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時刻 第192節
他知道南乙想讓他全身而退,但在艱難的鏖戰中,全身而退就是選擇做逃兵。祁默不想再這樣下去。 看著電視上播報的大會相關新聞,他想賭一把。 在為李不言最后擦拭了一遍身體之后,祁默和薛愉父母吃了頓飯?;氐綍簳r躲著的地方,花了一天時間清理痕跡,尤其是和南乙相關的一切痕跡,設置好所有定時的郵件、微博,擅自將完整的證據網,透過各種能夠找得到的檢舉渠道,提交給紀委。 第二天一大早,祁默前往派出所,為張子杰的失蹤報案,并以修理私人電腦時泄露個人數據而自首。 當天夜里蔣正就被留置,在網絡風波愈演愈烈之時,背后的專項小組也在同步進行當中,暗流涌動。這次涉及到的人員太多,民意滔天,是個實打實的極其惡劣的典型案例,怕打草驚蛇,他們花了數天各個擊破。 直到差不多可以收網的時候,媒體才嗅到風聲,同步展開曝光。 被徹底曝光的第二天,陳善弘在企圖潛逃海外時,在機場被警方抓捕。 而陳韞也沒能順利逃脫,因涉嫌殺人而被逮捕。 之后的一段時間,新聞稿像雪花一樣漫天飛舞。 《誠弘集團董事長疑似迷jian旗下多名藝人》 《賽車俱樂部背后包藏權色陷阱,賽車還是殺人?》 《“反腐風暴”下誠弘集團急速縮水的千億市值,曾經的娛樂業巨擘何去何從?》 《富商陳善弘疑似屢次肇事逃逸致死、頂包脫罪》 《調查最新消息:陳善弘涉嫌海外買兇殺人,受害者曾是地下搖滾樂手》 …… 緊接著,陳韞吸毒和聚眾yin亂的視頻流傳在互聯網上,這些都是從張子杰那里獲得的證據。 而之前做出獨家報道的新聞社,前往醫院拍攝了李不言住院的畫面,針對賽車俱樂部和李不言事件進行了深度調查和訪問,揭露了陳韞對他所做出的極其恐怖的虐待。 那些令人發指的內幕一經揭露,將本就洶涌的互聯網再次引爆。 許多人自發地為李不言捐款,希望他能醒過來。 蔣正落網后不久便傳出自殺未遂的消息,明顯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女兒和部分財產,但沒能成功。 緊接著,某小號發布了新的爆料。 [某二代長期校園霸凌女同學,導致對方身患抑郁癥自殺] 曾經不見天日的霸凌視頻火速流傳開來,網友很快扒出蔣甜的身份和背景。 沒有了父親權利的庇護,沒有了優越的家底,她終于得到了遲來數年的懲罰。前期輿論浪潮鋪墊得極其浩大,網友群情激奮,蔣甜幾乎社會性死亡,鋪天蓋地的謾罵和唾棄朝她涌來。 薛愉的父母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痛哭一場,面對媒體的閃光燈和鏡頭,他們顯得有些僵木,直到這些蒼蠅一般的人離開之后,兩個滄桑的中年人才離開空蕩蕩的房子,開車駛向夜色,前往女兒所在的公墓。 在所有吃瓜路人的眼中,這一切的開始,竟然只是一場樂隊比賽的黑幕。 “你jiejie說,因為那次肇事逃逸判得很重,頂包的司機判了十一年,現在還沒有過追訴時效,還可以試試?!彪娫捘穷^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小乙,他們還是、還是遭到報應了……” 南乙沉默許久,用很輕的聲音對mama說:“嗯,惡有惡報?!?/br> 他溫柔地寬慰著母親:“mama,是因為你和爸爸是善良的人,你們做了很多很好的事,為了外婆和舅舅付出了很多,所以上天才會眷顧我們,懲罰了他們?!?/br> 電話那頭的母親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哭了好久,才逐漸平復下來,反過來寬慰南乙。 “我很好啊,我很開心?!蹦弦逸p聲說,“媽,放心?!?/br> 掛斷電話,他回到書桌前,在舅舅的筆記本上劃掉一個個人名,靜謐的夜色中,罪惡的余燼在腦中燒得嗶剝作響。 這些名字,每一筆、每一劃都已經刻入他的骨髓,深入血液之中。從七歲,到十八歲,整整十一年,他收集證據、收集所有可以幫助他的人,就像在收集一滴滴眼淚,拼命地并攏手指,害怕它們流失,害怕這一切只是泡影。 他以為這會是自己最好的成年禮,以為自己已經變成聞到血腥味就會狂喜的野獸,但原來不是,這一天來臨時,他竟然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樂。 過去的十一年他都是為了仇恨而活的,這是支撐著他的一根最不可或缺的骨頭,現在被抽去了,只剩下空洞的血洞,在黑暗中漏風。 合上筆記本,他獨自翻墻出去,騎著車在北風中漫無目的地游蕩,像一片黑色的幽靈,絕望地尋找出路??啥刀缔D轉,最后還是來到了他最熟悉的路口。 停好摩托車,他坐在馬路牙子上。車來車往,南乙愣愣地望著對面的紅綠燈,照鏡子似的盯住那小人。 天空一點點暗下來,夕陽燒紅了天際線的云層,紅得像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泊,那輪金色的太陽沉入其中,像他指間香煙的紅點,向后一截一截燒去,風一吹,消失不見。 世界像是下一秒就會坍塌一般,沒入夜色。 南乙低下頭,捻了捻指尖的煙灰,還想再抽一根,卻發現僅剩的半包已經沒有了,而他的視線被胸前晃動的紅色撥片吸引?;问?,晃蕩,看上去就像有生命、會跳動似的。 伸出手,他緊緊攥住了那顆“心臟”,忽然被想念的水流淹沒。 沉默地盯了許久,抬起頭時,馬路對面竟然出現了一個高挑的身影。急速的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將那身影分隔成一幀幀定格畫面,但他的色彩那么濃烈,火紅色,紅得在夜色中都無比醒目,奪人心魄。 南乙甚至認為這是幻覺。 紅燈變綠,那個小人再一次地在小小方塊里開始了疾步飛走。 “來?!闭驹隈R路對面的秦一隅朝他攤開雙臂。 車輛靜止,南乙鬼使神差地邁出了腳步,艱難地像個木頭人,慢慢地,他加快速度,因為秦一隅的輪廓愈發清晰、明朗,他伸出了手臂,在笑,像在學校禮堂唱歌、像第一次站在livehouse的舞臺,也像躲在鄉村簡陋的木屋教英語那樣笑。 南乙跑了起來,在綠燈閃爍的最后一秒,撲進了秦一隅懷里,在衣服摩擦和汽車鳴笛聲中,幻聽到外婆的聲音。 [小乙,你可以離開這個路口了。] 秦一隅的雙臂抱得很緊,緊到南乙的崩潰無所遁形。他低頭,細致地親吻南乙冰冷的面頰、他被淚水浸濕的眼睫,交疊的雙臂從后背托住了他。 他本來想說“你嚇死我了”,但還是忍住了。 就這樣原地擁抱了很久,久到南乙從他身上汲取到足夠多的暖熱,僵硬的心漸漸融化后,他聽見秦一隅柔軟的耳語。 “寶寶,我帶你去個地方?!?/br> 南乙沒有抬臉,不想被他看到任何軟弱的表情,只埋在他肩窩,很平淡地低聲說:“別告訴我是西伯利亞?!?/br> “當然不是?!鼻匾挥绫欢盒α?,偏了偏頭,磕了一下這聰明又倦怠的小腦瓜。 “是一個你去了,會覺得這個爛透了的世界其實還挺不賴的地方?!?/br> 第105章 生的禮物 陳善弘之所以可以多年屹立不倒, 究其根本是因為背后堅實的勢力網,他的猖狂也來源于此,以為沒可能會有人能撬動這堅如磐石的后臺。 可這樣的人的確出現了, 還不止一個, 自殺式地爆破了出口。一旦這張網被粉碎, 他就迅速從空中樓閣墜落,成為第一個被開刀的對象。 盡管調查和庭審還要經歷相當漫長的流程, 但以他身上背負的各個罪名,沒可能脫身,勉強也能算塵埃落定。 但秦一隅的第一反應并不是替南乙開心, 而是害怕。 如果一個人經年累月地渴望做成某件事, 這件事就會在無形中成為他賴以生存的信仰。 一旦得到了, 成功了, 就會陷入失去信仰的迷茫之中,被虛無所淹沒。 尤其是,這樣漫長艱深的報復, 得到的結果卻絲毫彌補不了失去至親的痛楚,他付出了那么多,能做的都做了, 摸爬滾打,頭破血流, 那么多人牽涉其中,那么多人為此冒著巨大風險, 最后換來的不過是一個“早應如此”。 現實與幻想之間的巨大鴻溝始終無法彌補, 失去的永遠不會歸還, 現在的南乙甚至還失去了他人生最重要的動力。 這太可怕了。 接了通電話后, 秦一隅就回到宿舍房間, 發現南乙消失不見,但二十分鐘前他還發微信說在臥室。 心里有些慌,秦一隅撥去電話,視線無目的地瞟著,忽然定在南乙的書桌上。那上面放著一本筆記本,南乙的桌子通常都被他清理得非常干凈,桌面上幾乎不會留任何東西。 奇怪。他走過去,但并沒有翻開,因為他很清楚南乙的性格。這人非常謹慎,也很注重隱私。 忙音。秦一隅掛斷電話,忽然發現筆記本里夾著什么。細長的、被吸干水分的植物細莖,從泛黃的書頁邊緣泄露,像書簽一樣。 這是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沿著那“書簽”翻開來,看到的東西,和他的想象不謀而合。 這么愛我。居然把上次跳進鏡湖撿起來的水草壓在本子里了,保存得這么完整。 可當他伸手拿起來時,才發現不止一根。 是兩株纏在一起的水草,其中一個尚且保留著植物鮮活時的色彩,另一個則失色許多,這中間的差距,隔著六年。 原來他逃掉早自習之后撈起來的課本,是南乙的。 是小幽靈的。 秦一隅盯著這兩株水草,鼻尖發酸,南乙有許多機會向他訴說他們之間無數個微妙又纏綿的關聯,但他從沒開口說過,只默默留存著這些線索。 明明人都是他的了,到底怎么想的啊。 換做另一個人,早就迫不及待地沖秦一隅大喊:我見過水草開花兒,是你讓我見到的。你和我一個中學,替我撈過書,替我披上你的校服,我們有好多好多共同的回憶,能不能記起我,能不能喜歡上我? 都沒有,南乙有的只有沉默。 秦一隅被巨大的遺憾浸沒,漸漸地發現,原來真正希望能早點記起來,早點愛上的,是自己啊。 到底還存在多少秘密?不知道,數不清吧,可就算南乙不想說出口,秦一隅也可以耐心地花很長時間去發現。 他們必須還要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既然他能從水里撈起開花的水草,當然也能撈起被虛無淹沒的戀人。 將水草原封不動地夾回筆記本里,秦一隅穿上外套出去找南乙,電話不接,他只能試試,帶著擔憂去碰運氣。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會設身處地地想,南乙找自己的時候該有多辛苦。 好在他們都找到了。 “這就是你說的還不賴的地方?” 看著南乙摘下頭盔,用有些疑惑的表情看了一眼醫院大門,又向后看他,秦一隅很想笑,又想抱著他的臉狠狠親一口。 “是啊?!彼舱骂^盔,“就是這兒?!?/br> 南乙沒說話了。醫院這種地方,秦一隅應該是不陌生的,但真要比比,他恐怕比秦一隅還要熟。 停好車,秦一隅熟門熟路地領著他去醫院里面唯一的小商店買了一兜橙子、一袋子蘋果和一大盒草莓,溜達著就來到了住院部。這時候南乙才意識到,秦一隅是帶他來看望病人的。 這倒是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了,南乙之前就想過,結束后,要帶秦一隅去看看李不言。 但是那時,現在的他發現自己實在沒有氣力,好像跑完了一場漫長的馬拉松,他的體力和意志都被掏空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倒入站在終點線的戀人的懷中。 太軟弱了。 從電梯里出來,秦一隅拎著東西一路盯著病房的門牌,找到目標后,騰出一只手拉著南乙的手腕,推開門走進去。 這是一間四人病房,但其中兩張床都是空的,靠門的那張床上側臥著一個老太太,戴著老花鏡樂樂呵呵刷著短視頻。 一張簾子隔開了靠窗戶床位。秦一隅拉著南乙走到窗邊,清了清嗓子,手指在簾子邊緣挑開一個小縫,歪著頭瞅了一眼,接著刷的一聲,把簾子徹底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