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雙驕 第199節
建元帝的喘氣變得急促起來,掙扎也越發劇烈。 然而,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掌,牢牢地把他摁在御座上,讓他無法動彈半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聽著,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悶喊。 盛隆和側首而觀,微微一笑,笑容沉靜得體,盡顯皇太子風范。 “父皇聽聞過東存真人的事跡嗎?”他不再談論神妙真人,而是說起了千百年前的舊事,“季家有女,潛心修道,一朝飛升,驚嘆世人?!?/br> “她是真真正正記載在史書上的,開宗立派的道門祖師,天下坤觀,無不尊奉,其德行修為,比之神妙真人,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br> 建元帝瞪著他,神色在惱怒中混雜著不解,似乎很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些。 盛隆和予以解惑:“不過,坊間亦有傳言稱,東存真人根本沒有飛升,所謂的出家修道,只是為了躲避婚事的一種說法,一場騙局。父皇以為如何呢?” 他詢問道:“父皇相信東存真人嗎?相信她真的飛升成仙了嗎?” 他接著詢問:“父皇相信神妙真人嗎?相信他是得道高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讖言,他做的每一個舉動都是對的,是為了天下百姓,黎民江山嗎?” 他在最后詢問:“父皇相信,獻祭一個人的性命,就能解救萬民于水火之中嗎?倘若可以,那為什么一定要是這個人,其他人不行嗎?” “這個人有何特殊之處?是生來有異象,注定要成為天下之主?還是德行高尚,有水主之風?不然,他憑什么當救世主,身為天子的父皇卻不行?” “父皇,”他盯著建元帝,一字一句地,緩緩道,“請您告訴兒臣?!?/br> 建元帝掙扎著,喘著氣,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你弟弟……命當如此……” 盛隆和深深地笑了。 “原來,這就是父皇的想法?!彼?,“命當如此,好一個命當如此,不過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便能要了我兄長的性命,真是輕巧,真是容易?!?/br> 說到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對了,忘了告訴父皇,兒臣并非九皇子,而是十皇子?!?/br> 在建元帝猛然變色的神情中,他平靜道:“兒臣就是那個,被父皇扔在太乙宮六年不管不顧,又因為神妙真人的批言而一朝想起,決定舍棄的十皇子?!?/br> “父皇很驚訝嗎?這不應該啊,當年兒臣在醒來后不是就說了嗎,兒臣并非九皇子,而是十皇子,真正的九皇子舍命救了兒臣,父皇為什么不信?” 他看著建元帝,狀似不解地詢問。 又在下一刻自說自話地猜測,回答:“莫不是,父皇深信神妙真人的批言,認為十皇子命當為國獻身,上天既然降下甘露,就說明其業已功成?” “所以,兒臣絕對不會是十皇子?” “可惜,父皇想錯了?!彼穆曇舻统炼涞?,仿佛一柄塵封多年的寶劍,正在緩緩出鞘,“兒臣沒有死,上天照樣降下甘露,結束了三年大旱?!?/br> 建元帝瞪大著雙眼,急促地喘著氣:“你……你……!” “父皇不相信嗎?”他微笑著道,“不相信兒臣是十皇子,不相信兒臣能擺脫命運?還是,不相信神妙真人的批言會出錯?應該是后者吧?!?/br> “畢竟,如果批言是假的,不管誰獻祭,甚至沒有人獻祭,大旱都會結束,就像歷朝歷代的無數旱災一樣,其間的意味,可就嚴重多了?!?/br> “因為這代表著,施不空是個滿口胡言的妖道,他說的一切、做的一切、獻上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靈丹妙藥,稀世仙方,皆是虛言?!?/br> “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而父皇被他騙了徹底,希冀的長生不老、萬世千秋,成了空談不說,甚至連現在擁有的,都很快要失去了——” 他慢條斯理道:“畢竟,天下能容忍一位身患臆癥的皇太子,卻未必能忍受一名行將就木的帝王,正如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br> “父皇說,是也不是?” 第214章 建元帝雙目圓睜, 胸膛劇烈起伏,但不知是被氣得狠了,還是什么別的緣故, 他非但說不出利索的話, 連身體也僵硬住了, 無法動彈半分。 盛隆和亦不再多言,喚來候在殿外的宮侍,吩咐他們將圣體挪動到龍榻上。 宮侍無聲照做,一片寂靜中, 只有建元帝的喘息分外鮮明。 他瞪著御前總管,神色充滿憤恨與惱怒,仿佛要生啖其rou。 他竭力從喉嚨里發出呼喝:“你、你竟敢……背叛朕……!枉費朕……如此信任你!” 御前總管垂著首, 手里動作不停, 當做沒聽到。 盛隆和平靜道:“父皇稍安勿躁, 李總管不是在一開始背叛父皇的,而是在萬般無奈之下, 為了保全自己與家人的性命,才不得不做出這一決定?!?/br> 建元帝掙扎著看向他:“朕、朕……” 盛隆和露出少許猜測的神情:“父皇可是想說,您沒有對不起李總管?更沒有要他全家的性命?” “那是自然的,在父皇眼里, 李總管與他家人的性命,兒臣與母后、兄長的性命, 其他所有人的性命, 算得了什么呢?” “父皇既然不將這些性命放在眼里,便怪不得旁人效仿?!彼従彽? “畢竟,螻蟻尚且偷生, 何況人乎?” “父皇當了太久的天子,高處不勝寒,是時候該向下看看了?!?/br> “不過,”他淡漠道,“現在后悔,也已經晚了——” …… 翌日,五月初一。 依照慣例,宮中舉行朔朝大會,百官齊聚含元殿,聆聽圣訓。 然而,這一次的朝會,卻與以往大為不同。 不提殿外圍了大批禁軍,讓人看著就頭皮發麻,心內惶惶,但說殿內,圣上高坐龍椅,不發一言,太子立在下首,亦保持著沉默,情形便十分詭異。 圣上和太子都緘默不語,群臣也不敢出聲,含元殿里一時極靜。 直到許太師率先行禮,才算是打破了這一僵局:“微臣叩見圣上,叩見太子殿下?!?/br> 群臣連忙跟著行禮,齊聲恭賀。 圣上沒有叫起,繼續一言不發。 群臣也不敢起來,維持著跪拜的姿勢,不少人在心里不安地猜測,這是發生了什么事,怎么這般陣仗,有那等心虛的,額頭已經開始滲出冷汗。 終于,太子開了口。 他清清冷冷道:“宣圣旨?!?/br> 御前總管聽命上前,展開圣旨,用尖細的聲音宣讀起來。 “太子妃趙氏,于暗中修習妖術,謀害龍體,引來天尊降罰,烏星遮日,令得皇城遭難,百姓不安,朕深感憤怒,特下此詔,廢為庶人,賜死——” 話音落下,霎時激起千層浪! 大理寺卿首先站起身,震驚萬分道:“圣上!這、這——” 一向以伶牙俐齒著稱的青天大人,此時此刻,竟然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半晌,才艱難道出一句:“小女絕對不是這樣的人!請圣上明察!” 長安府尹跟著求情,許太師緊隨其后,另有寧國公、靖遠伯等,家人蒙受過太子妃恩情的,在猶豫少頃之后,也都選擇了出言幫襯。 這些人中,以許太師最為冷靜,反應也最快,道:“日食之相,自古有之,如何能推到太子妃的身上?遑論修習妖術之說,更是無稽之談?!?/br> “微臣懇請圣上,莫要相信小人讒言,冤枉無辜?!?/br> 大理寺卿也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急切道:“不知圣上是從何處聽聞,小女在暗中修習妖術?又是誰說的天尊降罰之言?微臣懇請與此人對質!” 圣上沒有應聲。 太子道:“關于太子妃之事,父皇也不敢相信,然而,神妙真人言之鑿鑿,確信其為禍國妖姬,父皇縱使不相信,也得相信了?!?/br> 大理寺卿急了,高聲分辯道:“什么禍國妖姬!殿下——太子殿下!關于小女的為人,難道太子殿下還不清楚嗎!如何會與禍國妖姬一詞扯上關系?!” 太子平聲嘆氣:“孤也不愿相信,但神妙真人信誓旦旦,只要除去太子妃,便可確保江山太平,不再出現這等妖異之事,孤……不敢不信吶?!?/br> 他道:“數年前,中原大旱,民不聊生,正是神妙真人算出,十弟有救國之身,在保住十弟性命的同時,解決了天下萬民,堪為得道高人?!?/br> “如今,真人又算出,太子妃命格大兇,與江山相沖,唯有以死謝天下,方能海晏河清……父皇怎敢不信?孤怎敢不信?諸卿怎敢不信?” “胡言亂語!”大理寺卿顯是憤怒至極,拋棄了一向恪守的君臣之禮,赤紅著雙目道,“微臣從未聽說過,江山氣數會與一名弱女子有關聯的!” “難道在小女嫁給太子殿下之前,神妙真人沒有算過小女的命格?那時不說有什么妨礙,現在再來指證小女是禍國妖姬,不太可笑了嗎?!” “依微臣之見,修習妖術的不是小女,而是神妙真人!” 太子道:“趙大人慎言。父皇說了,太子妃之事,罪不及親族,太子妃雖不再是太子妃,但趙大人依然是大理寺卿,是父皇的重臣和拜把兄弟?!?/br> 御前總管附和:“正是如此,皇恩浩蕩,趙大人,還不趕緊謝恩吶!” 大理寺卿大受打擊,身形搖晃著后退一步,發出一聲自嘲的苦笑:“皇恩浩蕩……皇恩浩蕩……早知今日,當初,當初就不該……” 他抬首,看向高坐龍椅的君王。 “當年,圣上相識微臣于微末中,與微臣把酒言歡,稱兄道弟?!彼従彽?。 “那時的微臣,雖然不知道圣上的身份,但篤定圣上非尋常人,因為圣上身上有一股進取的銳意,不信天命,只信人力,令微臣至今難忘?!?/br> 他回憶道:“猶記得,微臣與圣上路過一處碼頭,遇見一戶人家要水葬兒媳,只因那兒媳嫁來不過幾日,丈夫便病死了,婆家遂認定此女克夫?!?/br> “圣上聞訊怒斥,所謂克夫、克妻之說,素來影影綽綽,不見真跡,只有蠢人、壞人才會相信,不知他們是蠢人還是壞人?做主救下了那女子的性命?!?/br> “當時的圣上,令微臣欽佩不已,腆著臉也要與圣上結拜,后來得知圣上的身份,更是激動萬分,覺得有明君如此,何愁天下不安?” “可如今,”他紅著眼,凝視著君王,充滿不解與悲傷地道,“圣上怎的、怎的成為……當年自己不屑的那些人了呢……?” “大膽!”御前總管尖聲呵斥,“不可對圣上不敬!” 大理寺卿激動不已:“先君臣、后父子的道理,我趙得援懂!但是——但是!我既身為人父,便不可坐視不管子女的生死,枉論小女遭遇如此奇冤!” 他顫抖著手掌,一把抓住寬大的袍袖,用力一扯,只聽得“撕拉”一聲,竟是生生撕下了一角! “今日!我便在這里割袍斷義!我趙得援與——” “圣上!”長安府尹急忙開口,打斷大理寺卿的話,“圣上明鑒!太子妃一定是被冤枉的,這中間或許有什么誤會,還請圣上召來神妙真人,詢問詳情?!?/br> 許太師亦稟道:“水主有言,祭祀天地,牲畜足矣,以人祭之,實在殘忍,不可為。往后數朝數代,皆遵循水主之禮,禁絕人祭?!?/br> “前朝戰亂,夷狄進犯,壞我古禮,人祭之風再起,高祖即位后,特意下圣旨廢除,太宗更是深惡痛絕,直言人祭乃首惡?!?/br> “如今,圣上意欲以太子妃之性命,換取所謂的江山氣數,微臣恐怕……圣上這是又興人祭,犯了祖宗之法啊,請圣上三思?!?/br> 此番陳奏,水準不可謂不高,立時,長安府尹、寧國公、靖遠伯皆齊聲跟隨,請圣上三思,就連大理寺卿也神色一亮,眼中燃起幾絲希冀的光芒。 圣上依舊沉默著,一言不發。 太子問道:“太師的話都說完了?” 許太師恭敬叩首:“請圣上三思——” 太子沒有理會,目光掃過跪在殿中的群臣,道:“還有誰想啟奏?都站出來,一并說了?!?/br> 無人敢應。