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57節
她拍拍旁邊的拉氈子,含糊不清地說:“坐”,把還剩的一塊棗糕遞過去。 土長也一點不見外,接過來就咬,餓得肚腸都開始叫喚。 “累了不?”土長伸手擋在眼前,躲避飛過來的風沙,側頭問她。 姜青禾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轉了轉,“累啊,這后腦窩子一轉就疼得慌?!?/br> “我這后背的骨節子疼得沒法說,腿肚子酸脹得很?!?/br> 土長也捶捶自己的腿肚子,“今年也沒到頭,明年更有的磨嘞?!?/br> 她指著前頭戈壁灘最前面那片的荒灘,“那塊地方,俺想叫人挖個澇池出來,這冬的雪落在里頭,開春就化了水,正好拿來澆樹?!?/br> 姜青禾對此深感贊同,水源地離得太遠,澆水也是種負擔。 “上回你說的那事,叫人去油坊學榨油的手藝,”土長撿了枯枝插在沙土上,望著這片漫無邊際的荒野,她說:“俺覺得成,這筆賬從俺這頭出?!?/br> “你說得對,灣里是得有好幾個能來錢的路子,不能老是俺給墊了。手里頭沒點錢真不成,俺有好些事想辦嘞?!?/br> “想從東邊那黃水江挖渠引道過來是不?”姜青禾上回聽她說過一嘴。 土長垂頭挖著沙土,語氣有些許無奈,“俺老早就想挖,沒法子,衙門那邊拖著沒人來看,出了春山灣俺不能再挖渠,這在外頭挖的渠叫私渠,挖了這渠都進牢房里待著去吧?!?/br> “得要錢上下打點,真是人窮馬瘦溝子松,”土長呸了聲,衙門除了些清水部門以外,其他全用銀子卡著脖子,沒給銀子這事這手續就辦不下來,她惱火得很。 這事除了銀子有這個面子外,姜青禾是沒有辦法的,平頭老百姓沒法跟官家說理去。 土長轉轉僵硬的肩膀,她也就能跟姜青禾說上一二,“俺還想明年春天開化就種一批,只是草籽、樹苗零零散散都是批不小的花費?!?/br> 染坊里的錢以及其他雜七雜八加在一頭的,土長不是花在磚窯上,就是花在地里。種樹的肥除了各家給的,還得自己掏錢再買一批,還有各種給孤兒寡母的冬節禮,沒錢就是米面,有了點錢就給娃做件衣裳。 她手里還有攢的幾兩,都是來年的開支,實則窮得叮當響,要是想讓整個春山灣日子紅火起來,除了靠大伙自身,還得靠錢,靠很多很多錢。 “人為啥不愿意往俺們灣里來,啥賣貨的貨郎連從這跟前過去都少有,俺們這到鎮上的路難走啊,”土長深刻地明白這一點。 而姜青禾回想起從春山灣到鎮上的大路,幾乎沒有一段路是平坦的,除了黑黏地外、還有那生滿碎石的戈壁,時不時出現的大小坑,輪子陷進去得費好大勁才拔得出來。 走過這段路的人都知道,要是不在屁股和腰上墊厚布,顛的人尾骨好像開裂了。 從古至今,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是沒有錯的。 可關鍵是沒錢。 要修一條大路出來,光靠灣里人,三五年估計都修不完,可要是找外頭的力工來幫忙,土和人都需要一大筆錢。 姜青禾摳著手,她想不出能叫灣里能賺不少錢的法子,只能說:“慢慢掙嘛,這路就邊掙邊修,等我也再想想法子?!?/br> 土長話很糙,“果然還得是那句,心急吃不了燙牙的稀屎?!?/br> 姜青禾笑了聲,可她確實眼下累得壓根想不出啥來,吹了一天冷風回去后。又開始流鼻涕,頭昏腦脹的,索性及時喝了姜湯發汗,沒再燒起來。 隔天除了送蔓蔓去童學外,又回去睡了半下午。 而在她松快的這一天里,春山灣各處都忙得腳不沾地,磚窯一天不間斷地往外冒煙,晚上都能見著里頭有人影在走動。 宋大花家的房子叮叮哐哐地造,趕在入冬前造好,她用的木頭少而磚瓦多些,泥水匠抹抹也要更快點。 從外頭運土的車隊是輪換著出去運的,其余地里忙完的漢子,開始給那些冬天要造新房的整地基,這會兒趁著天干動土平基后,不會因為冬天太冷而磚塊開裂,整座屋子傾斜。 女人則打理屋頭,早點還剩的稻谷都拿出來曬一曬,各色的干菜掛出來。 灣里在四處忙碌中開始了備冬。 各家的石碾子和石磨骨碌碌響個沒完,那是在磨冬面,彈過的棉花得再拿出來曬一曬。那些舊的羊毛已經板結,不再溫暖,也舍不得扔,用細長的柳條在日頭底下拍打著,絨毛滿天飛里,羊毛重新開始蓬松。 夜里火盆邊上,婦人手法快速地鉤織著羊毛毯子外,還得抽空鉤幾針給娃做的毛線鞋。 這種鞋子加上一層厚內里,底要加厚,再穿雙厚的羊毛襪,小娃此時就是這樣穿的。 她將腳離火盆遠遠的,怕火星子濺到新鞋子上,她把凳子一點點挪到她娘的邊上,小娃摸著鞋子說:“這個鞋穿著一點不疼,腳也沒叫給凍壞了,不往外呼呼冒血了?!?/br> 她娘將棉線放到嘴邊來扯斷,笑了聲,“你好好放那兩頭羊,等今年春剪了毛,再給你做雙?!?/br> “瞅瞅你爹炕燒好了沒,你只管睡去吧,俺這頭還得忙會兒,”婦人又拿起毯子來繼續往下編織。 婦人叫三妮,她腿是瘸的,一下地一抽一抽的疼,家里只靠她男人掙三五個錢,自從領了這手上活計后,日日抹豬胰子,手不生凍瘡,錢又掙了。 她日日覺得這心里比火盆還要熱燙。 第二日早的時候,她懷里抱著幾卷毯子往姜青禾家里走。 “三妮姐你來了,先上屋里頭坐會兒,”姜青禾伸手接過她手里的毯子,側到一邊去,熱切地招呼,騰出只手拉她到屋里坐下。 三妮咽了咽口水,她搓著羊皮襖子上打結的羊毛,將它搓成一道道的綹。 她緩了兩口氣,才出聲問道:“青禾妹子,是俺之前鉤的毯子丟人弄丑了,還是哪不沒弄好,鉤出了線…” 姜青禾拿著兩張毯子對著窗戶邊瞅,一條掛在自己手臂上,她聞言轉過頭去,面上露出笑容,“不是為這事,毯子好得很,是旁的事情?!?/br> “啥事,”三妮明顯有些緊張,她怕說的是不要她來鉤毯子了。 “不是啥大事,就是問問你是不是會做氈鞋,”姜青禾給她倒了杯熱茶,遞到她手邊。 姜青禾其實知道灣里很多人都有點做氈的手藝,但是她看過,都太糙了,家里用用湊合,拿出去賣就不成了。 至于她是咋知道三妮會做氈的,她曾看過三妮閨女穿的鞋,不是羊毛鞋,也不是皮靴,而是一雙做工精巧的氈鞋。雖然是羊毛本身的顏色,但加了厚底,縫了邊,比那些用一整張羊毛氈做的氈筒要好很多。 她當時手里頭羊毛基本壓著去做羊毛線,織毯子和毛線鞋還有毛襪子這些去了。 可是現在她基本賣完了上一批存貨后,她除了讓大家織其他的鞋襪外,又不是很滿足于單一的種類,經過去各種店鋪閑逛,她盯上了氈鞋。 “做氈,”三妮先是疑問,又立馬說,“灣里大家都會做氈,俺這手藝不夠看的?!?/br> “咋不夠看的啊,我覺得又密實又好,我瞧過你閨女那雙鞋子,那樣式就挺好的,”哪怕過去了五天,姜青禾還記得她閨女那雙鞋,鞋一圈緄了紅色的布條花邊。 “這做好一雙,二十個錢肯定是有的,”姜青禾坐下來微笑地說。 三妮呼氣聲有點急促起來,她趕緊說:“那俺能做的?!?/br> 姜青禾拿出一包紅色的羊毛,和各種碎布,還有兩只鞋楦子,遞到她旁邊,“先做雙來,要是好了再接著做,按娃的腳?!?/br> 做氈鞋還不算太麻煩,麻煩的是將羊毛做成厚重的氈,姜青禾不會,她只會用針戳羊毛,戳成后世那種羊毛氈。 所以她不需要氈鞋有太多的花紋,她到時候可以自己用針把羊毛戳進氈鞋的鞋面上,戳成各種花紋。 等三妮拿著東西走后,姜青禾窩在屋子里,翻著厚重的花樣子冊,全是她自己走了好些店鋪,一種種記下來的。 原本她今年只打算趁著臘月這一個月,將羊毛制品全部賣出去,在她們學會的基礎上,再加點福字花紋等等。 并不打算在今年就開始制作氈鞋的。 可是當阿拉格巴日長老找到她后,說了朵甘思部落的情況,對方有皮子和羊毛,她知道藏族盛產綿羊毛。 據長老所說,幾乎一整年上百頭的羊毛,從春毛壓到了秋毛沒賣出去,皮子也多。 而她收了王盛那么多的羊毛后,在織毯子、主腰、毛線上,她已經足夠了,再多只會積壓成老款,要是今年沒有辦法賣出去,太多羊毛制品保存不好,明年得壓價賣的。 但是她說過要收,就不能充大頭,把東西全都收進來,結果積壓在自己手里頭,沒有銷路。 她得先合計好了,氈鞋能不能做,能做就將這些羊毛全都買下。 為著這件還沒影,但又基本板上釘釘的事情,姜青禾還跑了趟二牛家,那個曾經下鄉收高粱桿,然后想走賣糧路子的。 她不只只是給人家指了條路,她還在換糧的時候,問糧商能不能讓他去給打個幾天下手,糧商也答應了。 如今收糧也有點苗頭了,她讓人先幫著她留著幾石青稞和二茬面。 反正她事情是忙中都理出來也辦了,只是不知道這還游蕩在哪里的牧民,會什么時候上門來找她。 姜青禾又了半天賬冊,實在算不明白,擱了筆端著火盆從小屋里出去。 她走在回廊上,聽見屋里有腳步聲,看了眼日頭,才半下午還早,蔓蔓是不可能回來的。 懷著砰砰直跳的心,她將火盆放在門口,急走了好幾步。 “徐禎,”姜青禾完全沒看見旁邊那密密實實的東西,她尾音上揚地喊了句。 屋里拿著掃帚在掃沙土的徐禎回過神,扔了掃帚張開雙手,姜青禾跳進他懷里,他穩穩兜住,身體緊緊貼上。 這也只是兩人在沒人的時候,尤其是蔓蔓不在,才會上演的,不然被娃看見,就她那張嘴巴還不得全抖落出去。 “活忙完了?”姜青禾問。 徐禎高興地回她,“這次回來不走了?!?/br> 他抱著人在屋里走了一圈,都說小別勝新婚,其實這話半點沒錯,話還沒說上幾句,嘴巴貼在一起了,然后胡天胡地來了場。 對于那檔子事來說,兩人其實相當克制了,不克制也沒有條件阿。 不管幾次,姜青禾一如既往地討厭炕,這玩意磕得膝蓋疼,而徐禎則滿面紅光地去洗床單。 姜青禾就聽他一邊洗一邊嘟囔,“等明年,明年再大一歲就讓蔓蔓自己睡吧?!?/br> 她手抵著腰嘶了聲,踢了踢盆子,“都晚了,你還不快去接蔓蔓,跑著去!” 一天天精力沒處發泄。 “得嘞,”徐禎跑了出去后,在門口又站住說:“晚上我來燒阿,等我來啊?!?/br> 姜青禾不知道他賣的什么關子,進屋后一個人才臊得臉紅,也只臊了會兒就坦然了。 等徐禎背著蔓蔓回來,她搬了火盆坐在邊上拆東西,剛拆出十來卷棕繩。 “還沒忘要做張棕繃床阿,”姜青禾握著那一卷又長又寬的棕繩,她早就忘了。 “這不是你說的,”徐禎顧忌著蔓蔓,小聲地說,“炕難受死了,我想著棕繃床總要舒服點?!?/br> 姜青禾伸腿踢了他一腳,飛了個白眼過去,蔓蔓只顧著邊上那一堆東西,她興奮地說:“爹,給我的呢?” “諾,拿去吧,你自己拆,”徐禎抱起來一袋東西,里頭零零散散好些,他搬了小桌子過來,放在上頭,讓蔓蔓能夠到。 拆禮物這件事,姜青禾是完全不會插手的,蔓蔓能享受到一個人拆禮物的快樂。 “哇,”蔓蔓好驚喜,她拆到了一個小狗的泥塑,全黑的,只有爪子和背毛那一處漂了白,“是黑達!” 趴在角落窩里不肯動彈的黑達,汪嗚叫了聲,表示回應。 蔓蔓還得拆到了一副牛皮彈弓,她曾經去工房看徐禎的時候說過,她想要更厲害的彈弓,這下她就得到了,喜得她連蹦了好幾下。 還有各種頭花,一只很漂亮的雞毛毽子,和一只徐禎自己做的空竹。 “爹,你真好”,蔓蔓真的好高興,她高興的方式是,摟著一堆布袋子頭也不回跑出去,她要找小伙伴玩去嘍。 要試試她的新彈弓厲不厲害,能不能打到樹上掛著的鈴鐺。 “你就慣著她吧,”姜青禾斜眼瞧他,“不會這次兜里又剩幾個錢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