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69節
“這是啥種?”宋大花問。 “軟兒梨的,不曉得能不能種得活,”大花男人小心翼翼地握著梨樹枝條。小小矮矮一株有分叉沒枝葉,底下用布包著土塊。 果苗這玩意,沒個把式瞧,很容易被騙,一年生苗當三年來賣,說了當年結果,但是養個三年都長不出一粒來。 要不會說賣的梨樹,但其實是山里的野樹挖來,相近的拿來充數,?;^不正經做買賣的雖少,可也不是沒有。 大花男人蹲著瞧梨樹的間隙,幾人去逛了其他種苗鋪子。春集的人多,但市集特別大,幾乎從旱碼頭一直蜿蜒纏繞到烏江上游,幾百米的距離。 所以人多也分散,不會有像年貨集那樣,鉆在人群里覺得有窒息感。 每個鋪子有小半米的距離,怕人多沖撞了種子,到時候掉地上撿起來不方便。 沒有招幌,連塊布都沒有,只有敞口的袋子一個個擺著。要不就是一棵棵樹苗架在大轱轆車邊,要買自己瞧。 這里沒有秤這種東西,基本用碗或是量米的升和斗。有特殊點的,會讓你直接上單手抓,抓到多少是多少,只適用于種子便宜又特別小巧的。 姜青禾認不出啥種子,而且好壞壓根看不來,一路扒著宋大花跟虎妮,跟在她倆屁股后頭撿漏。 而蔓蔓她看不來阿,但是她會聽啊,好多有意思的話,每次聽到她就扭頭跟二妞子和小草說,三人偷笑。 比如經過賣蓮韭的攤子,是賣花的,種子特別小。但小販手腕上下翻動,像是在翻花手一樣,還唱道:“打花花手,賣蓮韭,蓮韭高,閃折腰?!?/br> 可給蔓蔓迷住不走了,她也學著翻花手,手短又胖還不靈活。她現在連剪刀都握不好,更別提談什么翻花手,可把二妞子笑得差點倒地。 又比如說姜青禾幾個大人買豌豆,蹲在那挑挑撿撿。 邊上小販的兒子沖蔓蔓幾個女娃,吐了吐舌頭,又用手指刮著臉頰。大聲念道:“羞,羞,把臉摳,摳下窩兒種豌豆,今年不收明年收,明年不收叫賊偷?!?/br> 念完還擺了個鬼臉,伸出舌頭略略幾聲。 蔓蔓才不怕他,沖他呲牙,扭過頭大聲地跟二妞子說:“jiejie,你看有潮子!” 潮子在本地方言里有傻,做事不正常的意思,相當于失智。 二妞子哈哈大笑,小草躲在她后面,不敢笑,眼神瞟著,怕那男娃突然憤怒而起的拳頭。 自個兒害怕著,還要去拉蔓蔓。 可那男娃頓時歇了氣,他是個窩里罩,別人比他橫,又不怕他,他覺得沒意思極了。 蔓蔓半點不得意,她罵完人家潮子又上前跟男孩說:“你剛才真怪,那樣老丑了?!?/br> 男娃重重哼了聲,不想搭理她,可蔓蔓又嘴巴甜甜地道:“但你念的那叫啥,老好聽了,我想學?!?/br> “真的?”男娃得意,“那是俺們這地編的,叫啥俺也不曉得。算你識相,俺教教你?!?/br> “羞,羞,把臉摳,”蔓蔓跟著他一字一句學,沒咋用過的腦袋就事好使,只跟了兩遍就會了。 她很高興地蹦出個蒙古詞,“賽音!”(好) 其實她現在蒙語會得可不少了,姜青禾并沒有特意去教她,怕有要求小娃就不學了。 所以放養著,徐禎學的時候,蔓蔓也很有興致地來聽,只要不是強制性的,她對啥都覺得有意思。 也許晚些等牧民回到草原,她都能跟他們搭上幾句話了。 到時候她一定要介紹自己的蒙古名字,啥寶來著,想不起來了。 才四歲的娃,腦瓜子只能記住一點,她這會記了這首兒歌,其他記不下了。一遍遍念給二妞子她倆聽,又說給姜青禾幾個大人聽,反反復復地念,也不覺得累。 甚至她還說:“等爹回來,我也要念給他聽?!?/br> 可是,爹怎么還不回來呢? 蔓蔓只稍稍苦惱了會兒,又被別的吸引了注意,姜青禾揉揉耳朵,著實松了口氣。 手里提著一籃子的種子,還在四處觀望,碰見花佬兒的攤,拉著蔓蔓叫上宋大花幾個去瞧瞧。 所有種子鋪里,逛花鋪子是最有意思的,但凡不是適生期的花,只賣種子的話,花佬兒必定會從他的包袋里,掏出一本卷邊發黃的花冊。 上頭請畫匠畫了花樣子,啥名沒寫,花佬兒每張都一清二楚。 “你瞅瞅,有沒有中意的,你就盡管放心買,要是種下去有不對的,你只管到西口村來找俺,就問花佬兒在哪就曉得了,”花佬兒說。 花佬兒是這地對養花人的稱呼。 姜青禾眼下才想起,這不是上次王阿婆說的隔壁村的花佬兒嗎,本來還想去一趟的,沒想到在春集給碰上了。 她拿過花冊蹲下來跟蔓蔓一起瞧,蔓蔓點點一張畫,那畫上的花是一串花株開滿了好些粉色的花,上了色,很靈動。 姜青禾一瞧,這不蜀錦嗎。 花佬兒卻說:“饅頭花阿?!?/br> “公公,為啥叫饅頭花呀,”蔓蔓問。 他即興來了句,“大豆花開是虎張口,饅頭花活象個繡球,但是不叫繡球花,就叫饅頭花?!?/br> 蔓蔓腦子轉著,壓根沒轉過彎來,啥饅頭繡球的。 花佬兒說完,又跟姜青禾“這也好種的,春秋兩季都能種,你回去后把種子那皮給剝了,要泡水的,等它出芽找塊好地給種上,土蓋一點別蓋多了。不貴,一碗種子俺只收你十個錢?!?/br> “這花分單瓣,重瓣,單瓣你拿回去泡水出芽能立即種下。重瓣要等著,隔年再種,開花還是重瓣好,兩個都買點唄,俺給你做點記號頭?!?/br> 姜青禾要了兩種,這花著實漂亮。她覺得價不貴,但按照慣例,是得討價還價的,不然總覺得自己買虧了。 “那給你搭株馬蘭的唄,”花佬兒說。 虎妮嘖了聲,“這玩意不山野地頭到處都有的,別想糊弄俺,給換個,諾,馬茹茹挺好的?!?/br> 她點點蔓蔓隨手翻過的一頁。 “不行,得給俺搭兩個麻錢,好歹跑山里挖的,”花佬兒不肯退讓,拿出他挖的馬茹茹根苗遞過去。 “這玩意很容易活,多澆點水,它愛曬日頭,多買幾株嘛,到時候長成一片,多招眼阿?!?/br> 姜青禾瞟了眼那花冊,嚯了聲,這不薔薇嗎,還是野薔薇,她早年也是沉迷過一段時間種花的,勉強能瞧出來。 這花開出來特別漂亮,種的多一簇簇聚成一片,那夾雜點艷麗的粉色在綠葉的映襯下格外美麗。 尤其搭了架子,做個花墻,那等開花的時候,難以想象的漂亮。 姜青禾一氣要了十來株,可把花佬兒給美笑了,他說:“俺家還有不少好貨,沒擺出來,要是有空你去西口村找俺?!?/br> “梔子有沒有?”姜青禾問,就算她從前沒染過色,她也知道梔子花染黃特別好。 “啥?沒聽過,你會畫不?” 姜青禾還真能給他來一手,花佬兒捧著畫看了又看,搖搖頭說:“沒得,南邊的,老些花在俺們這都種不活,要是西南來的還好說?!?/br> “紅花有不?”姜青禾也不氣餒又問,她出來前苗阿婆還給她列了幾樣染色的,讓她在春集上問問。 “有是有,紅花在俺們這都爛在手里了,老多了,你瞅那紅花田成片成片的。不過俺今天沒帶,你改天來村里,俺那都是能染正紅的貨色,包管好?!?/br> “那回回茜根有沒有?”姜青禾又問。 “回回茜根阿,這玩意俺不種的,俺又不染色,不過你買了俺這么些東西,俺給你指個路子,”花佬兒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土,瞟著外面,他指著對面堆著一大捆草料的地方。 “你去找他,就說花佬兒跟你說的,不然那小子拿春茜草的根給你充數呢,”花佬兒一撓頭,對宋大花和虎妮說:“要不,你們給俺看會兒攤,俺領妹子去買點?!?/br> “成啊,保管給你看得牢牢的?!?/br> 花佬兒猶有不放心,一步三回頭領著姜青禾去了對面的攤子,那人靠在一堆草料里,要是不說,大伙指定以為他是賣草料的。 “陳三,陳三,”花佬兒喊他,“來點回回茜根!” “喊啥嘞,”陳三不耐煩地抬頭,又立馬變了臉色,“叔是你啊,買啥,回回茜根阿?!?/br> “有是有,拿回去插在土里多澆水,不要曬日頭,多管管保準能活,十錢一株不二價,”陳三說,“回回那的茜根比尋常都要好,染出來的紅比旁的艷。況且你不種拿回去也能染。要曉得茜草得長一年,才能染出點紅,這茜根起碼三年,才能刨了做染料,十個錢半點不虧?!?/br> 花佬兒曉得的,但他也坑了侄子一把,“成啊,你再送她一包回回茜草的種子?!?/br> “叔,你可別太坑了?!?/br> 姜青禾喜聞樂見阿,“送我包種子,我買十根?!?/br> “送你兩包,你買二十根成不?”陳三立刻打蛇隨棍上。 “土靛有不?有就再買點,記的送我兩包種子?!?/br> 姜青禾半點不肯吃虧,土靛是制藍最為廣泛的染料,學名應該叫做蓼藍。 “成啊,一百二十個錢,”陳三去后頭拿了捆扎好的回回茜根,又拿了三小包種子。 拆了叫花佬兒驗過,姜青禾這才付了錢,反正好差她也半點不曉得。 后頭雜七雜八的種子買了一大堆,最后留下的百來個錢,她把西南那邊來的甜柿子樹苗也給買了。 能不能在這里成活,能不能結出甜果,那誰也不曉得,只是姜青禾自己饞柿餅吃了,誰叫這地柿子不產,板栗也不產,愁人。 只是細棉布還沒買,下回再來一趟。 大家擠在一輛車上悠悠晃晃回了家,今天太晚了,果樹得在響晴天移植,明天是個好天。還好不管梨樹苗和柿子苗都適合在春季移植,尤其是四月初。 夜里姜青禾理著東西,蔓蔓吃完飯,跑到宋大花家玩了會兒,回來后滿臉不高興。 她嘟囔,“爹怎么還沒回來?” 別人都有爹陪著,她爹咋還沒回。 姜青禾算了算,徐禎已經走了差不多五天了,而且期間只有第三天捎了口信,說自己還要晚幾天回來。 她越想心越懸著,索性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蔓蔓愁眉不展的臉說:“明天帶你去找你爹?!?/br> “娘你知道爹在哪嗎?”蔓蔓立即問。 之前她只瞟了眼,徐禎說會早點回來,她也就沒仔細看。姜青禾現在翻了翻上回徐禎寫的紙頭,她一字一句念,“陳大戶家,西口村?!?/br> 她念完才發現,這不巧了嗎,花佬兒那村。 第57章 韭菜盒子 西口村是距離春山灣最近的村落, 要翻過一片戈壁,穿過長長的白楊樹林,從天麻麻亮到全亮并出現日光,才看見水流旁邊的村落。 一眼望去, 水是黃的, 房屋除了偶爾有幾抹青以外, 其余全是黃漫漫的,土更黃,只有天是藍的,山是綠的, 西口村在大山和江流夾縫中, 道路狹窄交錯,抵達村口時, 兩匹馬騾子急急要去尋水喝?;⒛萁饬死K, 一手拽一只去喝水, 她不去村里先, 等會兒還要領著馬騾子去吃草。 姜青禾拉下她和蔓蔓的頭巾, 伸出去一抖全是沙,春起風沙大她算是見識到了。 蔓蔓呸呸好幾聲, 她邊吐邊還想伸手摸自己舌頭, 有沙子飛到嘴巴里去了。姜青禾給她灌了幾口水漱漱, 才算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