞又氣,半個字也憋不出。這一沉默了,方才還稍微放開些的氣性又迅速滅下去,一種類似于逆來順受的情緒色彩再度蒙上他的雙眼。他低頭垂目,茫然地盯著腳下。 黛玉話音剛落,也自思過分了,不免懊悔起來。林沖慢于思考,一時犯傻口滑,無法收回前言,她又何嘗不是傷心賭氣,一時犯傻呢?于是也不說話了。 兩人坐在一張桌上,卻一個背向左,一個背向右,近在咫尺,也不回頭直面對方。 半晌后,林沖支吾道:“我知道山上女子極少,你避不過要和男人打交道的??墒钦f到底,你不能對小七唯命是從,他畢竟不是你的爹,不是你的丈夫!有時他的主意并不妥當,你得學會拒絕?!闭f著,慢慢轉過來,“林沖經歷過一些事,所以對這方面比較上心,或許說得直白了些,你也體諒則個。如果連你都不理解,林沖還能去找誰說?你必須得說實話,到底和他去做甚么了?怎的恁么晚才回來?不曾與他私通么?別再說甚么他主動邀請你了,你一個適婚年紀的姑娘,答應別人到處亂走,就已經犯了敗壞林家門風的大錯。你不能把責任推給小七,要學會自愛,否則以后誰敢要你呢?林沖一直想為你安排一門十全十美的姻緣……” 林黛玉被他這話說得更為傷心了,站起身來,走至爐旁,三兩下打開茶具袱子,順手就開始往火里一件一件地丟。林沖聽見動靜,定眼一看,忙過去阻攔。誰想一時蠻力,搶過茶具時,倒無意間把林黛玉推了一跤。 林沖撇不下尊嚴,不愿意做低伏小,任她在地上坐了半晌,也沒有拉下面子賠話,只是心虛道:“你不是說,非常喜歡這套茶具,以后一定珍惜嗎?” 只見林黛玉把臉轉過來,冷笑道:“現在我不喜歡了。茶具無論多好,只要不被人稀罕,就不存在什么價值。反正在您的眼里,我不過是個滿嘴謊話、信任不過的人,我本來就是應小七之約去聚義廳的,說點實話,您反而覺得我是個推卸責任、轉移矛盾的小人。我回答了兩次,您還要不斷追問,我也不知道您是什么打算,難道不曾點污、不曾有私情的回答不合您心意,非得追問出個別的,才肯停下?” 林沖伸手要去牽她,她果斷把手一摔,站起身便要往外走。林沖也氣道:“認個錯有恁么困難嗎?” 黛玉道:“是的,就是有這么難,我就是個永不悔改、只會把責任推給朋友的小人,正如您所想?,F在我說,其實我只是去水寨吃了一碗茶,看了一會兒手工就回來了,您也不會信了吧?之所以這時才回來,是因為我沒要別人送行,徒步走到后山的。事實上,我走到山腳時,就已經黃昏時刻了,我和所有人的交往都是在青天白日之下,天地可鑒,不存在您說的三更半夜!也不存在您說的孤男寡女,我和李婆婆一起坐的時間倒比和他的更長呢!您既然覺得我沒有了尊嚴,站在您旁邊實在點污您的英雄威名,那我自覺走了,您請自便!” 林沖忙上來阻攔道:“好了,是林沖有錯,咱們不談這個了,你坐下來,好好……”話音未了,又被林黛玉摔開道:“你哪里有錯!你主動把話題打開,現在莫名其妙就要終止不談么?你倒是不虧,反正早就說得痛快了,那我心里的石頭就活該一直壓著?如今已經算擺開戰場了。叔叔,男子漢大丈夫,要有始有終呀,不可以當半途逃兵喔,必須一戰到底?!?/br> 林沖道:“好,你伶牙俐齒,我一屆武夫,哪里說得過!我已經認錯了,你到底要怎樣?別這么小性!” 黛玉冷笑道:“您也學到賈府人的精髓了,先把我惹惱,再拿我作陪襯,以我作人情,踩著我抒發一頓大道理,顯得自己大方友好,然后倒來說我小性。既然您這么大氣,怎么不去問小七呢?試問,如若真發生了您認為的那些事,難道不該去找小七問話嗎?我若有意于他,他卻不答應,如何能成?他是個彪形大漢,我怎奈何得了?定是他答應了才有此事,難道有決定權的他不該負責么?我若無意于他,卻還是發生了,豈不是他強行欺負我的鐵證?無論事情如何發展,您都該先找最有責任的男人問話,卻寧愿在我的閨房坐一個下午,也不去水寨找他。您不敢質問爺們兒,怕傷兄弟交情,怕傷了好漢名聲,倒是我的交情、我的名聲沒那么重要,所以只逮著我欺負!” 林沖站住罵道:“賤人!你如何這等沖撞,不知孝道?” 黛玉推開門去。 林沖喝道:“你待那里去!” 林黛玉道:“你管我呢!” 林沖氣得腦門直熱:“黑燈瞎火的,卻到處亂跑!你要死!” 林黛玉道:“我死,與你何干!我的命運不是自己的,只有這條命還勉強算自己的,我這會子就死,你奈我何!”說罷,哭著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