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19節
這是在羔羊還小時,四五月天不熱,用剪子在它的耳朵上剪出各種標記,各家能從耳記上認出這是自家的羊。 姜青禾很費勁湊到羊耳朵上,才能瞟見,她琢磨著有啥法子,能叫這個標記大些的。 不過她暫時沒時間想這些,將羊圈里的好羊全都挑出來后,還得分出老羊和病羊。 羊把式此時用竿子狠狠戳了幾下地面,他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們把這些羊養到六七歲,rou不能吃不說,皮子也不好賣,費草費料養著做啥!就問你做啥!” 姜青禾沒說話,巴圖爾上前說:“這只羊生了三年的小羊羔,后來沒奶了,可她帶來了六只小羊,額怎么好殺她,額會好好養著她?!?/br> “這些羊在額們部落叫達日哈拉森,不宰也不會賣,它們給額們帶來了小羊羔,帶來了數不盡的奶,得養著它到老?!?/br> 再將它的頭顱放在那高高的土堆上紀念。 羊把式沉默,他嘆口氣,漢人養羊一是吃二是賣,只想叫羊長得肥,覺得會帶來羊奶、皮毛和rou,才有價值。 可牧民不僅僅把羊當成財富來源,更傾注了感情,有些牧民一年到頭除了羊病死外,是舍不得宰羊的,他們寧愿長長久久養著它們。 盼望著春秋帶來羊毛,有羊奶喝,足夠了。 巴圖爾的話讓羊把式閉起了嘴巴,看完基本上羊出現的問題后,他背起自己的箱子往外走,好些病今天沒法子治。 他不要坐勒勒車,姜青禾跟巴圖爾說了幾句,趕緊追上他,“阿公,你咋要回去了?” 羊把式站在草堆里說:“啥藥帶得都不夠,咋給瞧病,還有可不得跟牲畜行說聲,得在這留個三四天?!?/br> 姜青禾跟著他往前走,走在無邊的草原上,迎面襲來陣陣熱燙的風。 羊把式不知道在想什么,久久沒有說話,所以兩人沉默地走完了好長一段路。 送他上了羊皮筏子后,姜青禾立即去找土長,落實休整地的問題。 “不用挨家挨戶找他們,”土長給姜青禾塞了個梨,“他們那休整地三三兩兩的,有些在那犄角旮旯的地方,你帶著他們挨家挨戶去認田阿?!?/br> “上水田那片田正空著,也有小二十畝地,先叫他們暫時種著些吧,你說的叫他們開墾荒地,”土長啃了口梨,琢磨了下,“灣里沒有百來畝的地能給開荒的了,全都是分散地?!?/br> 土長思來想去說:“跟你先透個底,旁人俺也沒說過,之后外來開荒的俺不收了,本來這里荒田也算不得多?!?/br> “那這剩下的荒田,俺想叫大伙給種上樹苗子,正好把灣里這圈給圍起來,誰知道之后會不會有黃毛風?!?/br> 姜青禾啊了聲,“那些剩余的荒地全種樹,虧了點?!?/br> “你說種啥?”土長拉進點凳子,連梨都不啃了,準備聽她的高見。 “拿出點田地來,各家眼下都賺了些,種點果樹林唄。大花男人是天把式,我們后院那幾棵果樹他都伺候得好好的,買的多年生苗,除了頭一年的果子不能吃外,之后幾年不是都有果子吃?!?/br> “各家有錢的買上一兩株,要種院子里的種院子,不會伺候想多買的,可以一起合種,也不強求,只覺著都種一堆樹,實在是虧了些?!?/br> 土長挑眉,細細想了會兒,才說:“你說得在理,等俺找王貴問問?!?/br> 姜青禾提完建議就走了,她壓根不負任何責任,灣里有片果園多好啊。 第二日,她照舊去開鋪子,師姨早早等在那了,開門第一大早,給攬了樁生意,雖然只有幾個錢的進賬,姜青禾依舊高興。 她得賺錢才能有辦事的底氣,只是她收整東西的時候想,咋才能讓部落有一筆錢,到時候所有關于牧民整體的花費,都從里頭支出。 不然像這次,她可以代付半兩銀子,晚點買蘿卜籽、農具,或者是之后的羊種等等用料,難道都她先付,再平攤到每個牧民頭上。 她想想都覺得不合適,可咋能有一筆錢呢,只有各家出頭羊賣掉,拿到的錢數才能支撐起之后的建設,只是咋賣,還得再想想。 在她沉思的時候,草場上的牧民正如火如荼,很有奔勁地干活。 圖門兩兄弟幫著吉倫巴雅爾老人,將羊圈里猶帶點濕意的草刨出來。掰碎幾塊干牛糞扔在草上給點著,時不時再添點,又翻了翻羊圈里的地,讓上頭附著的腐蹄病的病菌消失。 在日頭剛照到蒙古包穹頂時,外出放牧的漢子,早早帶著羊群來到背山的草場邊吃草。 往常他們會坐下來歇會兒,看羊吃草,然后時不時起身,用柳條子給羊驅趕飛來的蚊蟲。 可這會兒三個漢子湊一起,對著羊吃草的背影指指點點,惹得生性敏感的綿羊往邊上小走了好幾步。 巴圖朝魯皺著眉頭,言語生澀地開始數,“吶各,嗨也嘞,古魯…阿魯,” 用蒙語從一數到十,還算能數好,可后頭從十一開始完全亂套了,他們十以上的念法是十的蒙語加一到九這樣的。 數著數著,越數越糊涂,二十一后頭跟著二十六了。 阿拉達哈哈大笑,“巴圖可真傻,你聽額咋數的?!?/br> 他一頭頭點過去,數到十五的時候都很流利,一被旁邊的打岔,立即忘了數到幾了。 阿拉達抓抓自己的頭發,放個羊而已,咋還要學數數,這會兒換了巴朝圖魯笑他了,“你看看你自己?!?/br> 在地上揪草根的安木日斜眼看這兩個傻子,“你們笑啥,會數了?” 兩個立馬蔫巴巴的,最后三人揪著草根,練習一根根數數,等他們熟練不磕巴了,才會在羊身上數。 而在他們不遠處的賀旗鎮山脈附近,烏斯榮貴帶著其他兩人,四處尋找可以避風處的凹地,不會有落石,最好能照到點日頭,可以常年使用的地方。 整座山脈大得嚇人,圍著走上一圈一天也走不完,他們在落石間一點點探索,力圖找到一個合心意的冬日避風港。 他們的探索才剛起步,而巴圖爾和琪琪格早就起來忙活,衣裳已經染上了一身羊sao味。 巴圖爾幫忙壓著羊,還不忘問,“羊不出奶,要不是奶水少,這咋治阿?” “富點的紅糖加五個蛋,拌在料里喂羊,”羊把式也沒避諱不說,將法子告訴他,“你們的話,借些黃豆磨成漿煮熟,每日喂上兩趟,喂個三四天就出奶了?!?/br> 他說得快,都蘭幫著也盡量快一點說成蒙語,讓琪琪格好記下來,她們偷師偷的光明正大,羊把式也不藏私,有時候還會多告訴她們點旁的。 這時一部分牧民在草原上拔起狼針草,順便割草,口中念念有詞,仔細聽都在那數數呢。 總不好叫自己落后于他人,他們又不是老古板,等會兒連娃都能數得很熟練了,就他們還磕磕巴巴的。 另有一群娃背著柳條筐子,帶著叉子彎腰在草地里,翻開一片片或枯萎或厚實的密草,撿拾干掉的牛羊糞。 這不是為了冬天做準備,而是積攢晚點種蘿卜白菜的肥料,雖然他們沒咋吃過蘿卜,也不咋能吃到白菜,可他們知道蔬菜是好東西。 哪怕曬得兩頰顯出一團團高原紅,沉重的糞肥壓得肩膀勒出紅印,小小的脊背無法直立行走,只能抱著筐子,來回往返蒙古包。 這時他們會休息,得到來自在屋里修補鋤頭的阿媽煮的一碗奶茶,然后又呼朋引伴往另一片草場,撿拾新的牛羊糞。 牧民們不怕苦也不怕累,他們堅信他們民族諺語里說的,一個人踩不倒地上的草,眾人踩出陽關道。 第95章 越來越好 忙碌了一天的牧民, 在日頭移到東哈那的上端,傍晚來臨時,各家蒙古包的穹頂飄出縷縷細煙。 放牧結束的羊群游蕩在草原上,低頭啃食新冒出來的野韭菜, 牧民發出“勒勒”的聲音, 趕著它們往羊圈走。 風灌滿了整片原野, 牧草輕顫顫,連云也被吹得四處搖擺。 巴圖爾甩起長鞭,馬架著勒勒車往前走,羊把式靠在車板上,時不時看眼在草原上奔跑的孩童。 “額們圖雅說, 今年讓額們去種地,種蘿卜和白菜, 把式你說, 冬天羊吃了會長膘嗎?”巴圖爾轉過來, 他黝黑的臉龐帶著淳樸的笑。 羊把式拍拍自己的木箱子, 他說:“咋不長嘞, 羊積食難受吃不下草料,摻點剁碎的白蘿卜煮一煮, 喂個兩頓就能吃了?!?/br> “冬天只有干草料, 摻點胡蘿卜碎, 至少能不掉太多膘, 一天吃個兩三根, 不要喂多了,白菜葉子也一樣, 羊吃多會難受?!?/br> 巴圖爾原本還收斂著笑,聽到這話笑得車一陣陣搖晃, 琪琪格努力穩住不讓字跡偏移。 “那額得好好種,種一大片,羊不吃了人再吃嘛,”巴圖爾渾身上下充滿了干勁。 他話很多,“圖雅還說讓額們部落富起來,不用到處轉場,哎,其實能定下來住在一個地方也挺好的,每年轉場都累啊。要是有蒙醫那更好了,去年呼日查就不會病死了?!?/br> 不是每個牧民都喜歡四季轉場的,有些更向往他們之前曾短暫生活過的土默特右旗。那里不是所有人住著蒙古包,有木頭房子,平房子,有軍營子,雜貨鋪、蒙醫開的鋪子等等,雖然窮苦的牧民甚至住不起蒙古包,只能住柳條房,但有地耕種,有病就能醫。 只是苛稅很重,他們才背井離鄉,輾轉多個部落,最后變成如今的土默特小部落,所以他們并非不能放棄游牧,在更好的生活前。 都蘭和琪琪格相繼停下說話的聲音,羊把式也沒有開口,一路上只有巴圖爾喋喋不休的聲音。 等近了蒙古包群落,姜青禾正在蒙古包外面,和阿拉格巴日長老說話,兩人談論著關于錢的問題,更準確一點應該叫公款。 阿拉格巴日長老說:“那讓大家挑一頭羊出來,建個羊圈關在一起,額知道的,什么都要錢?!?/br> 但他也有疑惑,“天熱買羊的人少,要怎么換到錢呢?” “我知道的,全部我是賣不出去的,我只能一兩頭羊先拆開賣,羊雜碎、羊血賣給灣里,我們那有走村辦親事的,另外的羊rou,只要不膻氣,鎮上有兩家賣羊rou湯的鋪子各要半扇,價錢并不會太高,半扇兩三百個錢?!?/br> 姜青禾把話說得很明白,她今天去幾家專賣羊rou的鋪子里問過,有兩家說,能先買點試試。 別瞅大熱天的,覺得吃羊rou會躁得慌,但這里的人們熱天更愛喝羊rou湯,有話說:伏羊一碗湯,不用喝藥方。 所以雖然眼下賣羊并不算容易,而且得趕在凌晨半夜時分,將羊宰殺掉。趁著陰涼氣還在,趕緊處理掉,羊血要先煮,而羊rou得趁著天沒亮,立即送到鎮上去。 所以錢能賺,只不過賺得很辛苦,姜青禾也去問過牲畜行,他們有固定收羊的渠道,不收外來的。 她嘴里說著,也瞧到了勒住馬的巴圖爾幾人,她腳往那邊走了幾步,又退回來說:“長老,這件事得麻煩你來做了?!?/br> “去吧,會叫他們好好挑一只羊過來的,”阿拉格巴日長老慈祥地說。 姜青禾又說了幾句,才往巴圖爾那邊走去,都蘭跑過來,兩條長長的辮子前后甩動,她手里握著本子,笑容洋溢,“圖雅,你看看,這都是琪琪格寫的?!?/br> 琪琪格停住要走的腳步,下意識挺直脊背,頭微微往前伸。 姜青禾伸手接過,她低頭仔仔細細瞧著,上頭都是琪琪格稚嫩的字跡,努力讓每一個蒙語站在它該有的位置上。 琪琪格幾乎將羊把式所說的話,字字句句給記了下來,因為她分不清哪些是重要的,又怕疏漏,干脆將全部給寫下來。 “干得好啊,琪琪格,”姜青禾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拍對方肩膀的手,用很驚喜的聲音夸贊她。 琪琪格咬著唇,她靦腆地露出一個微笑,又稍稍低下頭,姜青禾則慢慢向她走過來?!澳銓懙煤芎?,琪琪格,你可以幫長老一起記一下,各家出的是綿羊還是山羊嗎?” 這個要求很簡單,比讓琪琪格記羊把式說的話還簡單,她立即小幅度點頭,即使內心雀躍,可面上沒有太大波瀾。 只是大步走過來,要拉著都蘭往前走,而巴圖爾拴好繩子喊,“圖雅,晚上留下來吃點?!?/br> 姜青禾也答應一聲,羊把式朝她招手,“你過來?!?/br> 羊把式一屁股坐在草上,敲敲自己的腿,他擰開羊皮水囊,喝了口水后說:“你領著他們去種地?” “是嘞,不過只能先種蘿卜和白菜,其他菜蔬糧食,得等到明年再說了,”姜青禾也坐下來,離他有半臂遠。 “沒想過種點草嗎?”羊把式低頭說話,他將羊皮水囊擱在藥箱上。 姜青禾抬手指著眼前一大片的草,她說:“這些不都是草嗎?” “是草阿,你再瞅瞅,除了黃花苜蓿以外,其他草只夠羊塞牙縫的,而且這里草場的苜蓿也越長越差勁了?!?/br> 羊把式揪起幾根苜蓿,捏在手上,語氣深沉,“養羊不只靠一種草,草場不能只有成片的苜蓿,俺今天走了那么久,其他牧草瞧見的太少了?!?/br> “苜蓿羊愛吃,常吃這一種草料,羊的肚子會脹起來,會拉稀,羊拉稀止不住也會要了它的命。所以俺說種草,這其他草少得可憐,再者實話跟你說,再不好好捯飭,這片草場要不了三五年,草最多只能長到小指頭那么高?!?/br> “這土,你但凡掰開草瞅瞅,都要成沙了,來場黃毛風,那更完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