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74節
她從柜子里拿出一疊紙, 鎮上賣的白麻紙都是老大一張,做大風箏一張盡夠了。 可要染色的話,姜青禾還是拿了把剪子 ,裁成好幾張四方塊,理了理放在一邊。 又找出之前用過的染料, 沒舍得倒,除了槐米熬出來的黃, 還有后面用回回茜根多次熬煮, 加了堿增色, 明礬固色的紅染料, 以及一小罐藍靛汁。 至于藍靛汁, 制藍的過程繁瑣到她記了兩頁紙,還沒明白具體的做法。而且現在不是出藍草的時候, 市面上只有制作并封存好的藍靛汁賣。 她跟著四婆學了陣日子的染色, 只掌握了些許皮毛, 還得照著她記下的筆記來熬染汁。 姜青禾已經偷摸染出了紅布, 雖然算不上正紅, 還有淺黃色和藍色。至于為什么說是偷摸的呢,因為她不想讓蔓蔓發現, 染完的布都是曬在苗阿婆后院那的。 學會了染布染毛線的那點名堂,她今天開始試著染紙, 在沒有顏料的時候,染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當然能不能染出色再說,這白麻紙挺厚的,不知道吸不吸水。 等她三盆染料過濾后端上桌,蔓蔓興致勃勃地問,“娘,可以染了嗎?” “能啊,你想咋染都成,”姜青禾取出浸在水里的一張麻紙,放在木盤里,遞給蔓蔓一個勺子。 小孩不喜歡單一的顏色,她要染花花綠綠的顏色。 蔓蔓小心翼翼地舀了紅色倒在紙上,紅汁滲進白麻紙的紋理中,逐漸變紅。 “哇,娘,它紅了,”蔓蔓的語氣激動而興奮,笑得兩頰鼓鼓,露出小白牙。 甚至差點將盤子打歪。她趕緊手忙腳亂地扶正,然后她盯著紙,伸手握住兩邊,又驚異地發現,紅水會在紙上滾,滾到哪里就落下一串紅點。 她好震驚,沒說話,姜青禾側過身看了眼,“等紙干一干再染下個顏色,不然全混在一起了?!?/br> 蔓蔓等不及呀,她撅起嘴說:“我給紙吹一吹?!?/br> 她呼呼往紙上吹氣,紙干沒干另說,倒把自己累得夠嗆。 染了張紅黃混色的紙后,她累了,小孩子的耐心只有那么一點,也不肯走,趴在桌子上指點她娘染。 白麻紙染色效果挺一般的,本來就不是專程用來染色的紙,很多地方都染不上色,染得極不均勻,要反反復復地染。 只有單色全浸在水里,泡上很久,才能出相對均勻的紙張,顏色時深時淺。 在院子中用夾子夾在麻繩上晾干,深深淺淺的顏色,并不明艷的紅,稍顯暗淡的黃,極為突出的藍色,以及各種雜亂的混色。 肯定沒有后世明亮的顏色好看,可在這里,一點顏色都尤為突出。 對面的二妞子喊:“蔓蔓,你曬的是啥?多翠呀!” “我染的,”蔓蔓驕傲,她又叫,“二妞子jiejie,你快來?!?/br> 來的可不止二妞子,宋大花和虎子也來了,圍著這個紙反反復復看了看。 宋大花說:“你是真能折騰啊,這色多好,等今年俺的棉能采了,你也給俺染點?!?/br> 讓她現在花錢去買棉布染色,宋大花除非傻了才會這樣做。 幾個小娃歡天喜地蹦著,又一同跑出去找小草,等會兒一起做風箏。 姜青禾瞧著這紙,她最近捉襟見肘,其實琢磨出了個賺錢的法子。 本來想跟宋大花提起的,可念頭一起又給壓了下去,這事還得跟苗阿婆通聲氣才成。 懷揣著這件事,她張羅完午飯,晌午后搬了桌子在院子里,柿子樹底下??上磷訕溥B葉子都沒有,要是等明年,就能在樹底下乘涼了。 染過色的紙曬了日頭,又吹風,半下午就干透了,此時幾個娃各自挑著自己喜歡的顏色。 “我要紅紅、黃黃、綠綠、藍藍的花,”蔓蔓邊挑嘴里嘀嘀咕咕,概括為她要花里胡哨的顏色。 二妞子瞅著那深藍的紙,上手摸了摸,她還沒想好做啥嘞。 “俺要做羊,小羊多好,”虎子笑,“又能吃又能穿,俺長大了要去當放羊倌?!?/br> 宋大花拍拍他的肩膀,“好娃子,比你妹有出息?!?/br> 不怪宋大花這么說,屬實是二妞子自個說的,她要是大了啥也懶得干,想去拉棗桿子。 拉棗桿子的意思是要飯,可不叫宋大花氣不打一出來,拿了笤帚想抽她一頓。 二妞子小聲哼哼,要飯多有意思。 虎妮這時從地里做完活過來,她瞅了又瞅,“做放風子阿?” 風箏在這地叫風子,其實還有個名更貼切,風放紙。 “做著玩玩,”姜青禾拍拍旁邊的凳子,讓她坐下來說。 “明天蔓蔓生日,說想到草原上睡一晚,”姜青禾用手杵杵虎妮的胳膊,“你家那兩個帳篷借我用下唄?!?/br> 說起這帳篷還是早年間虎妮她爹放羊的時候做的,都老些時候沒用過了。 “不早說,那帳篷積了多少灰,黑臟黑臟的,”虎妮拉她,“走走走,去洗洗?!?/br> “走走,我倒是想早說,這不剛晌午定的嗎?”姜青禾趕緊跟上她。 因為這個臨時決定,這個午后變得忙亂起來,帳篷太臟又大,不能下河洗。 扯開攤在架子上,用笤帚將灰給撣下來,又換了大木棍重重擊打。哪怕裹了頭巾,到處飛揚的灰塵像是黃毛風來了的前兆似的,嗆得人眼淚直流。 好不容易拾掇得差不多,回去給大家做的風箏善后,涂漿糊曬干,再壓一壓明天才能牢固。 天還沒黑,光線通明時,徐禎從后院的水窖里舀水,灶房里兩口灶眼都燃著,鍋里還有滾滾沸騰的水。 兩人一起提著進了西邊的浴室,說浴室算是抬舉了它,因為除了有個小木桶外,和一個排水溝還有扇窗戶,其他只有零散的洗漱用品。 等小木桶裝了水,蔓蔓推著徐禎出去,她要洗澡了。 關于男女有別的知識,她兩歲會說話起姜青禾就教她了,到這里提醒的次數更多。 所以才四歲的蔓蔓已經懂得,什么叫做私密,什么叫隱私。 蔓蔓光溜溜地坐在木桶里,害羞地捂住臉,三歲的時候給她洗澡從來沒有過。 “咋,你害羞個啥,”姜青禾給她的胳膊搓搓泥。 “沒有哇,”蔓蔓放開手,她腿在水底下撲騰,她指指白氣,“弄到我眼睛了,閉上,不叫它進來?!?/br> 姜青禾無語,她剛還想說,娃大了一歲就是不一樣,合著是她想太多。 今天全家都洗了澡又洗了頭,頭發老久沒剪過了,這里不管男女都盤發髻,要長發才盤得起來。 長發又很不容易干,春天的夜里風大,擦不干就披著,撬開封閉的火塘。架起木柴燒,將罐罐茶綁在橫梁懸下來的繩子上,熬一盅甜茶吃了,頭發也干透了,上床美美睡覺。 被子換了小的羊毛被,曬了一整日太陽,雖然不是暖烘烘的,可那蓬松且不厚重的感覺,真叫人覺得舒坦。 第二日蔓蔓是最后一個起的,她從被子里爬出來。坐在亂成一團的被子上發懵,眼神半閉著,好困。 她砸吧下嘴巴,揉揉眼睛,想下床去上廁所。鞋都穿到一半了,這才看見對面掛衣架上的衣服,紅彤彤的。 “娘,娘,”蔓蔓大喊。 “咋了,”姜青禾趕緊走過來。 剛才苗阿婆來給她送面,說是上回說過的,娃生日給她這個做娘的送碗面,精白面,還臥了個雞蛋。 正叫姜青禾感動呢,不知咋才好的時候,這小崽子就在屋里叫喚了。 “裙子,給我的嗎?”蔓蔓簡直想轉圈圈了,這裙子比花花襖子都要好看。 大紅的衫子 ,袖口和領口繡了一團團黃色小花,下擺的裙子是白布繡紅花,尾布還加了一圈紅,層層疊疊的。 頭花沒做紅的,而是用染的黃毛線勾了兩朵五瓣花,很小的。太久沒勾姜青禾指法都生疏了,勾了十朵只有這兩朵最好,其他亂七八糟的。 花花包她暫時有心無力,用了淺藍和淺黃混色拼接,勾了中間有鏤空的小包,裝一個水鱉子足夠了。 蔓蔓她撲向姜青禾,她甜甜地笑,嘴巴也甜,“mama,我好愛你?!?/br> 她還沒忘記mama這個稱呼呢,她不會忘記的,甚至這句話她還是用普通話說的。 小孩子的記憶力在記愛的東西時,總是那么出色。 “愛我還是愛花花衣裳,”姜青禾也配合她,此時說起母語仍會有種顫栗感。 “唔,”蔓蔓歪著腦袋,頭發亂蓬蓬的,“花花衣裳是喜歡,我更愛你呀?!?/br> “為什么更愛我呢?”姜青禾給她穿上紅布鞋時問。 “因為你生了我呀,”蔓蔓伸手摸摸姜青禾的肚子,她又蹭蹭姜青禾的臉。 她說:“mama,你也快樂?!?/br> 姜青禾親了親她的臉,其實不得不說,這輩子唯一沒后悔過的是,生了蔓蔓。 畢竟生了她后,每一天都快樂。 今天從早上開始,蔓蔓就在笑,她實在太高興了,爹娘都祝她生日快樂。 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綁了花花頭繩,低頭瞧自己的紅布鞋,一轉圈那白色的裙擺和紅邊像蘑菇一樣綻放。 平常穿著灰撲撲的衣裳,蔓蔓雖然說也可愛,但總愛在土里地上滾,可愛也打了折扣。 但今天紅衫子白裙子,辮子綁的齊齊整整,露出光潔的額頭,背著個小包,眼睛又大又烏靈靈的,而且總笑著。 不管是誰看見,都難免說一聲,好水靈,真叫人稀罕。 上午可叫蔓蔓聽夠了夸獎,誰見了都夸她,還叫她轉一轉圈,四婆把她攬在懷里直稀罕個不行。 給了她一大包各色的零嘴,小草給她個紅絨花的頭繩、二妞子送她一束野花、虎子不說也罷… 捧著滿滿的禮物回來,她又高興地喊了聲。 “馬,木頭做的馬?!?/br> “來,試試好不好玩,”徐禎踩了踩木馬,木馬前后搖擺。 蔓蔓撩起裙子跨過去,握著扶手前后搖擺,閉起眼晃著頭,真好玩呀。 晌午姜青禾還叫大伙都來吃一頓面,蔓蔓碗里是一截長壽面,姜青禾讓她不要咬斷,她吸著吸著差點沒把面給噴出來。 終于吃完最后一點的時候,蔓蔓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娘,你下次別煮長長面,不咬斷我會吐出來的?!?/br> 她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差點從這里出來?!?/br> 大家哈哈大笑。 晌午后啟程去了平西草原,蒙古包換了個位置,離得更遠了些,姜青禾暫且沒去拜訪。 此時牧草蓬蓬勃勃,綠芽又短又毛茸茸的,還沒下過雨,水泡子只有淺淺的水。 來自賀旗山那邊的風,一點不猛烈,吹得極溫柔,空中彌漫著股來自泥土和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