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31節
“不用了,路上碰見虎妮,她也來叫你吃飯,俺跟她說過了,”趙觀梅說完,伸手來拉她,“走吧走吧,大伙都等你呢?!?/br> 姜青禾還從沒有在童學上課的時候進去后,昨天也只是在旁邊聽了會兒孩子玩鬧的聲音。 說實話,她是有點忐忑的。 此時屋里的小娃已經排著隊洗完了臟兮兮的小手,坐在凳子上等著分飯,時不時交頭接耳幾句,又咯咯笑開。 但他們很敏銳地注意著外頭的動靜,所以姜青禾一進去,屋里響起了喊聲,“蔓蔓你娘來啦!”“俺知道,是姜姨!” 蔓蔓好驚喜,她表達的方式是像個小炮彈一樣沖過來,緊緊掛在姜青禾身上,然后驕傲又自豪地向大家介紹:“這是我娘!” “我娘可厲害啦!真的真的很厲害!” 旁邊胖乎乎的小芽很捧場,“俺知道,姨姨可以叫老多人高興了,反正俺爹俺娘高興呀” “那俺也高興呀?!?/br> 小毛吸溜著鼻涕說:“俺娘說,在鎮上開鋪子,是人稍子,頂了不起的?!?/br> “比會翻貓兒跟頭還厲害,”在四歲的狗蛋心里,很少有人能比會翻跟頭的還厲害的。 “俺知道,俺娘的活計是跟姨姨拿的,”年紀稍大點的小石嘿嘿樂,“俺娘老念叨了,每天數錢,一數就直樂呵。她樂呵,俺就有糖吃?!?/br> “姨姨你好看”“蔓蔓你能娘分給俺嗎,” 蔓蔓很大聲并且直接地拒絕,“不能?!?/br> 她說:“你不是花,你不要想得太美了!” 這些娃還很小,四五歲左右,說不出太虛偽的話,他們稚嫩的聲音表達著崇拜。 大人的夸獎或許帶了點恭維,并不算那么純粹,可小孩子的夸贊,讓姜青禾有了極大的滿足感,生出點她真的很厲害的感覺。 他們嘰嘰喳喳翻來覆去說著姜青禾的好,有個娃問蔓蔓,“俺能抱你娘不?” 蔓蔓很大方地說:“只能抱一下下?!?/br> 姜青禾配合蹲下來,矮矮瘦瘦的女娃撲進她懷里,小聲地說:“姨姨,你多吃飯?!?/br> 蔓蔓聽見了,她也很嚴肅地認同,“吃飯才能長個子?!?/br> 姜青禾笑,她抱住蔓蔓,蔓蔓就親親她的臉。 晌午吃的是rou末蒸蛋,紅豆飯和每人三個rou丸子。 蔓蔓舔舔嘴巴,她找趙觀梅要了一根筷子,童學里吃飯基本用勺子的。 姜青禾不明白她做什么,只見蔓蔓手攥著筷子,費勁地穿過rou丸子。 她不要姜青禾幫忙,自己用筷子串起了三顆rou丸子,然后她抱著筷子一端,將串好的rou丸子遞給姜青禾。 “娘,你吃,”蔓蔓說,她撇開眼,把rou串往姜青禾跟前遞。她知道娘不高興,別管她咋知道的,她就是知道。 她不高興時想吃糖葫蘆,吃了就會高興了??蛇@里沒有糖葫蘆,她只能給娘串個rou葫蘆了。 rourou也好吃的。 小草和小芽說:“俺的也給姨姨?!?/br> 二妞子和虎子則面面相覷,兩人早就啃完了。 姜青禾只吃了一個,剩下的哄著蔓蔓吃完了。 吃完飯后孩子們可以從柜子里拿出積木來玩,姜青禾也陪他們一起搭,她隨便搭點什么,他們都夸她。 好熱情,完全跟不要錢的夸獎,把姜青禾說得都要不好意思了。 之后她陪著蔓蔓玩蕩秋千,在孩子跑來跑去的歡呼聲中,蔓蔓仰著頭問她,“娘,你累了跟我說,我會逗你笑的?!?/br> “不要不說呀,我會擔心的?!?/br> 蔓蔓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可她知道擔心,她昨天吃好吃的rourou都不高興。 哎,娘真讓人cao心。 姜青禾跟蔓蔓保證,“我以后會跟你說的?!?/br> 原諒她只能做出如此干巴巴的保證。 蔓蔓在要去睡覺前,她沒說話,抱著姜青禾跟她道別,其他孩子也揮手。 而姜青禾走出童學,她想,走得太急,太想追求圓滿,而其實小滿勝萬全啊。 那就走得慢一點,走得穩一點,重新出發吧。 第105章 奮斗不息 從童學出來, 姜青禾碰上了養雞的王婆,她正趕著一群小雞仔從打谷場那邊回來,大母雞咕咕叫,小雞仔低頭東啄西啄。 這母雞和雞仔不同于姜青禾養的土雞, 她養是從關中那邊來的, 大伙叫關中雞, 個子小矮胖,王婆那母雞脖子偏長,尾羽上翹,走起路十分精神抖擻。 “王嬸,咋秋天也孵小雞仔了?” 姜青禾好奇, 她養土雞的時候,是去鎮上買的, 那時已經過了灣里春天母雞趴窩的時候, 各家都把小雞仔喂肥喂大了, 指望它們下更多的蛋, 沒人愿意出手。 也就是養雞時才知道, 鎮上很多養雞戶,只在春天菢雞仔, 清明前后母雞趴窩, 不再下蛋, 趴在稻草給做的窩里孵蛋, 二十來日小雞仔便能破殼。 熱天孵出來的小雞仔不容易夭折, 而換做秋天,在春山灣白天熱, 夜里冷的要蓋厚棉被的季節來說,孵出來的小雞很多養不活。 所以姜青禾才會奇怪。 王婆發出嘚嘚的聲趕著雞, 讓雞到她放的雞罩子里去,等雞進籠后她才挺直身板。露在頭巾外的臉滿是笑意,“這不得說道說道你跌的露水豆豆兒了?!?/br> 山洼子里人管別人的恩惠,叫做跌露水豆豆兒。 姜青禾沒懂,王婆手搭在灰白的裙袱子上,一只手指著那活蹦亂跳的小雞仔說:“俺們這里養的雞大多是關中雞,母雞個頭小,生的蛋也小,沒幾兩rou?!?/br> “俺往前就好養雞,這雞養的不得勁,咋喂都喂不肥壯,趴窩日子太久了些。俺打聽到西莊有種紅雞,體大、蛋大,從更遠的上郡來的,一只種雞得要五六十錢?!?/br> 王婆說起來仍想嘆氣,“配種至少得兩只,想挑好蛋出好雞,那就更得不老少了。俺家沒錢,孵的雞換出去也收不到幾個麻錢?!?/br> 在七月之前,她依舊孵的關中雞,按往常一樣等雞婆趴在灶膛洞里,提早塞好干草,等它菢小雞,不再去想啥紅雞了。 可七月后,王婆笑道:“誰能想著,俺也能有拾跌果的一日。禾吶,要不是你牽頭叫俺們編些東西,俺男人給童學做活,俺大兒進山伐木,二兒也趁農閑謀了個燒磚瓦的活計,俺這雞真養不起來?!?/br> 一家子都有賺錢來路,光王婆自己起早貪黑編的草織品,小半月就有兩三百錢,她在家里放話說要買雞。 原先總跟她唱反調的媳婦子,也不攔著了,窮得吃黑面勒褲帶子,還要上折騰下折騰,誰肯阿。 可眼下一家子每日只要手能動,就有錢拿,偶爾也吃上幾口葷腥,日子不緊巴,索性也懶得攔了。 王婆就這樣順利地養上了心心念念的紅雞。 “從前不敢孵秋雞娃子,關中雞容易折,可換了這紅雞后,你瞅它,半點不怕凍,活的糙實得很。生的秋雞娃子也是,只折了一只,其余連毛都快長齊全了,還愁過不了冬?!?/br> 王婆真的開始自賣自夸,她將中指和大拇指捏住,比劃出一個圓來,“紅雞下的蛋個個都有這么老大,不像關中雞,蛋還沒地上那小石子大?!?/br> “大伙見了那蛋,”王婆清咳,挺直背脊,“都跟俺定明年的雞仔,俺說要錢,他們也肯給,俺在家里算抬得起頭了?!?/br> 姜青禾由衷高興,切實發自肺腑地說:“那都是嬸你自個兒的本事,養得好,尋常人養不出你這個活泛的雞來?!?/br> 王婆立馬搖頭,她拉住姜青禾的手,皺巴巴的眼皮下泛著光,大聲地反駁,“俺的本事俺清楚,按以前俺養出再大的雞來,他們也掏不出幾個錢來買?!?/br> “為啥,大伙兜里沒錢阿!” “可今年為啥能掏錢了,那是腰包子鼓了?!?/br> 她在這片山洼子住了幾十年,最窮的時候遇到旱災,河水斷流,蝗蟲把地上的糧食草葉全都啃吃干凈了,人吃個榆樹皮都要靠搶靠打。 最富的日子,按一年前的王婆說,狗屁有個富的苗頭,能舍得吃碗全白面,不摻苞谷、高粱的再說。 對于富,她想的就是一個月能吃上一碗白米飯,豬油拌一拌,或者有塊豬油渣,有碗燉蛋。 可一年后,這個活了半百的婆子,陡然有了一陶罐滿滿當當的錢,除了豬油渣,她能在農忙喝上骨頭湯,羊雜碎,養起了琢磨好幾年的紅雞。今年家里還商量著,稻子收了,不再跟以前那般,全都換出去,留上一兩斗在家里,也吃上一口白米飯。 這換往前,得被人罵得失心瘋了,掏食蟲上身,日子不過了,要爭這口吃的。 可如今諞閑傳時,各家當家做主的女人變了個樣。以前摳得要命,地里的稻子要是被鳥雀啄過,在那指天罵地,那遺落的稻子是夜里點著羊油燈,也得來摸拾一干二凈的。 眼下卻說,是該留點稻子,磨了米,大冬天貓家里時,也吃碗米湯。 全然忘了早先說過,窩家里又不干活,吃個二合子面饃饃頂天了,吃那么好作甚,肚子不空就成。 現在卻改了口風,家里養了豬的要殺豬做過年豬,不殺豬的養著配種的,就說到他們那小半扇rou好過年。 再者說今年收了油菜,不全抵給油坊了,她們也吃油炒菜,而不是羊油豬油擦個鍋底。 以前沒事做,地里活忙完,一群人坐大槐樹底下,漢子婦人都有。說這家生了娃,家里頭娘連個紅雞蛋也不送,要不說那家的閨女長了張麻子臉,嫁不出去,盡是編排人,嚼舌根子。 反反復復,嚼到這個話題已經像爛腌菜生了白醭,不能吃了才狠心換掉,又換下一戶人家,只要從大槐樹底下路過就會被說,夫妻私房事更逃不開。 人人都這樣,你說他,他說你。不然還有啥可樂呵的,活在這山里,不是土就是草,還有沒有盡頭的活計,就這樣日復一日的過完一輩子。 死了到了地底,能說的也只有東家長,西家短,別人家那點子破事。問他們自己的事,不知道,十來歲就吊在地里頭了,繩子一頭拴在地里,另一頭系腰上,去不了遠路。 但是如今,要是閻王爺問起,這群生活在山洼里,從沒有開過眼界的人會說得頭頭是道。 他們從把式學堂說起,在那學了養豬,咋治蟲害,編繩,織布,地里刨食的人也能進學堂了,旁邊還有娃在讀書,只聽著心里就熨帖得很。 仿佛自己也明了點理,識得一二個字,不再張口閉口說別人家長短。好似驟然才得知,之前那樣子碎嘴討人嫌,有些之前日鬼搗棒的,嘴巴臭得跟旱廁般,眼下再起句頭,立馬被別人說讓她積點口德。 但其實,往常他們也是這么說過來的。 再得說到自己身上的事,除了地里的莊稼活計,農歷節氣,也能有別的事可以值得說道了。 比如王老爹,擱以前那就是把地里當自家的人,拉著頭牛沉默地在地里和家里往返。 可如今活得那叫個好,整天有帶油水的飯菜吃,吹著活潑潑的嗩吶,所見所聞都能編本書了。每日回來,哪怕晚了,都有好些老人聽他講趣事,哪怕只有片刻,叫大伙這一日都滿足了,連夜里睡前也琢磨著,渾然忘了疲倦。 更別提那又瘦又黑,往前跟個刺頭帶著大伙鬧的黑蛋,眼下人黑是黑,可胖了不少,特有精氣神。每日采買菜蔬,嘴巴學好了,見人就和氣地笑,早前是孤兒寡母,啃黑面饃饃吃硌嗓子的黃米黏飯。 現在家里不說頓頓吃rou,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點葷腥,從被人可憐到被暗自艷羨。 王婆她說:“你讓好些人,都活得跟往前不同了?!?/br> “閨女啊,你同俺走一段路吧,俺這些日子阿,日日想夜夜念。以前睡不著是愁,愁地里糧食,愁糞肥,愁家里幾張嘴,又添了個口人,吃啥喝啥?!?/br> 王婆很坦然地說:“可現在俺不愁了,俺白天編著筐笑,一個筐兩個錢,俺編完就有錢,夜里想著灣里如今的日子,更是沒得說,夢里也笑?!?/br> 姜青禾不習慣開口打斷別人,她靜靜地聽王婆念叨,可心里阿,難以平靜,像是冬天上凍的河水,等到暖和時突然出現一塊塊裂紋。 她幫王婆一起提雞罩,走過了童學,走過了不遠處曾經的紅花田,王婆瞇著眼說:“好些人明年要開荒田,種茜草、紅花,藍靛草,到時候賣給染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