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求你多看我一眼,求你……為我留下。 薛千韶極其緩慢地回過神,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蘇長寧壓抑著顫抖,對他道:「……別丟下我?!顾谒魑堑拈g隙,又低聲道:「說好了,待你結丹之后,我們就結為道侶……薛千韶,你打算現在丟下我,毀棄你的承諾嗎?」 薛千韶并未回應他,只是很勉強地笑了笑。自那一刻起,蘇長寧便明白,自己早晚是攔不住他的。 霜紅劍會最后一日,明山派門人趁著蘇長寧上場時,私下向薛千韶約戰,欲追討回門人被一劍毀廢丹田的公道。 正中下懷。 依然是在那片楓林中,霜葉赤紅如殘陽,片片旋飛著飄落。薛千韶靜靜望著它們,當他聽見熟悉的呼喚而回過頭時,面上仍帶著一抹釋然的笑。 他渾身浴血,大半卻都來自明山派門人。明山派是小門派,修為最高者不過金丹,此回即便菁英盡出,也不過來了二十人。而這二十人,此刻皆已成為他劍下亡魂。 他們的殘肢散落于一地楓紅之中,血液積留成淺池,與赤紅的楓葉彼此交融。 多么寧靜而鮮麗的一幕。 蘇長寧止步于一丈外看著他,啞口無言,心痛如絞,竟不敢再向前了。 兩人相視無言。而就在僅僅數息后,一道足有二人高的裂隙,突然于薛千韶背后的虛空中綻了開來,像是一道將世界一分為二的傷。蘇長寧感覺到了那裂隙的危險,當即睜大了眼,在邁步奔去的同時喚道:「千韶──」 薛千韶卻如釋重負地淺淺一笑。他的雙眸已轉為駭人的腥紅,卻只是安靜地望著蘇長寧,輕聲道:「對不起,是我負了你?!?/br> 話音一落,無數妖魔手爪從那裂隙中探出,將毫無掙扎之心的薛千韶扯了進去,像是捕食獵物的蜘蛛。 蘇長寧眼前的景物,也在這一刻劇烈扭曲起來。本該悲痛的此時此刻,他心中竟突兀地浮現一種感覺,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理所應當,只不過是他曾在某處見過底本的一出戲。 緊接著,他忽然感到天旋地轉,疼痛巨浪隨即襲卷而來,使他眼前發黑,喉中涌上一口鮮血。與此同時,他的身軀自末梢開始發麻,仿佛正被蒸散一般。 軀體的疼痛、百年的愛恨嗔癡,以及屬于「化雨劍蘇長寧」的記憶,逐漸變得渺遠,他的腦海中浮現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段記憶,像是在一個軀殼中硬是乘載兩個魂魄,為他帶來極大的沖擊。 在一段短暫的空白后,他逐漸整合了二者,但他仍按著先前的計劃,趁著薛千韶心神失去防備能力的此刻,搜尋到了他最想見證的那一段記憶。 「小千韶,我為你封印記憶罷?!?/br> 聽見這樣一句話之后,他透過了十五歲薛千韶的雙眼,見到了神色溫和,目光卻含著悲憫的封璐仙君。 薛千韶掐著寬袖的手指,在聽見此話之后緊了緊,接著他以少年嗓音沉穩地答道:「師尊教誨的是,我確實被過往絆住,以至修為毫無寸進,弟子已經在改了,還請您再給我一些時間,之后弟子甘愿領罰?!?/br> 封璐蹙起眉,望著如今病體支離的四弟子。按理說,筑基之后便不同于凡人了,幾乎不可能生病,可薛千韶卻一病不起。 封璐續道:「你如今是心病。長此以往莫說道途,若是生出心魔,你連如今的筑基境界都無法維持,為師怎可能為此處罰你?」 薛千韶聞言屏息了片刻,卻仍一語不發。 封璐知道他表面上隨和,實際上卻油鹽不進,只好道:「為師當年贈你一對破魔匕,便是因你命中有兩次魔劫,如今匕首失其一,已然度過一劫,這兩柄匕首乃是雙生,只要你存在于世,遲早有一日,它會帶你找到另一柄匕首,而那便是你的第二次考驗?!?/br> 薛千韶靜靜聽著,逐漸意會過來,終于擡眸望向他的師尊。 他喉頭發緊,艱澀地問道:「師尊的意思是……我并未害死他?我還有機會親自彌補嗎?」 許是他的目光太過急切,封璐擡手點了點他的額心,這才清了清嗓子道:「咳,天機不可泄漏?!顾又掍h一轉,又道:「可是你如今病成這樣,又無法繼續修煉,便是生生斷了所有機遇啊?!?/br> 薛千韶自是一點即透,他抿了抿唇,垂眸思考片刻,便道:「師尊的意思,弟子明白了,但還有一事希望師尊成全。弟子能夠筑基,倚靠的是他所贈的上品靈石和筑基丹,即便封印了記憶,弟子自認還是無法以此作為修道之基,還請師尊同意讓弟子散去修為,按太鯤山功法重新修煉?!顾D了頓,又放低聲音呢喃道:「……受之有愧,還是把修為還了罷?!?/br> 封璐嘆了一口氣,擡手揉了揉他的頭,道:「你有心大破大立,為師自是沒有什么不允的。只是你這執拗性子,只怕將來還得吃許多虧?!?/br> 封璐說得含糊,薛千韶卻闔上了眼,答道:「弟子這一世,只求能夠無愧于心,善待身邊諸人。如今既然有愧,便求將來能夠有彌補的機會,即使道途崎嶇一些,也是該然的?!?/br> 他頓了一頓,又道:「那便勞煩師尊了?!?/br> 記憶至此中斷,像是驟然散戲,人去樓空,只剩唯一的一名看客。 隳星此前一直認為,薛千韶是為了自己的道途,才選擇了封印記憶,拋棄過往。去過薛家舊址一趟之后,他更肯定了這個猜測,心一點一點地涼下來。他發覺他所鐘情的人,心中只有自己的大道,為此甚至能放棄報仇雪恨,不肯向明山派討回應有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