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52節
她坐在帳篷最中間的位置,一圈男男女女圍著她,那一雙雙明亮又飽含風霜的眼睛注視著她。 姜青禾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有人問她,“皮作局年年都會收這種皮子嗎?” 她想了想措辭, 搖搖頭, “并不會?!?/br> 大伙泄氣, 他們阿了聲, 小聲嘟囔。 “你們的皮子自己也知道的, 很多皮子差成這樣,都是自己沒有上心, ”姜青禾面對皮作局時說牧民有多不易, 但到了這群牧民面前, 她想說點不好聽的心里話。 藏族的好些人也能聽得懂蒙語, 相互翻譯, 一時牧民的面色都不太好看,也就是昏暗的天色遮掩, 才看不清低沉下來的臉,他們嘀嘀咕咕, 心里卻都明白。 “皮子皺縮,為什么不釘板子呢?學會怎么釘板并不難吧,只是你們覺得只要熟好了,隨便晾晾等它曬干就成了,”姜青禾言辭頗為犀利,她一方面哀其不幸,另一方又恨其不作為。 “這種好皮子拿回去都得重新再熟一遍,并不板致,按三塊磚茶的價來收,那是皮作局的大使他們做了讓步,并不代表皮子真的很好。如果你們能夠在取皮子的時候多做幾步,不要釘板釘得過緊,”姜青禾環顧這群人的臉龐,她說:“說不定四五塊磚茶都值得?!?/br> 這些放羊老把式一個個臊紅了臉,有人摸起掛在腰間的羊腳把煙筒,想吸口煙冷靜下。 這么多年來,他們都習慣了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取了羊皮直接找個陰涼地鋪開晾曬,稍微講究些的,還能支個樹杈子掛一掛,晾干后就掛蒙古包墻上,到時候一起熟皮。 那么多年皮客壓他們價,他們除了恨,難不成不知道自己皮子的問題嗎,知道的,只是太難改了。 沉靜中,巴圖爾先開口,“額明年的皮子,會釘板?!?/br> “可是額不會,”好多人說。 姜青禾瞥了他們一眼,“不會就去學,冬窩子離得太遠,你們春初回來草場,想學我可以找人教你們?!?/br> “一直不學,要是年年都是這樣的皮毛,”姜青禾先把丑話說在前頭,她語氣輕,話語卻很有分量,“我做不了你們的歇家?!?/br> 她沒辦法一直賣別人爛皮子,她也有良心。做不到每次用弱勢群體來綁架其他人。 “額學,額肯定學?!?/br> “肯定學,額們不是劣巴?!?/br> 這下剛才還有些推三阻四的,立馬表態起來,緊張地直搓手,有的推推巴圖爾,讓他趕緊說句話。 巴圖爾咳了聲,“除了釘板還有呢?” 姜青禾則又說:“明年回水板、霉爛板、凍板…”她一氣說了好多爛板,然后語氣嚴肅地說:“是絕對絕對不會要的,陳板更不要拿出來?!?/br> 她沒等大家說話,緩和了語氣,“今年是皮作局看到積壓的皮板太多,擔心你們沒辦法過個好年,才說要收?!?/br> “明年你們還拿出這種皮子,對得起人家嗎?” 那些一下子被戳中了心思的人,臉立刻騰得紅了起來,連連搖頭。 老實的人只要給他一點甜頭,也是要走歪路的,淳樸不代表沒有欲望。 姜青禾語氣徹底柔和下來,“但皮作局已經答應,明年起會收板子,皮板要肥厚的,春夏皮不要,只收秋冬?!?/br> 板子是沒有絨根沒有毛的山羊皮,這種用來制革很合適,可以熟好后直接脫脂,來做皮衣皮靴都很好。 刨除絨根后,就會減少各種傷痕板、回水板、霉爛板等等出現,甚至能夠讓陳板漸次消失。 她說:“只要你們肯學肯好好拾掇,我能說,你們以后取的每一張皮子,都能換錢!” 這是多么振奮人心,又讓人生出無限希望的話阿。 他們先是沉默,而后懷疑,再到交頭接耳后兀自歡呼,雀躍,有人哼著歌,悠揚的曲調從窄小的帳篷傳出去,從地面乘風又跨過高山,傳向遠方。 歡呼完了才有人想起,“請歇家口頭說說就成了嗎?” 一時大伙又緊張起來,目光灼灼看向姜青禾,生怕她到時候不守信,跟別的部落跑了。 “我能給你們立個契阿?!?/br> 姜青禾傻了才會跑,一年賣出皮子、羊毛等等,每戶會給她一頭羊,她更怕這群能讓她未來成為羊大戶的金主給跑了。 兩邊都不是很相信對方的信用。 立契對于姜青禾而言是行之有效的,但她傻了才會讓這群少數民族給她立契。 她說:“明天給你們賣皮子,我也不收羊,畢竟我還不算你們的歇家,你們給我張皮子就成?!?/br> 然后她著重強調,“等你們春初回來草場,”她指指蒙古牧民,“你們各家要對著長生天起誓,請我做歇家,不得反悔,不能給我病弱無法成活的羊羔或是生了暗病的滿口羊?!?/br> 姜青禾還讓巴圖爾對藏族部落的人說:“你們各家則對毛鬼神起誓?!?/br> 毛鬼神是這地藏族部落信奉且讓人膽顫的神靈,對著祂起誓,絕不會有人反悔。 而姜青禾則說:“到時候我跟你們兩邊一同立誓,”一句話立即讓兩邊的牧民打消心里顧慮,咧著嘴高高興興答應。 他們還得收拾皮子,好皮子,一般的都要分出來,而且皮板裂掉爛掉的,皮作局是不要的,全部分類挑好。 他們哼著小調整理,也不覺得冷,更不覺得累,有時候忙碌才幸福。 終于商量完后,姜青禾掀開帳篷走了出來,蔓蔓縮在徐禎懷里,困得腦袋直往下點,她都不肯一個人先睡。 她揉了揉眼睛,猶帶困意地喊:“娘?!?/br> “哎,”姜青禾從徐禎懷里接過蔓蔓,軟軟一坨,差點沒抱住。蔓蔓抱著她的脖子,腦袋一歪,砸吧了幾下嘴巴睡了過去。 徐禎笑著說:“晚上帶著她騎了駱駝,又跑馬,跟妞子幾個玩瘋了。我哄她睡,她就要等你?!?/br> “我也等你?!?/br> 徐禎勾了勾她的手指。 等一家三口窩在那小小的地方,互相挨著時,徐禎輕輕地說:“苗苗,我為你驕傲?!?/br> 他內心充盈的柔軟和像漲潮似涌來的情感,充斥著他整個人,讓他的無數次抬起頭凝望她。 最后他只說,為她驕傲。 姜青禾更深地抱緊他,但她說:“我也驕傲?!?/br> 可是她不能跟其他人說,只有徐禎能知道,她碎碎念,“其實我很害怕,有時候手都在抖?!?/br> “他們看我時,我會心慌?!?/br> “但是你做得很好,”徐禎毫不猶豫地肯定她。 姜青禾翹起頭,因為有人無條件肯定她,她才生出了無限的勇氣。 蒙著氈毯,兩個人又說了很多,最后徐禎說:“苗苗,你教我學蒙語吧?!?/br> 他其實很害怕,大家說著他不懂的語言,他聽不懂,連反駁都沒有辦法。 他更討厭自己只會畏縮,總是停步不前,不曾往外走出幾步,明明他能做到的。 “好啊,到時候我學藏語,教你和蔓蔓學蒙語,你們父女倆個比比嘛,”姜青禾有點困意了。 蔓蔓睡夢里也在聳鼻子抽噎,牢牢扒著姜青禾,她環抱著孩子,腦中想起蔓蔓晚上哭紅的雙眼,她跟徐禎說:“其實我們做父母挺失職?!?/br> 徐禎也承認,在下地干活時,外出時或者是其他沒有辦法帶著孩子的時候,都將她留給了旁人。 這次更是,以為能早早完成回去,但是總有身不由己的理由。 不管在哪里,兩人都沒有辦法做到很好,因為當小孩時沒有體會過父母的照顧,以至于現在笨手笨腳地撫養一個小孩。 雖然孩子不會怪他們,可自己會自責,在做父母的路上,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兩人這一夜說了很久,都沒有睡好。 第二日出行時真是浩浩蕩蕩一群人,從山坡往下看,連綿起伏的車馬行進在小道上。 蔓蔓從棚子上探頭望出去,她看了很久,然后坐下來跟小草jiejie說:“沒有葉子了?!?/br> 好多樹被風吹得只剩光桿了,她抬著頭,露出有點憂傷的神情,在大家以為她要來點傷感語錄時。 她鼓起臉說:“我都看不到風了?!?/br> 宋大花跟虎妮不曉得她的意思,只有姜青禾懂,以前樹上有葉子的時候,看葉子就知道風來了,知道風的朝向。 秋初多風時蔓蔓總是蹲在旱柳樹下,抬頭凝望柳條子擺動,對她而言這是讓她樂此不疲的事情。 虎妮也憨,以為孩子要看風,她推開了車棚的兩扇門。本來車就從高處往下走,她開了門山風滾滾而來,全都灌進來,吹得大家吱哇亂叫。 姜青禾抱著蔓蔓的腦袋,她自個兒的頭巾被吹得要往外飄,宋大花忙揮著手喊:“關門關門!” 虎妮連忙將門給關上,她嘿嘿笑,車里幾個娃哀怨地看著她,二妞子頭發都散了,她指指自己,“姨,你看俺的頭?!?/br> 一時眾人又是惱又是笑,但好像也不覺得難熬了。 到皮作局前,大使和副使應該是穿了簇新的衣裳,搓著手站旁邊,身后還跟了好幾個人,有個應該是賬房,手里拿了盤算。 “哎呦都來了,拿著皮子到里頭來,外頭太冷了,各家的皮子各家自己拿阿,俺們都有人給你看的,”大使站在門口先把話說清楚了,“好皮子俺就不說了,其他的皮子都有人給記上的,告訴你哪些不能用,那種實在爛的話,你們都給去熬成皮膠哈,皮作局也收的?!?/br> “來來一家家進哈,賬房會給你把賬算清楚的,給的現錢和磚茶,回去買件新襖子穿穿,買點糖塊甜甜嘴嘛,過年就甭愁了,”大使也不會說話漂亮話,他就說了心里話。 卻叫底下一堆牧民聽著,覺得哪哪都熨帖,一家家也沒有擠破頭鬧著要搶第一個,誰來誰先進嘛。 副使進去管著,大使則邊走邊和姜青禾聊起了她的提議,他說:“你昨天提的,牧民帶一張好皮子來,才收十張山羊板子,俺們覺得不太好?!?/br> 姜青禾說:“想得太淺顯了,其實我昨天想說的是,你們可以收山羊板子,再提出拿一張好皮子來可以換磚茶和錢以外的東西,比如糖塊、煙葉啥的,或者是給了十塊好皮子,送他們點小玩意都可以?!?/br> 昨天她想的是捆綁買賣,今天她就想到類似于積分換購,大多數人喜歡占點小便宜,為啥后世開業送雞蛋,銀行存錢換東西能長盛不興,也有關系。 大使眼睛一亮,但他稍后又搖搖頭說:“晚點你就能曉得,皮客會哄抬價格了,到時候大伙聽見消息只會后悔賣給皮作局?!?/br> 人心是最無法預料的。 “您可以問問的,或者我幫您問,”姜青禾說,她沒辦法控制大家的選擇。 屋里牧民正扯著皮子,證明皮毛雖然不好,但是一點問題沒有,嘴里不停說,手里還要比劃,生怕別人不要。 還沒有排到的就等著,一點不耐煩都沒有,昨天還無精打采的,今天大伙笑意洋洋,看到大使兩人進來,連忙站起身寒暄。 姜青禾咳了聲,屋里有很多的皮毛碎屑,之前裹著頭巾還好受些,現在直面這些飛揚的皮毛,她終于知道為啥會得支氣管炎了。 她捏起頭巾遮住鼻子,然后抬高了點音量說:“好皮子的話,皮作局看料子最多能給到四塊磚茶,”沒等他們歡呼,她立馬潑了盆冷水,“但是皮客現在能出價到六塊,你們不賣皮作局也成?!?/br> 當然皮客出價六塊磚茶是兩人商量后編造的,只是覺得最多能出到六塊,再來點他們徹底虧本。 六塊和三塊差得實在有點多,當然會有人猶豫,那種猶豫的聲音就期期艾艾地說:“他們收這種皮子嗎?” “當然不收,”姜青禾又說,“想賣給皮客的也可以,明年板子還是能拿來賣的嘛?!?/br> 這會兒沒人猶豫了,管他皮客價高價低,明年后年以及以后的羊皮,難道皮客都能給他們包圓了嗎。 今年好皮子的錢是賺了,那這些爛皮子呢,明年之后的山羊板子的錢呢,這筆賬大家能算得明白。 “不會后悔?” 王盛吊兒郎當地說:“趕緊賣吧,皮客就算開出十塊磚茶一條皮子,俺都不會后悔。為啥,你們想想唄,沒有皮作局,皮客給你們的是啥價,一塊磚茶,長點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